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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3073
神的孩子全跳舞.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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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022KB,121页)。

     神的孩子全跳舞是作家村上春树写的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了六篇作品,讲述了不同的人们在经历巨变之后对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认识,对于人生的深刻思考。

    神的孩子全跳舞内容提要

    《神的孩子全跳舞》是村上春树2000年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6篇。各篇都以1995年日本大阪、神户大地震为背景,描写经历巨变的人们对自己以往人生的重新认识。他们有的丢开过去的种种顾虑,终于与爱慕已久的女子共同生活;有的终于吐露了久积胸中的郁闷,获得了精神的自由;有的小人物在巨变面前发现了自己的力量,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壮举。这些作品表现了村上春树对人生的深层思考,被评价为村上春树的转折期之作。

    神的孩子全跳舞作者信息

    村上春树(1949- ),日本小说家。曾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戏剧科就读。1979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听风之歌》问世后,即被搬上了银幕。随后,他的优秀作品《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挪威的森林》等相继发表。他的创作不受传统拘束,构思新奇,行文潇洒自在,而又不流于庸俗浅薄。尤其是在刻画人的孤独无奈方面更有特色,他没有把这种情绪写成负的东西,而是通过内心的心智性操作使之升华为一种优雅的格调,一种乐在其中的境界,以此来为读者,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提供了一种生活模式或生命的体验。

    神的孩子全跳舞章节目录

    UFO飞落刨路

    有熨斗的风景

    神的孩子全跳舞

    泰国之旅

    查蛙君救东京

    蜂蜜饼

    神的孩子全跳舞截图

    标题:神的孩子全跳舞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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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MI NO KODOMO TACHI WA MINA ODORU

    by Haruki Muraka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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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ruki Murakami,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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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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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译文出版社 | Digital Lab地震所引起的或之于村上的地震

    林少华

    1995年对于日本是色调极为灰暗的一年。除了经济仍在泡沫经济破

    灭后的萧条谷底喘息不止,还连续遭受了战后最惨重的天灾人祸。1月

    发生神户大地震(日本称“阪神大震灾”),3月发生东京地铁沙林毒气

    事件。地震摧毁了日本抗震施工技术的神话,“毒气”终结了日本社会安

    全的神话。加上经济发展神话的破灭,使得1995年成了日本战后最没神

    话的三百六十五天。

    神户大地震是7.2级强烈地震,发生于1月17日清晨5时46分。也就

    是说,灾难在大部分市民仍在睡梦中突然降临,加之发生在人口稠密的

    神户市区及其周边地带,损失十分惨重:房屋倒塌十万间,三十万人无

    家可归,死亡人数最后超过六千四百人。高速公路拧“麻花”,新干线铁

    路由于桥墩倒塌成了悬空索道。由于救援部队路上受阻和物资运输不

    畅,压在建筑物下面的人得不到及时救助,缺粮少水,啼饥号寒,《每

    日新闻》形容说“状况简直同刚刚战败时无异”。

    村上春树虽然生于京都,但出生不久就举家迁到神户附近的西宫

    市,就读的高中在神户市区,可以说是在神户长大的,神户是他的故

    乡。地震发生时他在美国,从美国东部的塔夫兹大学打电话给住在神户

    的父母,得知父母平安无事,但房子被毁,遂安排父母住进京都附近的

    一座公寓楼。3月间利用学校春假临时回国两个星期,也并没有回神户

    看看。正式回国后,9月倒是为地震后的故乡做了一件善事——为募捐

    在神户市和芦屋川市图书馆举行作品朗读会(朗读自己的短篇小说《盲

    柳,及睡女》)。会上他也显得相当轻松,调侃说:“我虽然不擅长在

    人前讲话,但毕竟是普通人,只是因为一没有演技二不会讲话而不太出头露面罢了。被人拍照我是不愿意的,倒也不是说一拍照就暴跳如雷或

    咬掉小拇指什么的。”(《群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小学馆1997年5

    月版)

    不过这并不意味他不关注这场故乡大地震。地震无疑震撼和伤害了

    他,促使他进一步思考日本的历史和现实社会问题,进而促使他从一个

    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作家转变为具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

    我认为,1995年初发生的两起事件,乃是改变战后日本历史流程(或强有力表明其转向)

    的事件。这两起事件显示我们生存的世界早已不是坚固和安全的了。我们大多相信自己所踏大

    地是无可摇撼的,或者无需一一相信而视之为“自明之理”。不料倏忽之间,我们的脚下“液状

    化”了。我们一直相信日本社会较其他国家安全得多,枪支管制严厉,恶性犯罪发生率低,然

    而某一天突然有人在东京的心脏部位、在地铁车厢内用毒气大肆杀戮——眼睛看不见的致命凶

    器劈头盖脸朝上班人群袭来。

    无须说,前者是无可回避的自然现象,后者是人为犯罪行为。从原理上说,二者之间有很

    大区别,但绝不是无关的。奥姆真理教的教主麻原彰晃受阪神大震灾的启发而相信或在这种妄

    想驱使下认为此时正是摇撼日本这个国家的地基或碰巧加以颠覆的良机,为此策划了地铁沙林

    毒气攻击战。二者无疑具有因果关系。

    (《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3卷解题,讲谈社2003年3月

    版)

    从中不难看出村上就这两起事件非同一般的思考深度和忧患意识。

    其思考和忧虑的中心显然是其“地下性”——地震来自地下高温岩浆的活

    动造成的地层错位,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也发生在地下。尽管深度、位置

    和性质不同,但“一切都是在我们不知晓的时间里在地下黑暗场所花时

    间悄然安排和决定好了的”,决非偶然发生的巧合事件。为了探明和发

    掘这种“地下性”,村上首先整整用一年时间实际采访六十二名毒气事件

    受害者写了纪实文学《地下世界》(Underground),接着又采访施害

    者写了其续篇《在约定的场所》(The place that was promised,或译“应

    许之地”)。此后村上无论如何都想写一部关于神户大地震的书,觉得

    只有将两起相继发生的灾难结合起来写,才能对日战后五十年这段历史有个完整的交代。“归根结底,这是一对巨大的不吉利的里程碑。”但他

    在心情上难以继续采用纪实(Nonfiction)手法。一来神户是他长大的

    地方,有难以泯灭的记忆,有不少熟人,实际去那里采访会有沉重的心

    理负担。二来他想以迥然不同的切入点述说这次大地震。2000年初他在

    接受作家大锯一正E-mail采访时这样说道:

    写这部短篇集时我的念头首先是:

    1)写1995年2月发生的事;

    2)一律采用第三人称;

    3)篇幅控制在四十页原稿左右(较以往略短);

    4)让各种各样的人物出场;

    5)虽然大的主题是神户地震,但不以神户为舞台,也不直接描写地震。

    过去我从未制定如此具体的细则来写系列性短篇小说,在这个意义上,“结果上”或许可以

    说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但实际写作当中,倒也没怎么产生挑战性心情,莫如说游戏性质的好

    奇心更强一些,即要在自己设置的一个框架内尝试各种素材和手法。在这样的意义上,可谓一

    件富有刺激性的工作,而且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就把六篇写了出来,有一种充分征用迄今未曾动

    用的肌肉的物理性(physical)手感,并且预感这种手法有可能带入下一篇长篇小说。

    (《EUREKA》临时增刊“村上春树解读特辑”,2000年3月)

    具体说来,六个短篇是1999年六七月间集中创作的,前五篇发表于

    《新潮》文学月刊,2000年加入新写的《蜂蜜饼》以《神的孩子全跳

    舞》为书名结集出版。的确,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出作品与地震有多大

    关系,甚至地震两个字出现次数都不多。时间固然一律设在地震发生的

    1995年2月,但作品主人公都远离地震发生现场,甚至远在同地震以至

    日本不相干的泰国,如实描写地震的场景几乎无从找见——经验性世界

    被观念性世界所置换,现实的地震图像被虚拟的心中图像所替代。换言

    之,地震被村上从神户移植到了主人公心里,大地的裂纹和空洞成了心

    田的裂缝和空洞。亦即,地震在村上笔下成了用以表达作家“隐藏的动

    机”或主人公心魂的道具。那么,村上到底想用地震传达什么呢?地震

    给小说的主人公们带来了什么或者地震之于村上意味着什么呢?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地震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肉身和财产的损失,也没有给

    他们的亲人带来伤害。因此,地震带来的只能是精神和心理方面的无形

    影响。

    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认为这部小说集是村上最为“传

    统”的一部小说集,“它探索的是处于现实环境中的现实之人的生活,那

    些外在的生活虽无可挑剔但内心总有一种不满足的人以及就要有某种毁

    灭性发现的人”。这里所说的“不满足”和“毁灭性发现”,基本可以概括

    为“空虚”和幻灭感。

    在《地震之后》(即《神的孩子全跳舞》这部短篇集——笔者注)中他检讨了日常生活的

    每一条纹理。结果就是1990年代中期日本人的一幅阴郁的全景图,而大地震成为将他们唤醒的

    号角,使他们认识到生活于一个大部分人(泡沫经济破裂之前)钱包里虽有了更多的钱却不知

    道该怎么花的社会中,他们的人生是何等的空虚。

    (中略)

    《地震之后》中的中心人物住得都远离那次大灾难的发生地,地震的情况他们都只是从电

    视或报纸上看到的。但对于每个人而言,这次由大地本身释放出来的巨大的破坏变成了他们人

    生的转折点。他们被迫直面那与生俱来、在内心深处蛰伏了多年的空虚。

    (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6月版,原书名为“Haraki Murakami and Musicof

    Words”)

    文艺批评家福田和也大体持同一观点,认为“地震使得这部短篇集

    中的所有出场人物认识到了自己此前不曾自觉的空虚、浮游感和封闭的

    心”。(福田和也《现代文学》,文艺春秋2003年2月版)

    应该说,地震给人们带来空虚和幻灭之感是极为正常的。脚下坚实

    的大地忽然开裂变形,牢固的建筑物忽然土崩瓦解,鲜活的男女忽然失

    去性命,积累的钱财、获取的权势、赢得的名声因之不 为己有——面

    对这一切,有谁能不痛感大自然力量的势不可挡和 人类及其营造物的

    不堪一击滑稽可笑呢?有谁能不哀叹生命的脆 弱和人世的无常呢?理所当然,村上这六篇小说、尤其前两篇主要 流露的就是这种鲁宾所概

    括的“空虚”,或者称之为心之裂缝、空洞 也未尝不可。但又不尽如此。

    总的说来,我认为其中既弥散着空 虚和幻灭之感,又透示出对空虚和

    幻灭的一步步超越。而超越更 是这部短篇集的主题。换个说法,作

    者“隐藏的动机”乃在于开列 如何超越的处方。因此,作为“关键词”,作

    品既有空虚、空壳、憎 恨、暴力等负面字眼,又有自由、沟通、光

    明、爱和决心等正面语汇。 而且随着篇名的依序更迭,由负而正呈明

    显递进趋势,负越来越 少,正越来越多。最后终于走出地震的阴影,走出心灵的空洞,完 成超越,获得再生。

    《UFO飞落钏路》倒是一开始就在电视上推出了地震场面:大 楼

    分崩离析,商业街灰飞烟灭,道路拦腰折断。主人公小村的太太 守在

    电视机前,从早到晚不吃不喝看个没完。五天后小村回家时 只见到太

    太留下的纸条:“再不想回这里了。”不久小村请了一个星 期带薪假,受

    同事之托把一个盒子带去钏路交给这位同事的妹妹 圭子。住处安顿好

    后,小村试图同圭子的朋友岛尾结合,却因满脑袋都是地震场景而未如

    愿。小村问起那个盒子装的什么,岛尾说装的是他的“实质性内容”。小

    村愕然,随即发觉已经站在凶险的暴力边缘。

    显然,即使地震不是小村太太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也无疑是一个

    契机。因为地震图像促使她意识到了婚姻生活的空虚:“问题是你什么

    也没给予我——妻写道——再说得清楚点,你身上没有任何足以给我的

    东西。你诚然温柔亲切英俊潇洒,可是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同一团空气

    在一起。”“一团空气”意味被掏空“实质性内容”的空虚状态。那么“实质

    性内容”去了哪里呢,岛尾告诉小村被装在了他带去钏路的盒子里。不

    同一般的是,床上性事是作为女性的岛尾提议的,一个原因是“明天没

    准发生地震……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而小村败下阵去,却也是因

    为地震,因为满脑袋地震图像的干扰。也就是说,三人都因为地震而意

    识到了生活的空虚、人生的空虚以至特定行为的空虚。结果,小村太太

    离家而去,岛尾要及时享乐,小村则品尝不举之苦。就连咖啡也不是作为实物,“而是作为符号存在于此”,公路两旁的积雪也如“废弃不用的

    词语”乱七八糟堆在那里。总之,地震成了空虚与充实之间的转折点、人生的转折点。这个短篇作为第一篇,总的说来还停留在提出空虚和展

    示空虚这一层面。村上大概意犹未尽,在第二篇再次凸显同一主题。

    《有熨斗的风景》指的是男主人公三宅画的一幅画。三宅因喜欢在

    海边捡漂流木鼓捣篝火而独自从神户来到“芝麻粒大的”偏僻的海边小镇

    住下。即使太太和两个小孩所在的神户老家发生大地震也丝毫不以为

    意,明确表示与己无关。和男朋友同居的顺子也喜欢篝火。2月一天深

    夜接得三宅电话后,她又去海滩看三宅生起篝火。三宅告诉顺子他经常

    做梦,梦见被关在电冰箱里死掉,在漆黑窄小的电冰箱里痛苦挣扎着一

    点一点慢慢死去。甚至梦见电冰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自己脖颈使

    劲拖入其中。顺子则说自己是个空壳,“彻头彻尾空壳一个”,宁愿在篝

    火旁边靠在三宅身上一起死去。

    在这里,空虚进一步发展,人成了“空壳”、“彻头彻尾空壳一

    个”、“真的空无一物”。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同时提出了有别于空

    虚的“自由”。三宅为什么那么憎恶和惧怕电冰箱呢——他从来不用电冰

    箱,家里也没购置——其原因可以归结为电冰箱是自由的对立面,又黑

    又小又冷的空间彻底限制人的自由;而他所以对篝火近乎病态地喜欢,是因为他认定火是自由的——“火这东西么,形体是自由的。因为自

    由,看的一方就可以随心所欲看成任何东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

    思,那么就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里”。他所以置地震发生地的妻

    儿于不顾,未尝不能理解为他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在这个意义上,电

    冰箱是不自由的象征,篝火是自由的隐喻。不管怎么说,向往自由总比

    陷入空虚前进了一大步——地震的沉沉阴影中开始闪现一缕希望之光。

    第三篇为《神的孩子全跳舞》。主人公善也的母亲很漂亮,上高中

    时同几个男人有过性交往,交往时间最长的是为她做过堕胎手术的没有

    右耳垂的妇产科医生。尽管当时避孕做得无懈可击,然而她还是怀孕

    了,生下的男孩儿就是善也。医生不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生父,因此善也是在没有父亲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母亲告诉他是神的孩子。长到二十

    五岁的善也一次乘地铁时看见一个没有右耳垂的瘦削男子,凭直觉认定

    此人即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于是下车跟踪追去。追到棒球场铁丝网

    外的小胡同时,男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善也走进棒球场跳起舞来。

    跳着跳着,蓦然想到脚下大地深处有不吉利的低吼,有足以摧毁整座城

    市的地震之源。

    令人意外的是,作者似乎有意将地震的起因归罪于主人公对母亲可

    能有过的乱伦邪念:“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

    恰巧倒流,使得现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

    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

    才是,自己周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一言以蔽之,即地震可能

    源于人性中的恶。从这里边或可多少看出日本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因地震

    受到的强烈冲击。在启蒙主义者看来,世界的本质是善的(一如主人

    公“善也”之名)。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发生地震这样的巨大灾难呢?

    好在村上在这里已不再重复空虚这一主题。相反,他开始强调“心”的重

    要和交流的可能:“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迟早也会粉身碎骨,面目

    全非。但心不会崩溃。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

    完全可以互相传达。”

    第四篇《泰国之旅》,就可读性来说,我觉得这篇和下一篇《青蛙

    君救东京》是最有可读性的。下一篇异想天开,富有动感,这篇娓娓道

    来,安然静谧。女主人公早月是研究甲状腺的病理医生,去泰国参加世

    界甲状腺大会。会后在泰国度假一星期。一位叫尼米特的泰国出租车司

    机兼导游把她领到穷村子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女人那里。老女人握住她的

    手盯视她的眼睛,十分钟后告诉她“你体内有一颗石子”,还说她持续恨

    了三十年之久的那个住在神户的男人没有在地震中死去,“那个人没

    死……这或许不是你所希望的,但对你实在是幸运的事。感谢自己的幸

    运!”回程路上,尼米特劝她要慢慢做死的准备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费力太多,就难以死得顺利。必须一点点换挡了。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

    是等价的,大夫。”

    这里有个疑问:早月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并且盼望对方痛苦不堪地

    死去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文学评论家、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加藤典洋

    推断是早月的继父:“早月的母亲在早月的父亲死后开始同别的男人交

    往或者再婚。那个男人有可能凌辱了作为继女的早月,致使早月怀孕和

    堕胎。早月强烈憎恶这个继父或继父性质的人物,高中毕业后即离家出

    走,再未回去。”(加藤典洋编著《村上春树PART2),荒地出版社

    2004年5月版)那么,早月为“那个人”没有死于地震而“感谢自己的幸

    运”了么?小说没有明说,但小说结尾至少暗示了不再憎恨的可能:“她

    想睡一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这里所说的梦,应

    该就是老女人所说的梦,希望梦见一条大蛇把自己体内的石子吞下去。

    言外之意,一味憎恨是不可取的,而要寻找解脱的办法。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已开始探索从地震中再生的途径。其中关于“自由魂的故事”也

    流露了这种积极取向。

    《青蛙君救东京》是六个短篇中与地震最有关的一篇,而故事却最

    为怪诞。主人公片桐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银行职员。下班回来一进宿

    舍,但见一只立起高达两米的巨大青蛙君正在等他,声音朗朗地告诉他

    三天后东京将发生大地震:“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铁土崩瓦解,高架

    电车翻筋斗,煤气罐车大爆炸,大部分楼房化为一堆瓦砾,把人压瘪挤

    死……死者十万人哟!”地震的原因在于地底下一只无比巨大的蚯蚓因

    长年累月吸纳种种仇恨而身体空前膨胀,加之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惊扰

    了它的睡眠,致使它马上就要皱肚皮,“一皱肚皮就地震”。于是青蛙君

    要求片桐和它一起钻到地下同蚯蚓战斗,阻止地震发生。当片桐以自己

    平庸无能为由拒绝时,青蛙君口口声声说他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整个

    东京城只有他是最可信赖的战友。最终片桐帮助青蛙君战胜了邪恶的蚯

    蚓,使东京免遭灭顶之灾。

    对这篇小说评价最高的是东京大学教授沼野充义,他以《活过世纪末的决心》为题在《每日新闻》(2000年3月12日)撰文,称赞这是一

    篇“将村上春树特有的轻快的童话笔调、文学情趣和骇人听闻的幻想巧

    妙熔于一炉的杰作”。不错,这确是一篇奇思妙想之作。但更难得的是

    主人公以自己的“平庸”对抗蚯蚓所象征的强大邪恶势力的决心。这里已

    全然没有第一、二篇中的空虚和幻灭之感,而表现出“富有勇气的男子

    汉”战斗姿态。同时进一步强调了第三篇《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点出的

    心的作用。小说引用尼采的话:“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惧。”而

    片桐所以为青蛙君所打动,也是因为青蛙君的表情和语气有一种“直透

    人心的真诚”。小说甚至出现了“光明”字样——青蛙君之所以最终战胜

    了蚯蚓,是因为片桐用自己带来的脚踏发电机往黑暗中倾注了“最大限

    度的光明”。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中,光明占了上风。换个角

    度,也可以说在“平庸”与强势邪恶的战斗中,平庸获得了胜利。这一主

    题在后来的《海边的卡夫卡》得到充分发展。

    顺便说一句,主人公一回家就见到青蛙君,同《奇鸟行状录》第二

    部第14节中“我”第一次见牛河相比,二者无论场面描写还是对话及其气

    氛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一篇是《蜂蜜饼》。“蜂蜜饼”来自作为小说家的主人公淳平给

    小女孩儿沙罗讲的童话:有一只熊是采蜂蜜的高手,蜂蜜多得吃不完也

    卖不完。沙罗听了,出主意说干嘛不做蜂蜜饼卖呢?卖蜂蜜饼肯定更让

    城里人高兴。淳平同沙罗的父亲高槻、母亲小夜子是大学同学,三人相

    当要好。淳平很喜欢小夜子,却被高槻捷足先登,可惜两人结婚不出几

    年就离婚了。淳平所以给沙罗讲蜂蜜饼故事,是因为沙罗总是梦见“地

    震人”。“地震人”要把沙罗装进小箱子,沙罗被吓醒哭个不停。于是小

    夜子半夜把淳平叫来哄她。淳平本来为是否向小夜子求婚犹豫不决,在

    看到小女孩因地震遭受痛苦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天光破晓,一片光

    明,在光明中紧紧地拥抱心爱的人们——就写这样的小说,写任何人都

    在梦中苦苦期盼的小说。但此刻必须先在这里守护两个女性。不管对方

    是谁,都不能允许他把她们投入莫名其妙的箱子——哪怕天空劈头塌落,大地应声炸裂……”

    六篇小说的主人公们在经历空虚、幻灭、求索、跳舞、憎恨、困

    惑、抗争、战斗之后,最后在《蜂蜜饼》中找到了终极性光明和出口:

    爱,只有爱才能使遭受重创的心灵获得再生,才能使人走出地震心理阴

    影。这样,隐约流经小说集的主题在最后一篇得到了升华。村上本人在

    前面提及的《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3卷解题中的概括性说法

    也多少印证了这一点:

    泡沫经济破灭、强烈地震摧毁城市、宗教团体进行无谓而残忍的大量杀戮、一

    时光芒四射的战后神话看上去一个接一个应声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静静

    站起寻求应该存在于某处的新的价值——这就是我们自身的形象。我们必须继续讲

    述我们自身的故事,其中必须有给我们以温情鼓励的类似moral(道德)那样的东

    西。这是我想描绘的。当然不是message(传达),而是我写小说时的一种大致的心

    情。假如我不写《地下世界》,或许我就不会强烈怀有这样的心情。在这个意义

    上,《地下世界》的写作是之于我的一个里程碑,《神的孩子全跳舞》可以说是跨

    过这个里程碑之后的新的一步。

    不过,就艺术性来说,或许由于作者的主观意图过于强烈的关系,小说多少给人以某种既成观念之图解的印象,加之语言同此前作品相比

    有不无生涩之处,以致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作品的艺术美感和文学韵

    味,尤其对读惯了村上以往作品的读者来说。

    2009年2月28日于窥海斋时青岛阳光朗照云淡风轻

    [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

    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

    266071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

    “丽莎,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发生的事。”

    “那太不像话了,太惨无人道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恶魔》◆◆◆◆ ◆◆◆◆

    广播新闻:美军有不少人战死,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方面也

    有一百一十五人阵亡。

    女:“无名这东西真是可怕。”

    男:“你说什么?”

    女:“光说游击队死了一百一十五人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根本不

    知晓具体每个人的情况——有没有妻子儿女,喜欢戏剧还是更喜欢电

    影,全都一无所知。只知道死了一百一十五人。”

    ——让·吕克·戈达尔《疯狂小丑》UFO飞落钏路

    有熨斗的风景

    神的孩子全跳舞

    泰国之旅

    青蛙君救东京

    蜂蜜饼UFO[1]

    飞落钏路[2]

    五天的时间,她每时每刻都是在电视机前度过的。银行和医院的大

    楼土崩瓦解,商业街灰飞烟灭,铁路和高速公路拦腰折断——她只管默

    默地盯视着这一系列画面[3]。她深深沉进沙发,双唇紧闭,小村跟她说

    话她也不应声,头都没摇没点一下,甚至说话声是否传入她耳朵都无从

    得知。

    妻是山形[4]

    人,据小村所知,神户近郊她一个亲戚一个熟人也没

    有。然而从早到晚,她一直守着电视不放。至少在自己注意她的时间

    里,她没吃没喝,卫生间都没去。除了不时用遥控器换一下频道外,动

    都没动一下。

    小村自己烤面包,喝罢咖啡上班。下班回来,妻仍以早上那个姿势

    坐在电视机前。他只好自己动手,用电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做晚饭吃了。

    他睡觉时,她依然盯着午夜新闻不放。沉默的石墙把她团团围住。小村

    只好作罢,招呼都懒得打了。

    五天后的星期日,他按平日时间下班回来时,妻已不知去向了。

    小村在秋叶原[5]

    一家老字号音响器材商店做营销工作。他负责的

    是“尖端”商品,推销出去,可以提成加在工资里。顾客大多是医生、富

    裕的私营工商业者,以及地方上的有钱人。已经连续干了八年,收入一

    开始就不坏。经济生机勃勃,地价节节攀升,整个日本财源滚滚,每个

    人钱包里都塞满万元钞,都好像要一张接一张一花为快。商品总是价位

    高的卖得快。

    小村身材瘦削颀长,穿着恰到好处,待人接物也好,独身时代跟为

    数相当不少的女性有来往。但二十六岁结婚之后,说来也怪,性冒险方面的欲望竟一下子荡然无存,婚后五年未曾同妻以外的女性睡过觉。不

    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对萍水相逢的男女关系可以说已全然提不起兴致。

    他更想早早回家同妻慢慢吃饭,两人在沙发上说东道西,然后上床做

    爱。除此别无他求。

    小村结婚时,朋友和公司同事无不——尽管程度有别——为之费

    解。小村相貌端庄,眉清目秀,而妻的长相委实平庸至极。不仅长相,性格也很难说有什么吸引力。寡言少语,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个头

    小,胳膊粗,显得甚是笨重。

    然而,小村——其本人也不明究竟何故——同妻在一个屋顶下朝夕

    相处,就是有一种四肢放松舒心惬意之感。夜晚睡觉十分香甜,以往给

    怪梦扰醒的情形再未出现。勃起坚挺,做爱如胶似漆,不再为死和性病

    以至宇宙之大担惊受怕。

    而妻那方面却讨厌东京逼仄的都市生活,想回山形老家,常常想念

    老家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想得不行时就一个人返回娘家。娘家经营旅

    馆,家境富裕,父亲又对小女儿疼爱有加,乐得出来回路费。这之前也

    有过好几次,小村下班回来时发现妻不见了,厨房餐桌上留下一张纸

    条,写道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每次小村都毫无怨言,老实等她回来。一

    个星期或十来天过后,妻情绪恢复,打道回府。

    不料,地震五天后她出走时,留下的纸条写着“再不想回这里了”,还简明扼要地写了她为何不愿同小村一起生活的理由。

    问题是你什么也没给予我——妻写道——再说得清楚些,你身上没

    有任何足以给我的东西。你诚然温柔亲切英俊潇洒,可是和你一起生

    活,就好像同一团空气在一起。这当然不是你单方面的责任。能喜欢你

    的女性我想大有人在。电话也请不要打来。我剩下的东西请统统处理

    掉。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她的衣服、靴、伞、筒形

    咖啡杯、吹风机,全部了无踪影,想必在小村上班之后通过快递公司什么的一古脑儿送走了。“她的东西”剩下来的,唯有购物用的自行车和几

    本书。CD架上“甲壳虫”和“比尔·伊文思”(Bill Evans)统统不翼而飞,那本来是小村在独身时代搜集来的。

    第二天,他往山形妻的娘家试着打了个电话。岳母接的,说女儿不

    想和他说话。听语气,岳母倒似乎对他怀有几分歉意。还说文件随后寄

    出,希望他盖上印章尽快寄回。

    小村说尽快也好什么也好,毕竟事关重大,要让他考虑考虑。

    “问题是你再怎么考虑,我想情况也是丝毫改变不了的。”岳母说。

    小村也认为恐怕是那样。再怎么等,再怎么考虑,事情也是无可挽

    回的了。这点他一清二楚。

    文件盖好印章寄回不久,小村请了一星期带薪休假。上司已大致晓

    得事情原委,加上反正二月是淡季,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看样子想说什

    么,但没有说。

    “听说你请了假,是要做什么吧?”一个姓佐佐木的同事午休时过来

    问他。

    “啊,做什么好呢……”

    佐佐木比小村小三四岁,单身,短发,架一副圆形金边眼镜,多嘴

    多舌,又固执己见,不少人讨厌他。不过总的说来,同性格文静的小村

    还算投缘。

    “好容易休一回假,就优哉游哉旅行一次如何?”

    “呃。”小村应道。

    佐佐木用手帕擦拭眼镜片,察言观色似的看小村的脸。

    “这以前可去过北海道?”

    “没有。”小村回答。

    “有心思去?”

    “怎么?”

    佐佐木眯细眼睛清清嗓子:“其实嘛,有个小件行李想送到钏路,要是你能给捎去就好了。你若答应,我自然感激不尽,往返机票钱我情

    愿出。那边你住的地方,也由我安排。”

    “小件行李?”

    “这么大,”佐佐木用双手比划出十厘米左右的立方体,“不重的。”

    “和工作有关?”

    佐佐木摇头道:“这和工作毫无关系,百分之百的私事。怕别人粗

    手粗脚,所以才不愿意通过邮局或快递公司发送。可能的话,想找个熟

    人随身带去。本该我亲自送的,可实在挤不出去北海道的时间。”

    “贵重物品?”

    佐佐木略略扭起紧闭的嘴唇,点了点头:“不过不是什么易碎品或

    危险品,不必神经兮兮,一般对待就行了。在机场过X线检查时也不会

    有什么问题。不添麻烦的。之所以不愿意邮寄,总的说来属于心情问

    题。”

    二月的北海道肯定冷得要命,但冷也好热也好,对于小村已怎么都

    无所谓了。

    “那么,东西交给谁呢?”

    “我妹妹住在那边。”

    小村压根儿没考虑过休假怎么过,而马上订计划又觉心烦,于是便

    允下来。不想去北海道的理由一条也没有。佐佐木当即给航空公司打电

    话,订了去钏路的飞机票。

    翌日在单位里,佐佐木把一个用褐色包装纸包着的小骨灰盒样的东

    西交给小村。凭手感估计,盒子似乎是木制的。如其所说,几乎没什么

    重量。包装纸上面一道又一道地缠着宽幅透明胶带。小村拿在手上端详

    了一会儿,又试着轻轻晃了晃,无传动感,亦无声响。

    “我妹妹去机场接你,你住的地方也已安排妥当。”佐佐木说,“手

    拿这个盒子——注意让她看见——出门站在那里不动就行了。用不着担

    心,机场没多大。”临出家门,小村把佐佐木托带的盒子包进厚些的替换衬衫里,放在

    手提包正中。飞机比他预料的拥挤得多。小村不由纳闷:数九隆冬,这

    么多人从东京去钏路到底干什么呢?

    报纸上依然连篇累牍地在报道地震。他坐在座位上看早报,边边角

    角都一一过目。死亡人数持续增加,多数地段仍无水无电,人们无处栖

    身,惨状接连呈现出来。但在小村眼里,那些细节竟那么抽象呆板,平

    平淡淡。所有反响都单调而遥远。多少能思考得来的,只有迅速远离自

    己的妻的事情。

    他的眼睛机械地追逐着地震报道,时而想一下妻,又继续追逐。想

    妻想累了,看报也看累了,遂闭起眼睛沉入短暂的睡眠。醒来又思考

    妻。她何苦那么认真那么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追逐电视上的地震报道

    呢?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呢?

    两个身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大衣的年轻女子在机场向小村打招呼。

    一个皮肤白皙,高约一百七十厘米,短发,从鼻子到隆起的嘴唇之间距

    离长得出奇,令人联想起有蹄类短毛动物。另一个身高一百五十五厘米

    左右,除却鼻子过小之外,长相倒还过得去,齐肩长发笔直泻下,耳朵

    从中闪出,右耳垂有两颗痣。由于戴耳环的关系,痣格外显眼。两人看

    上去都二十四五。她们把小村领去机场一家酒吧。

    “我叫佐佐木圭子。”个高的说道,“哥哥总是承您关照。这位是我

    的朋友岛尾小姐。”

    “初次见面。”小村说。

    “您好!”岛尾道。

    “听哥哥说您太太新近去世……”佐佐木圭子神情有些异样。

    “啊,并不是死了。”略一停顿,小村纠正道。

    “可是哥哥前天电话中清楚地这么说的,说您刚刚没了太太。”

    “哪里,只是离婚。据我所知,她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奇怪呀!这么关键的事该不至于听错才是。”她脸上浮现出自己反倒因弄错事实而自尊心受损的表情。小村往咖

    啡里加了一点点糖,用咖啡匙静静地搅拌,喝了一口。很淡,没味儿。

    咖啡不是作为实物,而是作为符号存在于此的。自己在这种地方到底搞

    什么名堂呢?小村本身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肯定是我听错了。此外想不出别的解释。”佐佐木圭子似乎重

    新提起精神,大大地吸了口气,轻轻咬起嘴唇。“对不起,话说得太冒

    失了。”

    “哪里,无所谓的,一码事。”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岛尾一直面带笑容,默默地注视着小村。她似

    乎对小村怀有好感,从其神态和细小的举止中,小村看出了这点。沉默

    降临在三人之间,持续有顷。

    “先把重要物品交给你吧。”说罢,小村拉开提包拉链,从滑雪用的

    厚衬衫里把同事托带的包裹取出。如此说来,本该把包裹拿在手上才

    对,小村想道,那是标记。两个女子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呢?

    佐佐木圭子伸出双手,在桌面上接过包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阵

    子,然后掂掂重量,又像小村当时那样在耳边轻摇几下,随即朝小村笑

    笑,像是表示没有问题,接着把包裹塞进大号挎包。

    “有个电话非打不可,失陪一会儿不要紧吧?”圭子说。

    “可以可以。当然,别客气。”小村应道。

    圭子把挎包挎在肩上,朝远处一个电话亭走去。小村的视线跟了一

    会儿她的背影——上半身纹丝不动,单单腰部往下犹如机器一般夸张而

    又流畅地向前移动。见她如此走法,小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

    往日的某一光景不管三七二十一插了进来。

    “以前来过北海道吗?”岛尾问。

    小村摇摇头。

    “远啊。”

    小村点点头,环顾四周:“不过在这里这么一待,倒也不怎么觉得

    是到了远方。也真是奇怪。”“飞机的关系,速度太快了。”岛尾说,“身体移动,意识却跟不上

    来。”

    “有可能。”

    “想上远处去吧?”

    “好像。”

    “因为太太不在了?”

    小村点点头。

    “可问题是,即使跑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本身。”岛尾说。

    怅怅地注视着桌上砂糖壶的小村抬起脸来看她:“是啊,你说的

    是。无论跑去哪里,也不可能从自己本身逃开。如影随形,永不分

    离。”

    “你肯定喜欢太太的吧?”

    小村避而不答。“你是圭子小姐的朋友?”

    “是的。我们是同伴。”

    “怎样的同伴?”

    “肚子饿了吧?”岛尾没有回答问话,问起别的来了。

    “饿不饿呢?”小村说,“既好像饿了,又似乎没到那个程度。”

    “三个人吃点热乎东西去好了。热乎东西一落肚,心情就会放松下

    来。”

    岛尾开车,一辆“昴星”牌小型四轮驱动车。从车座的凹陷度看,行

    车里数肯定超过二十万公里。靠背也明显塌了坑。佐佐木圭子坐在助手

    座,小村坐在狭窄的后排座。车开得倒不差,但后排座噪音十分刺耳,弹簧已相当有气无力。自动减速换挡一顿一顿的,空调器时断时续。闭

    上眼睛,竟陷入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洗衣机中。

    钏路街上没有新的积雪,唯见路两旁脏兮兮硬邦邦的旧雪如废弃不

    用的词语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云层低垂,虽然日落还要等一会儿,但

    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风撕裂着黑暗,发出尖锐的呼啸。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一片荒凉景象,信号灯都好像冻僵了。

    “即使在北海道,这里也算是积雪少的地方。”佐佐木圭子扭过头大

    声介绍,“海岸地带,风大,积一点雪很快就给吹跑了。冷可是冷得出

    格,耳朵都能冻掉。”

    “醉倒路边的人常有冻死的。”岛尾说。

    “这一带可有熊出没?”小村问。

    圭子看着岛尾笑道:“喂,他问熊。”

    岛尾同样忍俊不禁。

    “对北海道不太了解。”小村自我辩解似的说。

    “提起熊,倒是有则趣闻。”圭子说,“是吧?”她转向岛尾问。

    “非常有趣。”岛尾附和道。

    但谈话到此为止了,熊的事再未说起,小村也没再问。不久到了目

    的地,原来是一家紧靠路边的拉面馆。车开进停车场,三人走入店内。

    小村喝啤酒,吃热拉面。店里空空荡荡,又不卫生,桌椅全都摇摇晃

    晃。拉面是十分够味儿,吃完的时候,心情的确多少放松下来。

    “在北海道有什么要办的事?”佐佐木圭子问,“听说你可以在这儿

    待一个星期。”

    小村想了想,想不出有事要办。

    “温泉如何?不想泡温泉舒服舒服?这附近有个很有乡下味儿的干

    净小温泉。”

    “倒也不坏。”小村说。

    “保你满意。好去处,又没有熊。”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好笑似的笑起来。

    “我说小村,你太太的事问问可以吗?”圭子道。

    “问好了。”

    “太太什么时候出走的?”

    “地震过去五天——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和地震可有什么关系?”小村摇头:“我想没有。”

    “不过,既是那种情况,不会在哪里有什么关联?”岛尾略略歪起头

    说。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圭子说。

    “那种事也是有的。”岛尾接道。

    “那种事?什么事?”小村问。

    “就是——”圭子说,“我认识的人里边,也有那样的人。”

    “你指佐伯?”岛尾问。

    “嗯,”圭子说,“有个叫佐伯的人。住在钏路,四十光景,美容

    师。他太太去年秋天看见了UFO。半夜一个人在郊外开车时,发现原野

    正中落下一个蛮够大的UFO,‘嗵——’,活像《未知与遭遇》。一星期

    之后,她离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么问题,反正就那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

    “再无下文。”岛尾说。

    “原因在UFO?”小村问。

    “原因不明。只是某一天扔下两个小孩——连张纸条也没留——不

    知去了哪里。”圭子说,“听说出走前一个星期逢人就说UFO,几乎说个

    不停。说有多大多大,说有多么漂亮,说来说去的。”

    两个人等待着话语渗入小村的脑袋。

    “我那里还算有张纸条。”小村说,“没有小孩。”

    “那,多少比佐伯强点儿。”圭子说。

    “毕竟小孩重要得很。”说着,岛尾点点头。

    “岛尾的父亲是在她七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圭子蹙起眉头

    道,“和圭子母亲的妹妹私奔了。”

    “某一天突然发生的。”岛尾笑吟吟地说。

    沉默降临。

    “佐伯的太太估计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外星人领走了。”小村像是

    在打圆场。“那种可能也有。”岛尾一本正经地说,“常听人那么讲。”

    “或者走路之间被熊吃了也不一定。”圭子接口道。两人又笑了起

    来。

    走出拉面馆,三人往情爱旅店赶去。稍离开市区些的地方有一条街

    交替排列着墓石材料店和情爱旅店。岛尾找了一家把车开了进去。这是

    一座模仿欧洲城堡的奇特建筑,楼顶插一面三角形红旗。

    圭子在服务台接过钥匙,三人乘电梯进入房间。窗口很小,床却大

    得傻里傻气。小村脱去羽绒夹克挂上衣架,进卫生间行方便。这时间

    里,两个女子手脚麻利地往浴缸里放水,调节灯光,确认空调,打开电

    视,商量外订食谱,试按床头开关,查看电冰箱内容。

    “一个熟人开的旅店。”佐佐木圭子说,“所以要了一个最大的房

    间。你也看见了,倒是情爱旅馆,不要介意。嗯,不介意的吧?”

    不介意的,小村说。

    “同站前窄小寒酸的商务酒店相比,我想还是住这里明智得多。”

    “也许。”

    “水放满了,洗澡可好?”

    于是小村进去洗澡。浴缸宽宽大大,一个人进去简直有些发慌。料

    想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两人一块儿洗。

    洗澡出来,佐佐木圭子不见了。岛尾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电视。

    “圭子回去了,说有事忙着,明早来接你。嗳,我稍留一会儿喝喝

    啤酒可以吗?”

    小村说可以。

    “不觉得麻烦?想一个人待着?觉得和别人在一起心神不定?”

    不麻烦,小村回答。他一面喝啤酒,拿毛巾擦头发,一面和岛尾一

    起看了一会电视节目。地震专题报道。还在重复那些画面:倾斜的楼

    房、崩裂的公路、流泪的老妇、混乱以及无处发泄的愤怒。到广告时

    间,她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好容易在一起,两个人还是聊点什么吧。”

    “好好。”

    “聊什么好呢?”

    “车上你们两人谈熊了吧,”小村说,“关于熊的趣闻。”

    “唔,熊的故事。”她点头道。

    “什么故事,不能让我听听?”

    “好的好的。”

    岛尾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新啤酒,倒进两人的杯子。

    “稍微有点色情,由我口中说出,你不会讨厌?”

    小村摇摇头。

    “因为有的男人讨厌那种故事。”

    “我不是。”

    “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所以嘛,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可以的话,想听听。”

    “那好,只要你说可以的话。”

    “我不在乎。”

    “三年前,当时我刚进短大[6]

    ,和一个男的交往。对方是个比我大

    一岁的大学生,让我第一次有性体验的人。和他一块儿去爬山来着,爬

    北边很远的山。”

    岛尾喝口啤酒。

    “时值秋天,熊进山来了。因为秋天的熊要为冬眠采集食物,所以

    相当危险。人时常遭到袭击,三天前就有一个登山者受了重伤。当地人

    给我们一个铃,风铃大小的铃,告诉我们走路时要叮铃叮铃摇铃才行,那样熊知道有人来,就不出动了。熊不是想袭击人才袭击的。熊这东西

    是杂食动物,主要吃植物,几乎没什么必要打人的主意。在自己领地里

    突然碰见人,难免吓一跳,或者气恼,这才条件反射地向人发起攻击。

    所以,只要叮铃叮铃摇铃行走,对方就会躲开。明白?”

    “明白。”“这么着,我们两人就叮铃叮铃地在山道上走。走着走着,在没有

    人的地方他心血来潮地提出想干那个,我也并不讨厌,就说好呀。于是

    我们钻进山道旁边别人看不到的茂密树丛,随便铺了一块塑料布。但我

    怕熊。不是么,要是正干着给熊从背后扑上来咬死,那怎么得了?我可

    不愿意落得那么个死法。不那么认为?”

    小村表示赞同。

    “因此,我们一边一只手摇铃一边干那个。自始至终,一直叮铃叮

    铃的。”

    “哪个摇?”

    “轮流。手摇累了,就换一次,再累了再换。心里怪怪的。哪有一

    个劲儿摇铃做爱的呢!”岛尾说,“如今正做爱的时候都时不时想起那时

    的情景,忍不住笑。”

    小村也笑了笑。

    岛尾拍了几下手道:“这下好了,你也是会笑的么!”

    “那当然。”小村说。不过想起来,是好久没笑了。上次笑是什么时

    候来着?

    “嗳,我也洗个澡好不?”

    “请。”

    她洗澡的时间里,小村看电视里一个粗声大气的喜剧演员主持的娱

    乐节目。半点儿娱乐性都没有。至于是节目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小

    村无从判断。他喝着啤酒,拿出冰箱里的一袋坚果打开吃了。岛尾洗澡

    时间相当之长,出来时仅用浴巾围起胸部,在床上坐下。随即拉掉毛

    巾,猫也似的一骨碌缩进被窝,径直盯住小村的脸。

    “嗳,小村,最后一次同太太做爱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去年十二月底。”

    “那以后没干?”

    “没干。”

    “和任何人?”小村闭目点头。

    “我在想,时下的你所需要的,应该是痛痛快快换个心情,干干脆

    脆享受人生。”岛尾说,“不是么?明天没准发生地震,没准给外星人领

    走,没准被熊瞎子吃掉。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都不晓得。”小村重复一句。

    “叮铃叮铃。”岛尾道。

    尝试了几次,终归没有结合成功,小村只好作罢。这在小村还是头

    一遭。

    “怕是想太太了吧?”岛尾问。

    小村“嗯”了一声。不过说实话,小村脑海里有的只是地震光景。就

    像幻灯片,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又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高

    速公路、火、烟、瓦砾堆、路面裂缝。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切断这些无声

    的图像链。

    岛尾把耳朵贴在小村裸露的胸口。

    “那种情况也是有的。”她说。

    “噢。”

    “我想最好别放在心上。”

    “尽量不放在心上。”小村说。

    “话虽那么说,可还是放在心上,男人嘛。”

    小村默然。

    岛尾轻轻捏弄小村的乳头。“嗳,你说你太太留下纸条来着?”

    “说过。”

    “纸条上写的什么?”

    “写着跟我生活就像跟空气块儿生活。”

    “空气块儿?”岛尾歪过脖子看小村的脸,“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说没有实质性内容。”

    “你没有实质性内容?”“或许没有。弄不清楚。她说我没有,可究竟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呢?”

    “是啊。如此说来,实质性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岛尾说,“我的母

    亲特喜欢大马哈鱼的皮,常说若大马哈鱼光是皮就好了。所以,没有实

    质性内容更好,那种情况可能也是有的。是不?”

    小村想象光是皮的大马哈鱼。问题是,就算有光是皮的大马哈鱼,但这样岂不是说那种大马哈鱼的实质性内容就是皮本身么?小村做起深

    呼吸来,岛尾的脑袋随之大起大落。

    “跟你说,有没有实质性内容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这个人可是非

    常不错。能够好好理解你喜欢你的女人,世上肯定多得不得了。”

    “这个也写了。”

    “太太的纸条上?”

    “是的。”

    “嗬。”岛尾似乎有些兴味索然,耳朵重新贴在小村胸口。感觉上耳

    环像是秘密的异物。

    “对了,我带来的那个盒子,”小村说,“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介意?”

    “这之前没介意,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放不下,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

    “一下子?”

    “意识到时,一下子……”

    “为什么一下子介意上了呢?”

    小村盯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为什么呢?”

    两人倾听了一会呼啸的风声。风从小村不知晓的地方赶来,朝小村

    不知晓的地方刮去。

    “那个嘛,”岛尾悄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实质性内容装在了盒子

    里。你浑然不觉地把它带来这里亲手交给了佐佐木,所以你的实质性内容再也回不来了。”

    小村爬起身,俯视岛尾的脸庞。小鼻子,有痣的耳朵。心脏在深深

    的沉默中发出大而干涩的声音。弯起身体,骨节便吱呀作响。刹那间,小村发觉自己正站在势不可挡的暴力的悬崖峭壁之上。

    “开个玩笑!”岛尾看着小村的脸色说,“随想随说罢了。拙劣的玩

    笑,抱歉。别介意,没打算伤害你的。”

    小村镇定下来,环视房间,把头重新埋进枕头,闭目合眼,深深呼

    吸。床大得如夜幕下的海铺展在他周围。冻僵的风声传来耳畔,心脏的

    剧烈跳动摇撼着他的骨头。

    “喂,怎么样,来到远方的实感可多少上来一点了?”

    “是感觉来到了很远的地方。”小村坦言相告。

    岛尾用指尖在小村胸口画着复杂的圆形,仿佛在画一种咒符。

    “不过,还刚刚开始呢。”她说。

    [1]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2]日本地名,位于北海道。

    [3]指一九九五年发生在日本神户、大阪的大地震。

    [4]日本的县名。

    [5]东京著名的电器商店街。

    [6]即短期大学,日本的二年制大学。有熨斗的风景

    电话铃响是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顺子正看电视。启介在房间一角

    塞着耳机半闭眼睛,摇头晃脑地弹电吉他。看样子在练习快节奏乐段,长手指在六根弦上飞快地划动,根本没听见电话铃。顺子拿起听筒。

    “已经睡了?”三宅用一如往日的小声细气问道。

    “不要紧,还没睡。”顺子回答。

    “现在我在海滩呢。漂流木好多好多,很大的家伙都有。能出来?”

    “好的,”顺子说,“这就换衣服,十分钟后到。”

    顺子蹬上连裤袜,套上蓝牛仔裤,穿上高领毛衣,往毛料风衣口袋

    里揣进香烟,还有钱包、火柴和钥匙夹。之后往启介后背轻轻踢了一

    脚,启介慌忙摘下耳机。

    “这就去海滩看篝火。”

    “又是三宅那个老头儿!”启介皱起眉头,“开哪家子玩笑,现在可

    是二月份!还是半夜十二点!这就去海边鼓捣篝火?”

    “所以你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启介叹了口气:“我也去,去就是了。马上准备,等我一会儿。”

    他关掉扩音器,在睡裤外套了条长裤,穿上毛衣,把羽绒夹克的拉

    链拉到下巴。顺子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戴上绒线帽。

    “真个好事!什么地方的篝火那么有意思?”启介边往海边走边说。

    寒冷的夜晚,但一丝风也没有。一张嘴,呼出的气冻成了话语形状。

    “保罗·扬(Peal Jam)什么地方有趣?难道不就是吵得人心烦?”顺

    子反唇相讥。

    “保罗迷全世界有一千万哟!”

    “篝火迷五万年前就遍布世界。”

    “算是吧,可以那么说。”启介承认。

    “保罗·扬消失了,篝火也依然存在。”“也可以那么说。”启介从衣袋里掏出右手,搂住顺子的肩膀,“不

    过么,顺子,问题是五万年前的事也罢五万年后的事也罢,都丝毫跟我

    无关,丝毫。重要的是现在。世界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完蛋,哪能

    考虑得这么远。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能好好吃饭,那个玩意儿能好好挺起

    来,是吧?”

    拾阶登上堤顶,在老地方看到了三宅。他把冲上沙滩的形形色色的

    漂流木拾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堆高。其中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拖到这里

    想必花了不少力气。

    月光把海岸线变成了刚刚磨好的尖刀。冬日的波浪一反常态,静悄

    悄地刷洗着沙滩。四下空无人影。

    “怎么样,找了好大一堆吧?”三宅还是那么吐着白气说。

    “不得了!”顺子说。

    “这样的情况偶尔也是有的。这一阵有风急浪高的日子,近来一听

    海的隆隆声就大体明白了。今天可是漂来了好烧的柴火。”

    “就别自吹自擂了,赶快取暖吧。冷成这个样子,胯下的宝贝都缩

    回去喽。”启介边说边咔嗤咔嗤搓着双手。

    “喂喂,等等,这东西顺序很重要。首先要订个周密计划。计划没

    有问题了,往下才慢慢点火。毛手毛脚顺当不了,毛手毛脚的乞丐东西

    讨不多。”

    “毛手毛脚的侍浴女郎干不久。”启介说。

    “你这小子,年轻时就开这种没章法的玩笑。”三宅摇头道。

    粗圆木和小木条被巧妙地组合起来,俨然前卫美术品般地高高堆

    起。三宅退后几步,仔细审视形状,调整搭配,然后又转到对面视察,像往常一样反复数次。光看木料的组合搭配,火焰升腾的情景就会在脑

    海里活生生地浮现出来,一如雕塑家一看石料的形状就会在脑海里推出

    其中所藏的作品造型。

    花了些时间搭配到满意之后,三宅点着头一个人连连称好。接着,他把准备好的报纸揉作一团塞到木架最下层,用塑料打火机点火。顺子从衣袋里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擦燃火柴,眯缝起眼睛看着三宅拱起的后

    背和头发有些稀少的后脑勺。这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瞬间,火果真会燃

    起并且越燃越旺吗?

    三人一声不响地凝视着漂流木的堆架。报纸忽地燃烧起来,在火焰

    中晃动了一会,转而缩成一小团熄了。往下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生。肯定

    不成了,顺子心想,木料很可能比看上去的要湿。

    正要灰心的时候,一缕白烟如狼烟一般陡然向上蹿去。由于无风,烟变成一条不间断的纽带朝着天空爬升。火在哪里烧了起来,但火本身

    还看不见。

    谁都一言不发,连启介也缄口不语。启介双手插在大衣袋里,三宅

    蹲在沙地上,顺子双手抱在胸前,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吸一口烟。

    顺子一如往常地想到杰克·伦敦的《篝火》。那是一个单独旅行的

    男子在阿拉斯加内陆雪地生火的故事。若火生不起来,他必定冻死无

    疑,而天马上就要黑了。她几乎没看过什么小说,唯独高一暑假时作为

    读后感作业布置的这个短篇小说看了好多遍。故事的情节十分自然而又

    栩栩如生地浮上她的脑际,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处于生死关头的那个男

    子的心跳。恐惧、希望和绝望,简直感同身受。但故事中比什么都重要

    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男子基本上是在求死。这点她心里明白,何以明

    白解释不好,只是一开始她就了然于心。这个旅行者其实是在求死,知

    晓那是适合自己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必须全力拼搏,必须为了逃

    生而与强大无比的对手进行殊死搏斗。在心灵深处撼动顺子的就是作为

    故事核心的这种堪称本源性的矛盾。

    老师对她的看法一笑置之。主人公真的但求一死?老师愕然地说

    道,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还是头一次听得,听起来倒像很有独创性。他

    朗读了顺子读后感的一部分,班上的同学也都笑了。

    然而顺子心里清楚,错的是他们。不是么?假如不是这样,故事的

    结尾为何那般静谧那般优美呢?

    “火是不是要熄了,三宅?”启介惴惴不安地说。“不怕,火快要着呢,别担心。现在不过是燃烧起来的前奏曲。烟

    不是一直没断么,常言说无火不起烟,是吧?”

    “没有血气那玩意儿就不挺,是吧?”

    “我说你这家伙,除了这个就不能想点别的?”三宅愕然地说。

    “真的知道火还没灭?”

    “早就知道了,火苗马上要蹿起来了。”

    “到底在什么地方学得这种知识的?”

    “谈不上什么学识,大体是还小的时候在童子军那里学来的。当了

    童子军,愿意不愿意都会熟悉篝火。”

    “嗬,”启介说,“童子军?”

    “当然不光这个,还有类似才能的东西。从前也说过,在鼓捣篝火

    方面,我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特殊才能。”

    “看你得意的,这种才能又赚不到什么钱。”

    “的确赚不到钱。”三宅笑道。

    不出三宅所料,不久,里面一闪一闪地现出了火苗,木料的哔剥声

    也隐隐传出。顺子舒了口气。到这个时候就再不用担心了,篝火将越烧

    越旺。三人一个个朝刚刚降生的火焰伸出手去。暂时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消静观火焰徐徐增大即可。顺子心想,五万年前的人应该也是以同样

    心情伸出手去烤火的。

    “三宅,记得你说过你是神户出生的,”启介忽然想起似的朗声说

    道,“上个月的大地震不要紧吧?神户没家人什么的?”

    “这——,不清楚。我嘛,和那边已经没有关系了。老早以前的事

    了。”

    “老早以前也好什么也好,你的关西口音可是一点没改哟!”

    “是吗,没改?自己也不晓得的。”

    “我说三宅,要是不用关西话,我又到底会说什么呢?说得乱七八

    糟可就麻烦了。”

    “你别说叫人恶心的关西腔好不好?[1]

    我可不愿意听你茨城人讲阴阳怪气的关西话。你们这些家伙还不如在农闲期打起破旗去当飙车

    族。”

    “瞧你说的!别看你一副老实相,挖苦人蛮厉害的嘛。喏,动不动

    就欺负厚道的北关东[2]

    人,伤脑筋啊!”启介说,“不过说正经的,真的

    不要紧?熟人什么的总还是有的吧?电视新闻看了?”

    “这话就别提了吧。”三宅说,“不喝威士忌?”

    “那就不客气了。”

    “顺子呢?”

    “来一点。”顺子说。

    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扁的金属瓶,递给启介。启介拧开瓶盖,没沾唇就倒入口中,咕嘟一声咽下,深吸了口气。

    “好酒!”他说,“这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单胚麦芽二十一年陈酿佳

    品。桶是橡木的吧?能听到苏格兰的海啸和天使的叹息。”

    “嗬,倒是会说。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瓶三得利么!”

    顺子拿过启介递来的扁瓶,舔似的喝了一点点倒在瓶盖里的威士

    忌,苦着脸体味温暖的液体从食管往胃袋下滑时的独特感觉。身体的正

    中多少暖和过来了。接着三宅静静地喝了一口,之后启介又咕嘟了一

    口。扁瓶从一只手往另一手传递的时间里,篝火苗越来越大,不再让人

    担心了。速度不快,稳扎稳打。这正是三宅烧的篝火的非凡之处。火苗

    的扩展方式轻舒曼卷,温情脉脉,恰如训练有素的爱抚,绝不鲁莽急

    躁。火焰在这里的目的是温暖人心。

    顺子在篝火面前总是沉默寡言,除了不时换一下姿势外,基本上一

    动不动。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着所有东西,将其揽入怀中并予以宽

    恕。所谓真正的家人必然是这个样子。

    高三那年五月,顺子来到位于茨城县的这个镇子。她拿走父亲的印

    章和存折,提出三十万日元,往宽底包里塞进大凡能塞进的东西,离家

    出走了。从所泽胡乱换乘列车,到得茨城县的这个海滨小镇。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在站前不动产中介商那里找了个住处,第二个星期成

    了海边一家面临国道的小超市的店员。给母亲写了封信,说自己活得很

    好,别担心,也别找。

    上学让她烦得不行,看父亲的脸色也让她忍无可忍。小时候顺子跟

    父亲关系很好,休息的日子两人时常东游西逛,每次跟父亲手拉手行

    走,她都无端地感到自豪,感到心里踏实。但等到小学毕业前开始来月

    经、长阴毛、胸部隆起之后,父亲便以不同以往的奇妙视线看她了。而

    到初三身高超过一米七十时,父亲几乎什么都不跟她说了。

    学校里的成绩不足以自豪。刚上初中时在班上名次还靠前,而到毕

    业时名次却从后往前倒数起来快些了,高中都是勉强升上的。并非脑袋

    不好使,只是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无论干什么都没法坚持到最后。一旦

    聚精会神,就脑袋作痛、呼吸困难、心跳紊乱。上学除了痛苦没别的。

    在小镇落脚后不久就同启介认识了。是个比她大两岁的颇有本事的

    冲浪运动员,高个头,头发染成褐色,牙齿整齐漂亮。他说在小镇住下

    是因为这里的浪好。他还和朋友组织了摇滚乐队。在一所二流大学倒是

    保留了学籍,但几乎不到学校去,根本没希望毕业。父母在水户市内经

    营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到一定时候可以继承家业,但他本人却全然没心

    思当糕点铺老板,觉得永远和同伴开一辆达特桑卡车兜风,永远一面玩

    冲浪一面在业余乐队弹吉他即可。但无论谁怎么考虑,这种逍遥自在的

    生活都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

    顺子同三宅说话亲热起来是在和启介同居以后了。三宅四十五六,瘦瘦小小,架一副眼镜,长脸短须。胡须很浓,一到傍晚,整张脸看上

    去都微微发黑,像蒙了一层阴影。一件褪色的粗蓝布衬衣或夏威夷衫的

    底襟露在裤子外,穿一条没形没样的粗布裤,脚上一双穿旧了的白色休

    闲鞋。到了冬天,则外面加一件皱皱巴巴的皮夹克。时不时戴一顶棒球

    帽。除此以外的打扮顺子还从未见过。不过他身上的东西,哪一样看起

    来都像是认真洗过的。

    鹿岛滩的这个小镇上没什么人操关西口音,所以三宅的存在格外引人注意。一起做工的女孩告诉她,说他租了附近一座房子,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画画。“不过么,不像有多大名气,画也没见过。生活倒过得挺

    像那么回事,想必还是有两下子的。有时跑去东京买绘画材料,傍晚回

    来。对了,他是大约五年前开始住在这个镇子的。时常见他一个人在海

    边鼓捣篝火。肯定喜欢篝火,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不怎么说话,有点儿

    古怪,但人不坏。”

    三宅一天来小超市三次,早上买牛奶和报纸,中午买盒饭,晚上买

    易拉罐啤酒和简单的下酒菜。如此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虽然除了寒暄

    以外没有像样地交谈过,但顺子还是对他怀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

    一天早上店里只两个人的时候,顺子一咬牙问道:就算住得再近,也没必要天天这么一点点买嘛,何苦这样子呢?牛奶也好啤酒也好,一

    次多买些放进电冰箱不就行了!那样岂不更方便?当然自己只管卖,怎

    么都无所谓……

    “是啊,要是能多买就好了。可我家有我家的情由,没办法做

    到。”三宅说。

    顺子问什么情由。

    “怎么说呢,反正、反正有点情由。”

    “问多了,对不起,别往心里去。我这人一有什么纳闷儿的就禁不

    住要问,歹意倒是没有的。”

    犹豫片刻,三宅不无尴尬地搔搔头:“我家么,说实话,没有电冰

    箱。冰箱那东西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得来。”

    顺子笑道:“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得来,但一台还是有的。没有不是

    不方便吗?”

    “方便是不方便,可是喜欢不来的东西是勉强不得的。有电冰箱的

    地方我睡不踏实。”

    好个怪人,顺子心想。不过由于这次交谈,她对三宅有了更深的兴

    趣。其后不出数日,黄昏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三宅一个人在烧篝

    火。篝火不大,是用收集那一带的漂流木烧的。顺子打了声招呼,同三

    宅并排烤起火来。并排一站,顺子高出五六厘米。两人只简单寒暄两

    句,往下便不声不响地注视着篝火。

    这时,顺子对着篝火的火焰看了一会,蓦地觉得火里面有什么,有

    某种深邃的东西。或许该称为心情的凝聚体吧,称之为观念则未免过于

    鲜活具体且带有现实性的重量。那个什么缓缓穿过她的身心,留下仿佛

    让她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感触而遁去了哪里。遁去后好半天时间里,她的胳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样的东西。

    “三宅,你看着火的形状时,有时候不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指什么呢?”

    “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怎么感觉到的东西真真切切地、怪怪

    地感觉出来,怎么说呢……我脑袋笨说不明白,反正这么看起篝火来,我就不由得生出幽幽的思绪。”

    三宅想了想说:“火这东西么,形体是自由的。因为自由,看的一

    方就可以随心所欲看成任何东西。假如你看火看出幽幽的情思,那么就

    是你心中的幽思反映在了火里。这个,可明白?”

    “嗯。”

    “不过,若说什么火都会让人这样,那就不至于了。让人产生这样

    心情的火必须是自由的才成。煤气炉的火不行,打火机的火不行,普通

    的篝火也不成。而火要自由,就得在能让它自由的场所恰到好处地生起

    来,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

    “你可以做到?”

    “有时做到,有时做不到,但一般可以做到。把心放进去做,就能

    做到。”

    “喜欢篝火?”

    三宅点头:“都像是一种病了。说起来,我所以在这个芝麻粒大的

    偏僻小镇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海岸的漂流木比哪里的都多。就这一个原因,是为鼓捣篝火才来这里的。无可救药吧?”

    那以后,顺子一有时间就来陪三宅烧篝火。除掉连半夜都人头涌动

    的盛夏,一年到头他基本上都烧篝火。有时一星期两回,也有时一个月

    一回都没有。进度取决于漂流木的收集情况。但不管怎样,一要烧篝

    火,他必定往顺子那里打电话。启介开玩笑说三宅是“你的篝火

    friend[3]”。不过,即使嫉妒心比任何人都强的启介,不知为什么却唯独

    对三宅网开一面。

    火烧到最粗大的漂流木上,火势稳定下来。顺子坐在沙滩上,闭着

    嘴出神地注视篝火。三宅用一条长树枝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既不使火过

    于扩散,又不让势头减弱,还不时从准备用来添加的木料中拿一根新的

    投在适当的位置。

    启介说肚子痛。

    “怕是着凉了,拉一下我想就会好的。”

    “回家去方便怎么样?”顺子说。

    “还是那样好。”启介不无遗憾地说,“你怎么办?”

    “顺子我保证送到家,不怕,别担心。”三宅说。

    “那就拜托了。”说罢,启介转身往回走。

    “那家伙,真是个傻瓜,”说着,顺子摇摇头,“一冲动就喝过头。”

    “那倒是。不过顺子,年轻时候若是太精明了,凡事滴水不漏,也

    就没什么意思了。那家伙也有那家伙的优点。”

    “或许是吧,不过他实际上什么都不思不想。”

    “年轻也是个负担,有些事情想也是不顶用的。”

    两人又在火堆前沉默了一阵子,各自想各自的事。时间顺着各自的

    河床向前流去。

    “嗳,三宅,有件事想问问,问也不要紧的?”

    “什么事?”

    “个人方面的,挺深入的。”三宅用手心咔嗤咔嗤搓了几把脸腮上的胡须:“不大明白,不过问

    就是了。”

    “你莫不是在哪里有太太?”

    三宅从皮夹克袋里掏出扁瓶,打开盖,慢悠悠地咽了口威士忌,又

    拧上盖,揣进衣袋,然后看着顺子的脸。

    “干嘛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突然,刚才心里就嘀咕来着——启介提起地震时看了你的

    脸。”顺子说,“所以说,人看火时的眼睛是比较诚实的,就像有一次你

    对我说的那样。”

    “是吗?”

    “有小孩?”

    “啊,有,两个。”

    “在神户?”

    “那里有家嘛。大概还住在那里吧。”

    “神户什么地方?”

    “东滩区。”

    三宅眯缝起眼睛,抬头往黑暗的海面望去,望罢又把视线收回到火

    上。

    “对了,我不会把启介叫什么傻瓜。没道理说别人的。我也是什么

    都不思不想,傻瓜中的傻瓜!明白?”

    “想多谈谈?”

    “不,”三宅说,“不想。”

    “那就算了吧。”顺子说,“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不是那样的问题。”三宅摇了下头,用手中的树枝尖在沙地上画出

    一种什么图形。“你可曾想过自己怎么个死法?”

    顺子沉吟片刻,摇头。

    “我时不时想的。”

    “你要怎么个死法?”“关在电冰箱里死掉。”三宅说,“常有的事吧——小孩钻进废弃的

    电冰箱里玩,玩着玩着电冰箱关了,就那么闷死在里面。就那么个死

    法。”

    一根大漂流木一下子倾斜下来,火星四溅。三宅无动于衷地看着。

    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绘出颇带虚拟意味的阴影。

    “在窄小的地方、在漆黑之中一点又一点死去。要是能顺顺当当闷

    死了还好,但不可能那么痛快。空气从哪里丝丝透入,所以很难窒息而

    死。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喊叫也没人听见,谁都不会注意到我。地

    方窄得根本动不了身,再挣扎也无法从里面把门打开。”

    顺子一声不坑。

    “这样的梦我做了好多回。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梦见自己在一团

    漆黑中痛苦挣扎着慢慢、慢慢地死去,睁开眼梦也还是没完。那是这种

    梦最可怕的地方。醒后喉咙干得沙沙直响。去厨房打开电冰箱门。家里

    当然没有电冰箱——不知道是在做梦。但当时意识不到,一边觉得纳闷

    儿,一边开电冰箱门。只见电冰箱里漆黑漆黑的,照明灯熄了。我以为

    停电了,把脖子伸了进去。不料电冰箱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脖

    颈。凉瓦瓦的死人的手。那手抓住我的脖颈,以极大的力气把我往冰箱

    里拖。我吓得‘啊’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来。就是这样的梦。周而复

    始,每次都一模一样,没一处不一样,但我还是次次吓得要死。”

    三宅用树枝尖捅一捅烧得正旺的圆木,然后返回原位。

    “实在太活龙活现了,真的好像死了好多好多次。”

    “什么时候开始做那种梦的?”

    “很久很久了,都记不得了。时而也有从那种梦中解脱出来的时

    期,有一年,是的……有一两年完全不做那种梦。那时候看上去好像什

    么事都会一帆风顺,可还是卷土重来了,就在我以为不要紧的时候重新

    开始。而一开始就无可收拾。昏天黑地啊!”

    三宅摇摇头。

    “跟你说这个也不顶什么用的。”“不不,”顺子叼起一支烟,擦燃火柴,大大吸了一口,“说下去。”

    篝火逐渐走向尾声。蛮大一堆用来添加的木材已一根不剩地投入火

    中。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关系,涛声似乎多少大了起来。

    “有个叫杰克·伦敦的美国作家。”

    “写篝火的那个人吧?”

    “对,你还真知道。杰克·伦敦很长时间里一直认为自己最后将溺海

    而死,确信必然落得如此下场——不小心掉进夜幕下的海里,在谁也不

    知晓的情况下淹死。”

    “杰克·伦敦实际上可是淹死的?”

    三宅摇头道:“不,喝吗啡自杀的。”

    “那么说,是预感落空了。或者是硬让它落空也有可能。”

    “表面上。”三宅停了片刻,“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错。杰

    克·伦敦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孤零零地淹死在海里了。酒精中毒,绝望深

    深沁入骨髓,挣扎着死掉的。预感这东西嘛,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替

    身。在某种情况下,那一替代物是远远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活生生的东

    西,而那正是预感的最可怖之处。这个,可明白?”

    顺子就此思索了一番。不明白。

    “自己怎么个死法,一次都没想过的么。那种事如何想得出!连怎

    么个活法都还完全稀里糊涂呢。”

    三宅点头:“那倒是。不过么,也有被死法反向引导的那么一种活

    法。”

    “那可是你的活法?”

    “说不清楚,有时有那样的感觉。”

    三宅在顺子身旁坐下。看上去他比起平时有点儿憔悴,好像老了几

    岁。耳朵上边有长头发竖起。

    “你画什么画?”

    “解释起来非常困难。”

    顺子改变问法:“那么,最近画的什么画?”“‘有熨斗的风景’,三天前画完的。房间正中放一个熨斗,就那么一

    幅画。”

    “那为什么解释起来困难呢?”

    “因为那其实不是熨斗。”

    顺子抬头看他的脸:“你是说熨斗不是熨斗?”

    “正是。”

    “是某种替身喽?”

    “大概。”

    “而你只能把它作为什么替身来画?”

    三宅默默点头。

    扬脸望天,星星的数量比刚才多了许多,月亮已移动了相当长一段

    距离。三宅把手中的长树枝最后投进火堆。顺子悄然靠上他的肩。三宅

    的衣服沾染着数百次篝火的烟熏味儿,她把那股味儿深深吸入胸中。

    “跟你说,三宅。”

    “什么?”

    “我么,是个空壳。”

    “哦?”

    “嗯。”

    一闭眼睛,泪珠便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往下

    淌。顺子用右手猛地抓紧三宅粗布裤的膝部,身体簌簌发抖。三宅伸手

    搂住她的肩,静静抱拢。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真的空无一物。”过了许久,她才以沙哑的声音说,“彻头彻尾空

    壳一个。”

    “晓得的。”

    “真的晓得?”

    “这方面我很有经验。”

    “如何是好?”

    “好好睡上一觉,起来一般都能恢复。”“没那么简单。”

    “或许。或许没那么简单。”

    圆木“咻”一声发出什么地方的水分蒸发起来时的声音。三宅扬脸眯

    缝起眼睛,往上望了一会儿。

    “那,怎么办才好呢?”顺子问。

    “那么……怎样,马上和我一起死?”

    “好啊,死就死。”

    “当真?”

    “当真。”

    三宅继续搂着顺子的肩头,默然良久。顺子把脸伏在他旧得让人舒

    坦的皮夹克怀里。

    “反正,等篝火熄了再说吧。”三宅说,“好容易生的篝火,想陪到

    最后。火熄了四下一黑,就一起死好了。”

    “好好。”顺子说,“可怎么死呢?”

    “想想看。”

    “嗯。”

    顺子在篝火味儿的包笼中合起双目。三宅搂在肩上的手作为男人的

    手未免小些,且粗糙得出奇。自己大概不能同这个人活在一起,顺子

    想,因为自己恐怕很难走进他的心,但一起死则是有可能的。

    但在被三宅的胳膊搂抱的时间里,顺子渐渐困了。肯定是威士忌的

    关系。木料大部分变成灰崩塌了,唯独那根最粗大的漂流木仍在闪着橙

    黄色的光亮,可以从皮肤上感受到它静谧的温煦。到彻底烧尽看来还要

    等些时间。

    “睡一会可好?”顺子问。

    “睡吧。”

    “篝火灭了能叫醒我?”

    “放心。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

    她在脑袋里重复这句话——篝火灭了,冻也把你冻醒了,随即蜷起身体,沉入短暂而深稳的睡眠。

    [1]上面的话是启介以三宅的口气模仿关西方言讲的。

    [2]茨城县位于日本关东地区东北部,亦称北关东地区。

    [3]英语“朋友、同伴”之意。神的孩子全跳舞

    善也醉得天昏地暗,到第二天才苏醒过来。他拼命睁眼,但只睁开

    一只,左眼睑却奈何不得。感觉上就像昨天夜间脑袋里长满了虫牙,臭

    乎乎的汁液从腐烂的牙龈渗出,一点一点从内侧溶蚀脑浆。若听任不

    管,脑浆很快就会消失一空。可他又觉得消失就消失好了。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他晓得睡意再不会来了。心情太糟了,没办法睡。

    想看床头钟,不知何故钟不见了。本该有钟的地方却没有,眼镜也

    没有。大概自己下意识地扔去了哪里,以前就这么干过。

    他知道该起床了,但上身只欠起一半,脑袋就迷糊起来,扑通一声

    脸又埋进枕头。卖晾衣竿的车从附近通过,扩音器一再强调:旧晾衣竿

    收回换新的,晾衣竿价钱同二十年前一个样。没有起伏的慢吞吞的中年

    语音。每次听得这语音,脑袋里就像晕船时一样乱糟糟一团。但只是一

    阵阵反胃,却吐不出。

    有个朋友醉到第二天心里不好受时,往往看电视里的早间综艺节

    目,一听到小品演员们抓女巫那刺耳的声音,昨晚留在胃里的东西便一

    吐而空。

    但这天早上的善也没有气力起身走去电视机前,就连呼吸都令他心

    烦。透明的光和白色的烟在眼窝深处杂乱无章而又不屈不挠地纠缠在一

    起。往哪里看都那么呆板沉闷。所谓死就是这样子不成?他蓦然想道。

    总之,这个滋味一次足矣。现在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所以,神哟,求求您,再别让我吃这个苦头了。

    说到神,善也想起了母亲。他口渴想喊母亲,刚要出声,这才意识

    到这里仅自己一人。母亲三天前和她的教友去了关西。他想,人这东西

    真个形形色色。母亲是神的志愿喽啰,儿子却异乎寻常地连醉两日。爬

    不起身,左眼甚至睁都睁不开。和谁喝酒来着?压根儿想不起来,一想

    脑袋芯就变成石头。以后慢慢想吧。估计还不到中午,但根据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那刺眼的亮度判

    断,应该过十一点了。工作单位因是出版社,即便他这样的年轻职员,迟到一些也没人见怪。加班补回去就是。不过到下午才上班,难免给上

    司挖苦几句。挖苦话自然可以当耳旁风,但给介绍自己去那里的教徒添

    麻烦这点还是想避免的。

    结果,走出家门差不多一点了。若是平日,可以编个适当的理由请

    假不上班了,但今天桌子上有篇东西无论如何都得在下班之前编好付

    印,而且无法委托别人。

    善也走出同母亲两人居住的阿佐谷出租公寓,乘中央线到四谷,在

    那里换乘丸之内线去霞关,再转乘日比谷线在神谷町下车。他以有些踉

    跄的脚步爬上很多阶梯又爬下很多阶梯。他供职的出版社在神谷町附

    近。出版社不大,专出海外旅行方面的书。

    那天夜晚十时半左右,在回家途中的霞关站换乘地铁时,看见了那

    个缺耳垂的男子——年纪五十五六光景,头发白了一半,高身材,不戴

    眼镜,穿一件旧款式驼绒大衣,右手提着皮包。男子迈着仿佛在沉思什

    么的缓慢步履,从日比谷线站台往千代田线站台行走。善也毫不迟疑地

    尾随而去。觉察到时,喉咙深处已干得同旧皮革无异。

    善也的母亲四十三岁,但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相貌端庄,眉目十

    分清秀。由于吃粗食和早晚做大运动量体操,身段仍十分匀称,皮肤也

    有光泽。加上同善也只差十八岁,因此时常被人错当成姐弟。

    不仅如此,作为母亲的自我意识也很淡薄——一开始就淡薄,或者

    仅仅是与众不同也未可知。即使在善也上初中性方面开始觉醒之后,她

    也毫不顾忌地一身内衣、有时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卧室还是分

    开的,但是每当半夜感到寂寞时,便几乎一丝不挂地来儿子房间钻进被

    窝,并像猫狗似的伸手搂住善也的身体。母亲并无别的意思这点自然一

    清二楚,但那种时候善也心里绝不平稳。为了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勃起,他不得不保持极不自然的姿势。由于生怕同母亲的关系陷入可怕的境地,善也拼命找女朋友以便能

    轻松地处理性欲。在身边找不到那种对象的时候,他就有意定期手淫。

    上高中时他便用打零工赚的钱涉足有违良俗的场所。他那么做,与其说

    是为了解决性欲,倒不如说是出自恐惧心理。

    或许该在适当阶段离开家独立生活才是。善也也曾为此相当苦恼。

    上大学的时候想,工作后也想过。然而归根结蒂,直到年已二十五的现

    在他也未能离开家。把母亲一个人扔开的话,母亲不知会干出什么事

    来,这点也是一个原因。迄今为止,善也已有好几次全力阻止了母亲,使得母亲未能将其突发性而又往往是毁灭性的(且充满善意)念头付诸

    实施。

    另外,假如眼下突然提出离开家,难免闹出一场翻天覆地的骚乱。

    母亲根本没考虑过善也会迟早单过。善也至今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当

    自己宣称放弃信仰时,母亲曾怎样长吁短叹举止失措。半个月时间里她

    几乎什么也不吃,不说话,不洗澡,不梳头,不换内衣,甚至月经也处

    理得马马虎虎。善也还是头一次目睹如此污秽发臭的母亲。光是想一想

    那情景可能再现,善也都痛心疾首。

    善也没有父亲。生下来就只有母亲。从小母亲就反反复复告诉他父

    亲是“那位”(他们以此称呼自己一伙人信的神)。“因为是‘那位’,就只

    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作为父亲的那位是时刻牵挂你守

    护你的。”

    善也儿童时代的“劝诫人”田端也是这么说的。

    “你确实没有这个世界的父亲。就此说三道四的人世上恐怕也是有

    的。这自然遗憾,但大多数世人的眼睛蒙着阴云,看不清真相。不过善

    也,你的父亲就是世界本身,你在他的爱的包笼中生活。你应该为此感

    到自豪,理直气壮地活着。”

    “可神不是大伙儿的吗?”刚上小学的善也说,“父亲不是每一个人

    都各自有的吗?”“记住,善也,身为你父亲的那位迟早总会作为你单独拥有的人在

    你面前出现——你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

    是,如果你怀有疑心或抛弃信仰,那么他就会失望,很可能永远不在你

    面前出现。明白么?”

    “明白了。”

    “我说的能一直记着?”

    “能,能记着,田端伯伯。”

    不过说老实话,善也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很难认为自己是“神的

    孩子”那样的特殊存在,无论怎么想自己都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或

    者不如说是“处于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的孩子。没有引人注目之处,还

    时常出洋相,到小学高年级这点也没改变。学习成绩勉强过得去,而体

    育简直提不起来。腿脚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视,手不灵巧。棒球

    比赛每次出场都十有八九接不住腾空球。队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

    晚上睡前要向父神祈祷:对你的信仰绝不改变永不改变,所以请保

    佑我能好好接住外场腾空球。光保佑这个就行,别的(眼下)什么也不

    求。假如神真是父亲,那么这点祈求是应该听得进的。然而祈求并未得

    到满足,外场腾空球依然从皮手套中滑落下来。

    “善也,那是‘那位’在考验你呢。”田端斩钉截铁地说,“祈祷不是坏

    事,但你必须祈求更大更广的东西。此一时彼一时地具体祈求什么是不

    对头的。”

    善也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向他如实说了他出生的秘密(近乎秘

    密)。母亲说他差不多也该知道了。“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我生活在茫

    茫黑暗之中。”母亲说道,“我的灵魂如同刚形成的泥潭一般混乱不堪,全无头绪。光明正气被挡在乌云背后。所以我跟几个男人随便云雨来

    着。云雨知道什么意思吧?”

    善也说知道。提到性方面的事,母亲时常使用极其古老的字眼。当

    时他已经同数名女性“随便云雨来着”。母亲继续道:“最初怀孕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并没有以为

    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去朋友介绍的一家医院做了堕胎手术,妇产科的医

    生又年轻又热情,就术后如何避孕讲解了一番。他说堕胎在身心两方面

    都没有好的结果,还有性病问题,所以一定要用这个。说着,给了一盒

    避孕套。

    “我说用过避孕套。医生说:‘那么就是用法不合适。一般人还真不

    晓得正确用法。’可是我没那么傻,在避孕上十分小心,一脱光马上亲

    手给对方戴避孕套,因为男人不可相信。避孕套知道吧?”

    善也说知道。

    “两个月后又怀孕了。本来比以前还小心,可还是怀孕了。难以置

    信。没办法,就再次跑到那个医生那里。医生一看见我就劈头一句——

    不是刚刚提醒过么,到底想什么来着!我哭诉如何如何小心避孕,但他

    不信,训斥说如果正确使用避孕套绝不可能受孕。

    “说起来话长,大约半年过后,因为一点儿不可思议的起因,我开

    始同那位医生云雨。他当时三十岁,还独身。作为事情倒是无聊,不过

    他的人还正直地道。右耳垂没了,小时给狗咬掉了。正走路,一条从未

    见过的大黑狗扑上来往耳朵上咬了一口。好在只是耳垂,他说,耳垂没

    了对人生也没多大影响,若是鼻子就糟了。我也认为确是那么回事。

    “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渐渐找回了正常的自己。和他云雨起来,我可以不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我喜欢上了他只剩一半的耳朵。他是个

    对工作热心的人,在床上也讲如何避孕:什么时候戴避孕套,什么时候

    摘下来合适。避孕处理得十全十美,无一疏漏。然而我还是怀孕了。”

    母亲去当医生的恋人那里,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医生做了检查——

    果真怀孕了。但他不承认自己是父亲。他说作为专家他的避孕措施毫无

    问题。那么,只能认为你同其他男人发生了关系。

    “听他这么说我大受刺激,气得浑身发抖。我受刺激时的情绪你晓

    得吧?”

    晓得,善也说。“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和其他男人概未云雨,可他还是执意把我

    看成不检点的不良少女。那以后再没同他见面,堕胎手术也没做。想一

    死了之。假如那时候不是田端发现了——我正踉踉跄跄地走路——一向

    我打招呼,我想我肯定乘上去大岛的船,从甲板上跳进海里死了。因为

    死一点儿也不可怕。如果我在那里死了,你当然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了。由于田端的开导,我得救了,终于找到了一丝光亮,并且在身边教

    友的帮助下把你生到了这个世上。”

    遇到母亲时,田端这样说道:

    “那样严格避孕你还是怀上了,而且连续怀了三次。你以为是偶然

    出差错?我不那么认为。连续三次的偶然,早已不是偶然了。三恰恰

    是‘那位’显示的数字。换句话说,大崎,是‘那位’希求你受孕。大崎,那孩子谁的也不是,而是天上‘那位’的孩子。我为将来出生的男孩取个

    名字——叫善也吧。”

    一如田端所预言,一个男孩降生了,取名叫善也。母亲再不和任何

    人云雨,而作为神的使者生活着。

    “那么就是说,”善也畏畏缩缩地插话道,“我的父亲,从生物学的

    意义上说来,该是那位妇产科医生了?”

    “不然。那个人已彻底采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正如田端所说,你

    的父亲是‘那位’。你不是通过肉体的云雨,而是因了‘那位’的意志来到

    这个世界的。”母亲以燃烧般的目光断然说道。

    母亲打心眼里如此深信不疑,但善也坚信那位妇产科医生才是自己

    的生父。想必是所用避孕套出了物理性问题,除此别无解释。

    “那么,那位医生不知道母亲生下我的了?”

    “我想不知道。”母亲说,“不可能知道。再没见面,也没联系。”

    男子乘上千代田线我孙子方向的电气列车,善也随后钻进同一车

    厢。夜间十点半以后的电车不怎么拥挤,男子落了座,从皮包里掏出杂志,翻到接着读的那页。像是一本专业性杂志。善也在对面坐下,打开

    手中的报纸,做出看报的样子。男子瘦削,一张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面

    孔,隐约透出医生气质。年龄也相符,且无右耳垂,未尝不像是被狗咬

    掉了。

    善也凭直觉看出,此人绝对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然而对方连世

    上存在着这个儿子这点想必都不知晓,纵使自己在这里马上向他一五一

    十挑明,恐怕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毕竟他作为专家采取了万无一失的避

    孕措施。

    列车驶过新御茶水、驶过千駄木、驶过町屋,不久钻出地面。每停

    一站,乘客数量便减少一些。男子只顾埋头看杂志,没有要欠身的样

    子。善也一边时而用眼角瞥一下男子的动静,一边似看非看地看着晚

    报,不看的时候便一点点回忆昨晚的事。善也和大学时代一个好友连同

    好友认识的两个女孩一起去六本木喝酒。记得喝罢四人一同走进迪斯科

    舞厅。当时的情景在脑海中复苏过来。那么,最后同那个女孩发生关系

    来着?不不,应该什么也没做。醉到那个地步,不可能云雨。

    晚报的社会版依旧是整整一版地震报道。母亲及其教友们料想住在

    大阪教团的机关里。他们每天早上把生活用品装进背囊,跑去大凡电气

    列车能到的地方,再沿瓦砾覆盖下的国道步行到神户,为人们分发生活

    必需品。母亲在电话中说背囊有十五公斤重。善也觉得那个场所无论距

    自己还是距坐在对面专心看杂志的男子都仿佛有几万光年之遥。

    小学毕业之前,善也每星期同母亲参加一次传教活动。在教团里,母亲的传教成绩最好。年轻漂亮,朝气蓬勃,显得甚有教养(实际也是

    如此),喜欢与人交往,何况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她面前,大多数

    人都能解除戒心——对宗教虽不感兴趣,但听一听她说什么也未尝不

    可。她身穿素雅的(然而凸显线条美的)连衣裙挨家逐户转,把传教的

    小册子交给对方,以并不强加于人的态度笑吟吟地讲述拥有信仰的幸

    福,并说有什么困惑或烦恼,尽管找到她们那里来商量。“我们决不强加于人,我们只是奉献。”她以热诚的语音和燃烧般的

    眼神说道,“我本身也曾有过灵魂在沉沉黑暗中彷徨的日子,而正是这

    教义拯救了我。那时我已决心同这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投海自尽,所幸上天的‘那位’伸手救起了我,如今我和这孩子一起、同‘那位’一起

    生活在光明之中。”

    对于被母亲牵着手在陌生人家门口转来转去,善也并不觉得有多么

    痛苦。那时候母亲特别温柔,手是那么温暖。吃闭门羹自是屡见不鲜,唯其如此,偶尔有人好言相待就让他分外欣喜,争取到新教友的时候甚

    至有一种自豪感。这样一来——善也心想——作为父亲的神就有可能多

    少承认自己。

    然而上初中不久善也就抛弃了信仰。随着独立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现实中已很难再继续接受那种同社会共识不相容的教团特有的清规戒

    律了。但原因不仅如此。在最为根本的方面,使善也彻底远离信仰的是

    父亲那一存在的无比冷淡,是他那颗又暗又重又沉默的石心。儿子抛弃

    信仰让母亲深感悲痛,但善也的决心并未因此动摇。

    快进千叶县的前一站,男子把杂志放回皮包,起身往车门走去。善

    也尾随下车。男子从衣袋里取出月票穿过检票口。善也必须排队用现金

    补足坐过站的差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在男子钻入站前候客的出租车

    前赶了上去。他钻进后面一辆出租车,从钱夹拿出一张薪新的万元钞。

    “能跟住那辆车?”

    司机以狐疑的眼神看看善也的脸,又看一眼万元钞。

    “我说客人,事情不蹊跷?跟犯罪有关吧?”

    “不蹊踐,放心。”善也说,“普通的品行调查。”

    司机默默接过万元钞,驱车前行。“不过车费是另一回事,打表

    的。”

    两辆出租车驶过落着卷闸门的商业街,开过几处黑魆魆的空地,从

    窗口亮着灯的一家大医院前通过,又穿过密匝匝的廉价商品住宅地段。由于交通量近乎零,跟踪既不困难,又缺少剌激性。司机十分机灵,不

    时或拉开或缩短车距。

    “调查外遇什么的?”

    善也说:“不,人才争夺战方面的。公司之间挖墙脚。”

    “哦,”司机惊讶地说,“最近公司互挖墙脚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想不到啊。”

    住宅稀疏起来,车子沿着河边进入工厂和仓库成排成列的地段。空

    无人影,唯独崭新的街灯格外醒目。在混凝土高墙长长伸展开去的地

    方,前面的出租车突然停下。善也那位出租车司机也随着红色刹车灯在

    百米开外的后方踩下刹车,车头灯也熄了。水银灯光静悄悄地照着黑乎

    乎的柏油路面,除了围墙别无他物进入视野。围墙上拉着密实的铁丝

    网,俨然在威慑世界。前面出租车的门开了,远远看见缺耳垂的男子下

    来。善也在一万元以外又加了两张千元钞,一声不响地递给司机。

    “客人,这一带出租车不怎么过来,回去很麻烦。稍等你一会

    儿?”司机说。

    善也谢绝下车。

    男子下车后也不东张西望,沿着混凝土围墙下一条笔直的路径自往

    前走去,步伐同在地铁站台上走动时一样,缓慢而有规则,犹如制作精

    良的机器人被磁铁吸引着。善也竖起大衣领,不时从衣领间呼出一口白

    气,保持着不至于被查问的距离跟在后面。传来耳畔的只有男子皮鞋发

    出的咯噔咯噔的无名声响,善也脚上的胶底loafer鞋则正好相反地悄无

    声息。

    四下里没有人们生活的气息,就好像梦中临时设置的虚拟场景。长

    长的围墙消失,出现了一个废车停置场,围着铁丝网,车子高高堆起。

    长期风吹雨淋,加上水银灯的照射,颜色已被洗劫一尽。男子从那前面

    走过。

    善也心生疑惑:到底什么原因让他在如此空旷凄寂的地方下出租车

    的呢?他不是要回家的么?或者回家前想绕个弯不成?可是时值二月,作为夜晚散步也过于寒冷了。彻骨生寒的风不时以推动善也脊背的势头

    掠过路面。

    废车弃置场走完,呆板冷漠的混凝土围墙又持续了一阵子。围墙中

    断的地方有个小胡同的入口,男子看样子对此了如指掌,毫不迟疑地走

    了进去。胡同里面很黑,看不清有什么。善也略一犹豫,还是尾随着男

    子跨入幽暗之中。毕竟跟到了此处,不可能现在折身回去。

    这是一条两侧被高墙夹住的笔直的窄路,窄得两人擦身而过都有困

    难,黑得如夜晚的海底一般。往下只能靠男子的脚步声了。他在善也前

    面以不变的步调行进不止。周围无光无亮,善也凭借其足音移动脚步。

    俄顷,足音消失。

    莫非男子察觉出有人跟踪不成?莫非他停下来屏住呼吸往身后窥看

    不成?黑暗中善也的心脏缩成一团。但他抑制住心跳,继续前行。管他

    呢!倘若跟踪被他发现,如实交代就是。说不定那样反倒省事。不料胡

    同很快到头了。死胡同。迎面一道铁丝网挡住去路。不过细看之下,有

    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窟窿。不知谁硬撬开的窟窿。善也拢起大衣下

    摆,弓身钻过。

    铁丝网里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不,不是普通草地,像是什么操

    场。善也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凝眸环视四周。男子已无影无踪。

    这里是棒球场。善也现在站立的大约是外场中央。杂草被踩倒了,只有防守位置如伤痕一样露出土来。远处本垒那里,接手后方挡网黑魆

    魆地翼然耸立,投手投球踏板向上隆起,成为大地的肿瘤。铁丝网沿外

    场高高地围了一圈。掠过球场的阵风把一个空了的炸薯片包装袋送往哪

    里也不是的场所。

    善也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屏息敛气,等待着什么发生。但什么也没

    发生。他望望右边,看看左边,望望投球踏板,看看脚下地面。之后抬

    头望天。若干轮廓清晰的云团浮在空中,月光将其周边染上奇妙的色

    调。草丛中微微有狗屎味儿。男子杳然消失,了无踪影。若田端在这

    里,肯定这样说:所以么,善也,“那位”是以无可预想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可是田端已于三年前患尿管癌死了。最后几个月,他都处于旁观者

    目不忍睹的极度痛苦之中。难道他一次也未试求于神?没有求神为他多

    少减轻痛苦?善也觉得田端是有如此祈求(此一时彼一时的也好具体的

    也好)的资格的,毕竟一丝不苟地遵守着那般繁琐的清规戒律,同神结

    下了那么密切的关系。而且——善也蓦地心想——既然神可以考验人,那么为什么人就不能考验神呢?

    太阳穴深处隐隐作痛。不知是连醉两天的后遗症,还是别的原因造

    成的,没办法分清楚。善也蹙起眉头,从衣袋里掏出双手,迈着大步朝

    本垒缓缓走去。刚才还大气不敢出地跟踪仿佛父亲的男子来着,脑海里

    除此几乎没有任何念头——就那样跟到了这座陌生小镇的棒球场。然而

    男子跟丢了。一旦跟丢了,这一连串行为的重要性也顿时随之模糊起

    来。意义本身分崩离析,全然无法复原。就像顺利接住外场腾空球曾经

    是生死攸关的重大悬案,而不久便不复如是。

    我到底在这上面寻求什么呢?善也一边移步一边这样询问自己。难

    道是想确认自己同此刻存在于此的事情的关联吗?难道希望自己被编入

    新的情节、被赋予更新更完整的作用吗?不,不对,善也想,不是那样

    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带有的类似黑暗尾巴的东西。我偶然发

    现了它、跟踪它、扑向它、最后将它驱入更深沉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

    睹它了。

    此时此刻,善也的灵魂伫立在阳光朗照的同一时空之中。至于那个

    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还是神祇,抑或是偶尔同样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

    他人,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那里已经有了一次显现、一个圣礼。赞美

    吧!

    善也登上投球踏板,站在磨损的板面上使劲伸直腰杆,叉起双手,笔直举过头顶。他把夜间寒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

    很大的月亮。为什么月亮某日变大又某日变小呢?一垒和三垒旁边设有不多的木板观众席,二月间的深更半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唯有笔直

    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里。接手后方挡网的对面有一排大约

    是什么仓库的阴森森的无窗建筑物,看不见灯光,听不到声响。

    他在踏板上来回挥舞双臂,两脚随之有节奏地或往前或横向踢打。

    如此持续了一会跳舞动作,身体稍微暖和过来,作为生命体器官的感觉

    失而复得。意识到时,头痛几乎完全消失了。

    大学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称他为“青蛙君”,因为他跳舞的姿势类似

    青蛙。那女孩喜欢跳舞,常常领善也去跳迪斯科。“喏,你手长腿长,跳起来摇摇晃晃,活像下雨时的青蛙,好玩极了!”她说。

    善也听了,自尊心未免受损,但还是陪她跳了许多次。跳着跳着,善也渐渐喜欢上了跳舞。每次随着音乐下意识地扭动肢体,他都会涌起

    一股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体里的自然律动同世界的基本律动

    内外呼应,彼此互动。潮涨潮落、荒野惊风、星斗运行……凡此种种,绝不是在与己无关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说从未见过像善也这么大的阳物,一边拿在手里一边问他这

    么大跳舞时是否碍事。善也说不特别碍事。的确,他的阳物是大,从小

    大到现在,一贯的大。记忆中从未因此占得什么便宜,倒是有几次因为

    太大而做爱遭拒。不说别的,仅从美学角度看也实在太大了,显得呆愣

    愣傻乎乎笨头笨脑。他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你的鸡鸡那么大,证明你

    是神的孩子。”母亲甚为自信地说。他虽也照信不误,但有时又觉得一

    切都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场腾空球,而神却给了一个大

    过任何人的阳物。世上哪里有如此荒诞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镜放进镜盒。跳舞倒也不坏,善也想,是不坏。他闭目

    合眼,肌肤感受着皎洁的月光,独自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旋即吐

    出。一时想不起与心情吻合的动听音乐,于是随青草的摇曳和云絮的飘

    移挪动舞步。跳舞时似乎有人从哪里注视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

    觉出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视野之内,他的身体他的肌肤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么都无所谓。管他是谁,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脚踏地面,优雅地转动双臂。一个动作引发下一动作,又自动地

    带起另一动作。肢体描绘出若干图形,其中有模式、有变化、有即兴。

    节奏背后有节奏,节奏之间又有看不见的节奏。他可以不失时机地将那

    些纷繁多变的组合尽收眼底。各种各样的动物如变形图一样潜伏在森林

    里,甚至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猛兽也在其中。不久他将穿过森林,但他已

    无所畏惧,因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兽是他自

    身的野兽。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

    来。继而,他蓦然想到自己脚下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

    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运载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

    动,有将都市变为堆堆瓦砾的地震之源,而它们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动之

    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调整呼吸,俯视脚下地面,一如窥看无底的

    深坑。

    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恰巧倒流,使得现

    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

    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贪婪地互相吞

    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才是,自己周

    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

    大学毕业时,恋人希望和他结婚:“想和你结婚,青蛙君。想和你

    一同生活,为你生孩子,生一个长着和你同样大的鸡鸡的男孩儿。”

    “我不能和你结婚,”善也说,“过去忘说了——我是神的孩子。所

    以和谁也不能结婚。”

    真的?

    真的,善也说,是真的,我也觉得抱歉。

    善也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沙子,又让它从指间慢慢滑下。如此反

    复数次。他一边用指尖感受不均匀的冷沙土,一边回想最后一次握住田

    端细瘦的手指时的情景。“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哑的声音说。

    善也想否认,田端静静地摇头。

    “可以了。今世的人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苦梦,我由于神的引导总

    算熬到现在,但死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对你说。虽然说出口叫人非常不好

    意思,但我还是非说不可。那就是:我对你的母亲几次怀有邪念。你也

    知道,我有家人,并真心爱着他们。而你母亲又是个心地纯净的人。尽

    管如此,我的心是那么渴望得到你母亲的肉体,欲罢不能。我要就此向

    你道歉。”

    不用道什么歉。怀有邪念的不单单是你。作为儿子的我也曾遭受那

    种不可告人的胡思乱想的折磨——善也很想这样一吐为快。问题是,即

    使那样说了,恐怕也只能使田端陷入不必要的困惑。善也默默地拉过田

    端的手,握了许久。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诉对方:我们的心不是石头。

    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

    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神的孩子全跳舞。第

    二天,田端停止了呼吸。

    善也蹲在投球踏板上,委身于时间的水流。远处传来救护车低微的

    呼啸。阵风吹来,草叶起舞,低吟浅唱,倏尔止息。

    神哟!善也说出声来。泰国之旅

    播音员的声音传来:“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

    位上坐稳,系好安全带。”此时,早月正怔怔地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

    弄明白泰国男乘务员用略带怪味的日语传达的信息:

    本机正在气流紊乱的高空飞行,请诸位在座位上坐稳,系好安全

    带。

    早月正在冒汗。热得不得了,简直像闷在蒸汽中。浑身火烧火燎,尼龙长筒袜和胸罩都令人不堪忍耐,恨不能一古脑儿一脱为快。她抬起

    头环视四周,但觉得热的似乎只她一人,商务舱里的其他乘客全都躲开

    冷气孔,把毛巾被拉到肩部缩起身子瞌睡。大概是瞬间热感。早月咬起

    嘴唇,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方面来忘掉热。她打开刚才看过的书。

    但不用说,热根本忘不掉,热得非比一般,而到曼谷还有相当一些时

    间。她向走过来的空姐讨水喝,从手袋中掏出药瓶,吞下一片一直忘了

    吃的荷尔蒙。

    她再次心想,更年期这玩意儿想必是神对人类——对活个没完没了

    的人类的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警告(或捉弄)。也就在一百年前,人类

    的平均寿命连五十都不到,停经后活上二三十年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属例

    外。什么甲状腺不再正常分泌荷尔蒙所带来的生存困扰啦,什么停经后

    雌激素的减少同阿尔茨海默病之间可能有必然关系啦等等,根本算不上

    令人头痛的问题。对大多数人来说,保证每天像样的饭食更是当务之

    急。如此想来,归根结蒂,医学的发达岂非将人类具有的问题更多地推

    出水面,并使之明细化、复杂化了?

    少顷,机舱又响起播音员的声音。这回是英语:“诸位旅客中如果

    有医生,恳请同乘务员联系。”

    估计飞机上出现了病人。早月想报名响应,又转念作罢。以前在同

    样情况下曾两次出头,但两次都和同乘一架飞机的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撞在一起。诊所医生具有指挥若定的老将风度,还好像有一种眼力,一眼

    就看出早月不过是没有实践经验的专业病理医生。“不要紧,我一个人

    处理得了,您放心休息好了。”他们冷静地微微笑道。早月于是没头没

    脑地嗫嚅着表白一句,返回座位,继续看不三不四的电影录像。

    问题是,说不定这架飞机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具有医生资格的人,或

    者病人的甲状腺免疫系统出了严重问题也未可知。万一这样——概率固

    然不高——即使我这样的人也可能派上用场。她吸了口气,按下手边的

    乘务员呼叫钮。

    世界甲状腺大会在曼谷马利奥特会议中心举行,会期四天。与其说

    是会议,莫如说更像世界性的合家欢——与会者都是甲状腺专门医师,大家几乎全部相识,不相识的有人介绍。世界真小。白天有学术报告

    会,有公开讨论会。到了晚上,到处开小型私晚会,亲朋好友聚在一起

    重温旧情。大家或喝澳大利亚葡萄酒,或谈论甲状腺,或低声聊天,或

    交换有关职业声望的信息,或从医学角度开很离谱的玩笑,或在卡拉

    OK酒吧唱“沙滩男孩”的《冲浪女郎》(Surfer Girl)。

    曼谷逗留期间,早月主要同过去在底特律时认识的朋友在一起。对

    早月来说,同他们相聚再开心不过了。她差不多在底特律一所大学附属

    医院工作了十年,连续十年在那里研究甲状腺免疫功能,但其间同从事

    证券分析的美国丈夫发生了龃龉。对方酗酒倾向一年重似一年,且存在

    另一个女人,是她很熟悉的女人。两人先是分居,之后带着律师唇枪舌

    剑吵了一年。丈夫强调说:“最关键的是你不想要小孩!”

    三年前离婚好歹调解成了。几个月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她停在医

    院停车场的本田车的窗玻璃和车头灯被人打破,车头盖板用白漆写

    道“JAP CAR”。她叫来警察。赶来的大个子黑人警察填写完事件登记

    表,说:“大夫,这里是底特律。下次要买福特车才行。”

    如此一来二去,早月再没心绪在美国住下去了,想回日本。工作也

    找到了,在东京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多年的研究刚开始见成果,干嘛非要回去?”一起从事研究的印度同行挽留道,“弄得好,拿诺贝尔

    奖都不是白日梦!”然而早月回国的决心没有变,她身上已有什么短路

    了。

    开完会,早月一个人留在曼谷的宾馆。她对大家说,休假顺利批下

    来了,准备去附近一处度假村,放松一个星期——看看书,游游泳,在

    游泳池畔喝冷冰冰的鸡尾酒。“不错嘛,”他们说,“人生是需要舒口气

    的,对甲状腺也好。”她同朋友们握手、拥抱,约定四年后再会。

    翌日一大早,一辆宽大的轿车果然停在宾馆前接她。车是深蓝色的

    老型号“奔驰”,车身无一污痕,擦得如宝石一般赏心悦目,比新车还漂

    亮,恍若从某人天花乱坠的幻想中直接开下来的。兼做导游的司机是个

    六十开外的瘦削的泰国男子,身穿棱角分明的雪白的半袖衫,扎一条黑

    色丝织领带,戴一副深色太阳镜,皮肤晒得黝黑,脖颈细细长长。来到

    早月跟前时,没有握手,而代之以双手整齐下垂,日本式地微微低了下

    头。

    “请叫我尼米特好了。”他说,“往下一周时间由我陪您。”

    不知这尼米特是其姓名的开头还是后尾,反正他是尼米特。尼米特

    讲的英语十分优雅客气而又简明易懂。语调既非随随便便的美式,又不

    是拿腔作调抑扬有致的英式,或者不如说几乎听不出轻重音——以前在

    哪里听过,而到底是哪里却无从记起。

    “拜托了。”早月应道。

    两人在空气浑浊、嘈杂、猥琐、烈日炎炎的曼谷街头穿行。车辆挤

    得开不动,人们相互怒骂,喇叭声简直如空袭警报一般撕裂空气。这还

    不算,道路正中竟有大象走动,且不止一头两头。早月问尼米特,大象

    跑来市中心到底干什么。

    “乡下人一头接一头把象带进曼谷市区。”尼米特耐心解释,“象原

    本是在林业上使用的,但光靠林业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就想出个办法:

    让象进城表演节目来赚外国游客的钱。结果市区大象头数猛增,市民深感不便。何况有的象受惊在街上狂奔乱跑,近来就弄坏了相当数量的车

    辆。当然警察也是管的,但又不能从象主那里没收象,就算没收了也没

    地方放。再说饲料费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只好这么听之任之。”

    车好歹穿出市区,开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疾驰。他从小隔箱里取

    出盒式磁带放进音响机,调低音量。爵士乐令人怀念的旋律。在哪里听

    过。

    “可以的话,音量调大点儿好么?”早月说。

    “好的。”说着,尼米特调高了音响的音量。曲名是《难以启齿》

    (I Can’t Get Started)。同往日常听的演奏一模一样。

    “哈瓦德·马基(Howard Mc Chee)的小号,莱斯特·扬(Lester

    Young)的高音萨克斯管。”早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在JATP演奏

    的。”

    尼米特扫了一眼早月映在后视镜里的脸:“噢,大夫您也懂爵士乐

    嘛。喜欢么?”

    “父亲是个热心的爵士乐迷。小时候常听来着。同一演奏连放好几

    遍,就记住了演奏者的名字。说对名字,可以得到糖果,所以现在都记

    得清清楚楚。不过全是老爵士乐,新人可就一无所知了。莱昂内尔·汉

    普顿(Lionel Hampton),巴德·鲍维尔(Bud Powell),厄尔·海恩斯

    (Earl Hines),哈里·爱迪逊(Harry“Sweets”Edison),巴克·克莱顿

    (Buck Clayton)……”

    “我也只听老爵士乐。”尼米特说,“令尊做什么工作?”

    “也是医生,小儿科。我上高中后不久就去世了。”

    “不幸。”尼米特说,“您现在也听爵士乐的?”

    她摇摇头:“已经许久没正经听了。结婚对象偏巧讨厌爵士乐,音

    乐除了歌剧别的几乎一概不听。家里倒是有蛮高级的组合音响,但一放

    歌剧以外的音乐,他就满脸不快。我猜想,歌剧爱好者恐怕是世界上心

    胸最狭隘的群体。和丈夫已经分手了,往后即使到死都不听歌剧,我也

    不至于感到怎么寂寞。”尼米特轻轻点头,再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握着“奔驰”的方向盘,视

    线定定地落在前方路面上。他转动方向盘的手势甚为潇洒,手准确地搭

    在同一位置,以同一角度转动。乐曲换成埃劳尔·加纳(Erroll Gamer)

    的《四月的回忆》(I’ll Remember April),同样撩人情怀。加纳的

    《海滨音乐会》(Concert by Sea)是父亲百听不厌的唱片。早月闭起眼

    睛,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父亲患癌症去世之前,她周围的一切无不顺

    顺当当,糟糕事一件也没发生。而那以后舞台突然变暗(意识到时父亲

    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掉头转往坏的方向,简直就像开始了毫不相关的

    另外一章。父亲死后不到一个月,母亲就把一堆爵士乐唱片连同音响装

    置处理得一干二净。

    “您是日本什么地方人?”

    “京都。”早月说,“在那里住到十八岁,那以后几乎没回去过。”

    “大概、大概京都就在神户旁边吧?”

    “远是不远,不过也不是在旁边。至少地震没太受影响。”

    尼米特把车开上超车道,轻轻松松一连超过好几辆满载家畜的卡

    车,而后又转上快车道。

    “那比什么都好。上个月神户大地震死了不少人,从新闻报道上看

    到了,非常令人悲痛。您熟人里边没有住在神户的吗?”

    “没有。我的熟人没一个住在神户,我想。”她说。但这不是事实,神户住着那个男人。

    尼米特沉默一会儿,之后,他约略朝她这边歪了歪头,说道:“可

    也真是不可思议,地震这东西。我们从来都深信脚下地面是牢固不动

    的,甚至有‘脚踏大地’这样的说法。想不到有一天事情突然变得不是那

    样。本应坚固的地面、岩石竟变得液体一样软软乎乎。在电视新闻上听

    到了,是叫‘液状化’吧?好在泰国几乎没有大的地震……”

    早月背靠座席,闭目合眼,默默倾听埃劳尔·加纳的演奏。恨不得

    把那个男人垫在什么又硬又重的物体下面,压成肉饼,或者被到处液状

    化的大地吞进去。自己长期盼望的只此一事。尼米特驾驶的车在下午三点到达目的地。正午曾在高速公路旁的服

    务点停车小憩,早月在那里的自助餐厅喝了一杯泛起粉末的咖啡,吃了

    半个炸面圈。她预定逗留一个星期的是山里一处高级度假村。一排建筑

    物坐落在可以俯视山谷溪流的地方,山坡上开满艳丽的原色花朵,鸟儿

    们一边尖利地叫着,一边在树间飞来飞去。为她安排的房间在一座独立

    小别墅里,浴室宽敞明亮,床带有雅致的华盖,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

    一楼服务厅有图书室,可以借书、CD和录像带。到处一尘不染,设施

    齐全,不惜工本。

    “今天路上那么久,想必疲劳了,请慢慢休息,大夫。明天上午十

    点来接您,带您去游泳池。只要准备毛巾和游泳衣就可以了。”尼米特

    说。

    “游泳池?度假村里不是有个很大的么?听说是这样。”

    “度假村里人多拥挤。拉伯特先生告诉我,说您要真真正正地游

    泳,所以我在附近物色了一处可以正正规规游泳的游泳池。费用另付,但数额不大。保证您满意,我想。”

    约翰·拉伯特是为她安排这次旅游行程的美国朋友。此人自红色高

    棉掌权时起就作为报社特派员在东南亚转来转去,在泰国也有很多朋

    友。他把尼米特作为导游兼司机推荐给了早月,不无调皮地对她

    说:“你什么都不用想,总之一切交给尼米特那个人就是,肯定顺顺当

    当,那个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好的,听你安排。”早月对尼米特说。

    “那么,明天十点见。”

    早月打开行李,碾平连衣裙和西服裙的皱纹,搭上衣架,之后换上

    泳衣去游泳池。果然如尼米特所说,当真游泳是不成的。正中有一道漂

    亮的瀑布,浅水部分孩子们在扔球。她放弃了游泳,躺在阳伞下,要了

    一杯饮料,接着看加雷新写的小说。看书看累了,便用帽子遮住脸睡一

    会儿。梦见了兔子。梦很短。一只兔子在铁丝笼里发抖。时值半夜,兔

    子似乎预感将发生什么。起初她从笼外观察兔子,可意识到时,她本身成了兔子。她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什么的姿影。醒后口中仍有不快的余

    味。

    她知道那个男人住在神户,其住所和电话号码也都知道。她一次也

    没看丢他的行踪。震后马上往他家打了电话,当然没通。但愿他那房子

    成了一堆瓦砾,全家身无分文地露宿街头。想到你对我的人生的所作所

    为,想到你对我本应生下的孩子干的勾当,这点报应岂非罪有应得!

    尼米特物色的游泳池从别墅开车要三十分钟,途中翻过一座山,山

    顶附近是一片有很多猴子的树林。灰毛猴们沿路边坐成一排,以算命似

    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疾驰而去的汽车。

    游泳池位于颇有神秘意味的开阔地带正中。周围全是高墙,一道看

    上去很重的大铁门。尼米特落下车窗玻璃寒暄一声,门卫马上一声不响

    地把门打开。沿砂路前行不远,有一座旧的石砌两层楼,楼后有一泓形

    状狭长的游泳池。破败感多少有一点儿,却是正正规规的游泳池,长二

    十五米,三条泳道,四周是草坪院落和树林。水很漂亮,无一人影,池

    畔摆着好几把旧木框帆布椅。四下鸦雀无声,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意下如何?”尼米特问。

    “好极了!”早月说,“可是体育俱乐部什么的?”

    “像是。不过因为某种缘故,眼下几乎没人用。您一个人只管随便

    游好了,已经打好招呼了。”

    “谢谢。你很能办事。”

    “过奖了。”说着,尼米特面无表情地报以一礼。此人甚是古板。

    “那边小平房是更衣室,带洗手间和浴室,随便用。我在车附近等

    着,需要什么,请叫一声。”

    早月年轻时就喜欢游泳,一有时间便往体育馆游泳池跑。因为有教

    练指导,所以学会了正规游法。游泳时可以把各种不快的记忆从脑海中

    驱逐出去,游得久了,心情便舒展开来,仿佛自己成了空中飞翔的小

    鸟。由于坚持适度锻炼,迄今为止既未病倒过,又不曾有过什么不适感,多余的肉也没附上身。当然,和年轻时不同,弧形部位已不那么分

    明了,尤其是腰间死活都有脂肪厚厚地贴将上来。但这也不能苛求,又

    不是当广告模特。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小五岁,这已相当不错了,她

    觉得。

    中午时分,尼米特用银盘端来冰红茶和三明治。三明治漂亮地切成

    三角形,里面有蔬菜和奶酪。

    “您做的?”早月惊讶地问。

    尼米特约略绽开表情:“不是,大夫,我不做饭菜。请人做的。”

    她想问是谁,但马上作罢。还是按拉伯特所说,默默地交给尼米特

    办好了,那样一切都会一帆风顺。蛮有水平的三明治。吃罢休息,用随

    身带的袖珍放唱机听尼米特借给的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

    Sextet)的磁带,看书。午后又游了一会儿,二点来钟返回别墅。

    五天时间过得一模一样。她尽情游泳,吃蔬菜奶酪三明治,听音

    乐,看书,除游泳池外哪也没去。早月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休息,是全

    然不思不想。

    在此游泳的总是早月一个人。这座位于山谷间的游泳池,用的可能

    是抽上来的地下水,凉津津的,刚下水时凉得令人屏息,要游上好几个

    来回才能觉得水温恰到好处,身体才能暖和过来。爬泳游累了,便摘了

    防水镜仰泳。白白的云絮在空中漂浮,鸟儿和蜻蜓从头上飞过。早月心

    想,若能永远如此多妙。

    “你在哪儿学的英语?”游泳归来途中,早月在车上问尼米特。

    “我在曼谷市内给一位挪威宝石商开车,开了三十三年。那期间一

    直用英语同他交谈。”

    原来如此,早月明白过来了。这么说,在巴尔的摩那家医院工作

    时,同事中有一位挪威医生,讲的便是这般模样的英语。语法一丝不

    苟,语调少有起伏,不出现俚言俗语,而且简洁易懂,但多少有点单调

    乏味。来泰国居然听到地道的挪威式英语,事情也真奇妙。“那位先生喜欢爵士乐,在车上总用磁带来听。这样,我作为司机

    也就自然而然地对爵士乐发生了兴趣。他三年前去世时,连车带磁带让

    给了我,现在播放的就是其中一盒。”

    “就是说,雇主去世后你开始独立,为外国人当导游兼司机了?”

    “正是。”尼米特说,“泰国导游兼司机的人固然不少,但自己拥

    有‘奔驰’的恐怕只我一个。”

    “你肯定得到雇主信任来着。”

    尼米特沉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之后开口道:“大夫,我是独身,从没结过婚。三十三年时间里,可以说我每天都是那位先生

    的影子。跟他去所有的地方,帮他做所有的事,简直成了他的一部分。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模糊起来。”

    尼米特略微调低音响的音量。音色厚重的高音萨克斯管正在独奏。

    “就说这支曲吧。他对我说:‘好么,尼米特,好好听这曲子,听科

    尔曼·霍金斯(Colman Hawkins)即兴演奏的每一个音节,一个都不要

    听漏。竖起耳朵,听他想用一个个音节向我们诉说什么。他诉说的是自

    由魂——力图从胸中挣脱出去的自由魂的故事。这样的灵魂我身上有,你身上也有。喏,听出来了吧?那热辣辣的喘息,那心的震颤?’我就

    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全神贯注地听,听出了灵魂的呐喊。但我没有把

    握,不知是不是果真用自己的耳朵听出的。同一个人相处时间久了,并

    且言听计从,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他同心同体了。我说的您可理解?”

    “大概。”

    听尼米特如此述说的时间里,早月蓦然觉得他同主人说不定有同性

    恋关系。当然这不过是直觉性推测,并无根据。不过倘若这样假设,他

    的意思似乎就不难理解。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假如人生再一次给到我手上,我也势必做

    相同的事,完全相同的事。您怎么样呢,大夫?”

    “不清楚啊,尼米特。”早月应道,“预料不出。”

    尼米特再没作声。他们越过有灰毛猴的山,返回别墅。最后一天——翌日要回日本那天,游泳归来途中,尼米特把早月领

    到附近一个村庄。

    “大夫,有个请求,”尼米特对着后视镜中的早月说,“一个私人请

    求。”

    “什么事呢?”早月问。

    “能给我一个小时左右么?有个地方带您去一下。”

    早月说没关系,也没问什么地方。她早已打定主意:凡事只管交给

    尼米特好了。

    那个妇女住在村庄最尽头处一座小房子里。穷村子,破房舍。山坡

    上是像叠积起来一般的逼仄的水田。家畜又痩又脏。路面全是水洼。到

    处飘着牛粪味儿。阳物整条探出的公狗四下转来嗅去。50cc的摩托车发

    出刺耳的噪音,把泥水溅往两侧。近乎一丝不挂的儿童并立路旁,目不

    转睛地盯着尼米特和早月的汽车穿过。早月又吃了一惊,想不到那么高

    级的度假村近旁就有如此寒碜的村落。

    是个老女人,大概快八十岁了。皮肤如粗糙的皮革一般黑乎乎的,深深的皱纹成了纵横的沟壑遍布全身。腰弯了,穿一件尺寸不合身的松

    松垮垮的裙子。见到她,尼米特合起双手致意,老年妇女也合起双手。

    早月同老女人隔桌对坐,尼米特坐在横头。尼米特同老女人先说了

    一会什么。对方的声音与年龄相比有力得多,牙也似乎完整无缺。随后

    老女人面对正前方,注视着早月的眼睛,目光敏锐,一眨不眨。给对方

    一看,早月很有些沉不住气,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关进小屋子无路可逃

    的小动物。意识到时,她已浑身冒汗,脸上发烧,呼吸变粗,于是想从

    手袋里掏荷尔蒙片咽下去。但没有水,矿泉水放在车上。

    “请把双手放在桌上。”尼米特说。

    早月按他说的做了。老女人伸出手,握住早月的右手。那手不大,但很有力。对方一言不发,只管握住早月的手,端视早月的眼睛,如此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两三分钟也未可知)。早月懒懒地回视老女人的眼睛,不时用握在左手里的手帕擦一把额头的汗。十分钟后,老女人大

    大吁了口气,放开早月的手,随即转向尼米特,用泰语讲了一阵子。尼

    米特译成英语:

    “她说你体内有一颗石子,又白又硬的石子,大小同小孩拳头差不

    多。至于从哪里来的,她也不知道。”

    “石子?”早月问。

    “字是写作‘石’。因是日语,她不会念。用黑墨小小地写着什么字。

    是颗旧石子,想必你带着它度过了好多年月。你一定要把石子扔到什么

    地方去才行,否则死后烧成灰,也还是有石子剩下。”

    接着,老女人转向早月,用缓慢的泰语说了很多。从音调上可以听

    出内容很重要。尼米特又译成英语:

    “不久你可能梦见大蛇,一条从墙洞里长拖拖地爬出来的大蛇。绿

    色,浑身是鳞。蛇爬出一米左右时,你要抓住它的脖子,抓住别松手。

    蛇看上去可怕,但不加害于人。所以不要害怕,双手紧紧抓住。用全力

    抓,把它当成你的命脉,抓到你醒来为止。蛇会把你的石子吞下去的。

    明白了?”

    “可那到底……”

    “请说明白了。”尼米特用严肃的声音说。

    “明白了。”早月说。

    老女人静静地点头,然后再次转向尼米特说了些什么。

    “那个人没死。”尼米特翻译道,“完好无损。这或许不是你所希望

    的,但对你实在是幸运的事。感谢自己的幸运!”

    老女人又对尼米特短短地说了一句。

    “结束了。”尼米特说,“回别墅吧。”

    “那是占卜什么的吧?”车中,早月问尼米特道。

    “不是占卜,大夫。如同你治疗人们的身体一样,她治疗人们的心

    灵。主要预言梦。”“那样的话,该放下酬金才是吧。事情来得突然,让我好生吃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尼米特准确地快速转动方向盘,拐过山路的急转弯。“我付过了。

    款额不值得您介意,权作我个人对您的好意好了。”

    “这为什么?”

    “您很漂亮,大夫。聪明、刚强,但看上去心上总像有一道阴影。

    往后,你要准备慢慢走向死神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费力太多,就难以死

    得顺利。必须一点点换挡了。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

    夫。”

    “我说,尼米特。”早月摘下太阳镜,从靠背上欠起身。

    “什么,大夫?”

    “你可做好顺利死去的准备了?”

    “我已死去一半了,大夫。”尼米特像是在诉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天夜里,早月在宽大洁净的床上哭了。她认识到自己正缓缓地向

    死亡过渡,认识到自己体内有一颗又白又硬的石子,认识到浑身是鳞的

    绿蛇正潜伏在某处黑暗中。她想起未曾出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个孩

    子,投进无底井内。她恨一个男人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唯愿他痛苦不

    堪地死去,为此她甚至在心底盼望发生地震。在某种意义上,那次地震

    是自己引起的。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心变成了石头,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

    石头。灰毛猴们在远方山中默默无声地注视着她。“生与死,在某种意

    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在机场服务台托运行李后,早月把装在信封里的一百美元递给尼米

    特,说:“多谢你了,你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休假,这是我个人性质的

    礼物。”

    “让您破费了,谢谢,大夫。”

    “对了,尼米特,可有时间和你两人在哪里喝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人走进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转动杯子。

    “说实话,我有个秘密,有个以前没向任何人公开的秘密。”早月对

    尼米特开口道,“一直无法说出口去,始终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度日。

    但今天我想请你听一听,因为恐怕再见不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

    后,母亲一句也没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摊开双手,断然摇头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么

    都不要对我说。您要按那老女人说的做,等待梦的到来。我明白您的心

    情,可一旦诉诸话语,就成了谎言。”

    早月吞回话头,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气、吐出。

    “等待梦,大夫。”尼米特劝服似的说道,“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抛

    掉话语。话语会成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触是年轻轻、光滑滑的,令

    人感到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向保护在高级手套里似的。早月睁眼看他。

    尼米特松开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于拉普兰。”尼米特说。“您大概知道,拉普兰

    在挪威也是最北边的地方,有许多驯鹿。夏天没夜晚,冬日没白天。他

    来泰国怕是因为受够了那里的寒冷,毕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热爱泰

    国,决心埋骨于泰国,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生身故乡

    ——拉普兰城。他经常向我提起那个小城。尽管如此,三十三年时间里

    他一次也没返回过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缘由。他也是个身怀石子

    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让它

    发出声响。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

    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

    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

    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

    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

    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总之——至少

    ——我的主人是这样跟我讲的。”

    “很有些不可思议。”早月说。

    “是啊,是不可思议。”尼米特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当时我问主

    人来着:那么北极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结果主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反问我说:‘喂,尼米特,那么,我们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飞机离陆起飞,系好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了。我将这样重返日本,早

    月想道。她打算考虑一下将来,旋即作罢。话语将成为石子,尼米特

    说。她深深缩进座位,合起双眼。她想起在游泳池仰泳时望见的天空颜

    色,想起埃劳尔·加纳演奏的《四月的回忆》旋律。她想睡一觉。反正

    要先睡一觉,然后等待梦的到来。青蛙君救东京

    片桐一进宿舍,见一只巨大的青蛙正在等他。青蛙两条后腿立起,高达两米有余,且壮实得可以。片桐仅一点六米,又瘦,完全给青蛙的

    堂堂仪表镇住了。

    “请管我叫青蛙君好了。”青蛙声音朗朗地说。

    片桐说不出话,只顾大张着嘴站在门口不动。

    “别那么大惊小怪,根本不会加害于你,请进来关上门再说。”青蛙

    君道。

    片桐仍然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抱着装有青菜和马哈鱼罐头的超市纸

    袋,一步也挪动不得。

    “喂喂,片桐先生,快关门脱鞋呀。”

    听得对方叫自己名字,片桐这才醒过神来,于是乖乖关上门,纸袋

    放在地板上,公文包却仍然挟在腋下,脱去皮鞋,然后被青蛙君领到厨

    房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说片桐先生,”青蛙君说,“你不在家时我擅自登堂入室,实在

    有失礼节,你怕也吃惊不小。不过此外别无他法。如何,不来点茶吗?

    料想你快回来了,水已经烧好。”

    片桐腋下仍紧紧挟着公文包。怕是一种恶作剧吧?是谁披一张青蛙

    画皮来寻自己开心吧?可这个哼着小曲往茶壶里倒水的青蛙君,无论体

    形还是动作,怎么看都是地道的青蛙无疑。青蛙君将一个茶杯放在片桐

    眼下,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多少镇定些了吧?”青蛙君啜着茶说。

    片桐依然瞠目结舌。

    “按理,该事先约定好了才来。”青蛙君说,“这点我十分清楚,片

    桐先生。一回家就突然一只大个儿青蛙等在那里,无论谁都会吓一大

    跳。不过,我的确是为一件非常重大的急事而来,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急事?”片桐好容易说出了一句还算是话的话来。

    “是急事,片桐先生。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无事随便跑到别人家

    来。我并非那么不懂规矩。”

    “同我工作有关的事情?”

    “回答既是Yes,又是No。”青蛙君歪起头道,“既是No,又是

    Yes。”

    片桐心想,这回可要冷静些才行。“吸支烟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青蛙君笑吟吟地说,“不是你的家么?用不着

    一一向我请示。烟也好酒也罢,悉听尊便。我本身倒是不吸烟,可总不

    至于在别人家里强调自己的厌烟权。”

    片桐从风衣袋里掏出香烟,擦燃火柴。给烟点火时,他觉察手在颤

    抖。青蛙君从对面座位上饶有兴味地注视这一连串动作。

    “说不定,你是跟哪个团伙有关系吧?”片桐一咬牙,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青蛙君笑了起来,笑声高亢而开朗,笑罢用带蹼

    的手“啪”一声拍了下膝盖。“你片桐先生也够有幽默感的嘛。可问题是

    ——不是吗——这世上就算再人才紧缺,暴力团也不至于雇用什么青蛙

    吧?那样岂不沦为世间笑柄?”

    “你若是前来交涉推迟还贷的事,那可是白跑腿。”片桐说得斩钉截

    铁,“我个人毫无决定权。我不过依照上头的决定,奉命行事罢了,什

    么忙也帮不上你,无论哪种形式的。”

    “我说片桐先生,”说着,青蛙君将一根手指朝上竖起,“我不是为

    那种鸡毛蒜皮的琐事登门拜访的。你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贷款

    管理科股长助理,这点我知道。但我要谈的同偿还贷款没有关系,我所

    以来此,是为了挽救东京,使东京免遭毁灭。”

    片桐环视四周:说不定有摄像机在对准这场煞有介事的恶作剧。但

    哪里也没有什么摄像机,一间小宿舍罢了,没有地方容得下一个人藏

    身。“这里除了你我不存在任何人,片桐先生。你大概觉得我这青蛙神

    经出故障了吧?或者以为是白日做梦也不一定。可我神经没出故障,你

    也不是白日做梦——事情没有比这更严肃的了。”

    “喂,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一指纠正道。

    “喂,青蛙君,”片桐改口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没能很好

    地把握事态。现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弄不明白。所以,提个小

    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青蛙君说,“相互理解至为重要。有人说理解不过是

    误解的总体,我也认为这一见解十分有趣,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眼

    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绕这个愉快的弯子。如果能以最短距离达到相

    互理解,那是再妙不过的。所以,有什么尽管问好了。”

    “你可是真正的青蛙?”

    “当然是真真正正的青蛙,如你所见。不是隐喻不是引用不是解构

    主义不是抽样调查——不是那种麻麻烦烦的玩意儿,而是实实在在的青

    蛙。不信我叫一声看看?”

    青蛙冲天花板大动其喉结:咕哇、咕哇,咕哇咕哇哇——、咕咕

    哇。叫声振聋发聩,触在墙壁上的额头都一下一下发颤了。

    “明白了。”片桐慌忙道。宿舍的墙很薄。“可以了,你果然是真正

    的青蛙。”

    “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作为总体的青蛙。就算那样,也改变不了我是

    青蛙这一事实。假如有人说我不是青蛙,那家伙定是卑鄙的说谎鬼,要

    坚决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片桐点下头,拿杯子喝了口茶,让心情镇静下来。

    “你说要让东京免遭毁灭?”

    “说了。”

    “究竟是怎样一种毁灭呢?”

    “地震。”青蛙君以沉重的语气说。片桐张嘴看着青蛙君,青蛙君也好一会不声不响地盯视片桐,双方

    就这样对视着。随后,青蛙君开口道:

    “非常非常之大的地震。地震将于二月十八日早上八时半左右袭击

    东京,也就是三天后。程度恐怕比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还要严重,预计

    地震将使大约十五万人丧生,大多数死于交通高峰时间段的车辆脱轨、倾翻和相撞。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铁土崩瓦解。高架电车翻筋斗。煤

    气罐车大爆炸。大部分楼房化为一堆瓦砾,把人压瘪挤死。到处火光冲

    天。道路全然不堪使用,救护车和消防车也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废物。人

    们只能无谓地死去。死者十五万人哟!不折不扣的地狱。人们将重新认

    到城市这一集约化状态是何等的不堪一击。”说到这里,青蛙君轻轻摇

    了下头。“震源就在新宿区政府附近,即所谓垂直型地震。”

    “新宿区政府附近?”

    “准确说来,就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的正下方。”

    一阵滞重的沉默。

    “那么就是说,”片桐道,“你是想阻止这场地震的发生?”

    “是的。”青蛙君点了下头,“正是。我和你一起下到东京安全信用

    银行新宿分行的地底,在那里同蚯蚓君战斗。”

    片桐作为信用银行贷款科的职员,此前可谓身经百战。大学毕业就

    在东京安全信用银行工作,十六年来一直从事贷款管理业务。一句话,就是负责追还贷款。这绝对不是讨人喜欢的活计。谁都想负责向外贷

    款,尤其在泡沫经济时代。由于资金过剩,凡有大致可作担保的土地、证券之类,贷款员都几乎有求必应,要多少贷多少,业绩亦由此而来。

    然而贷款鸡飞蛋打的时候也是有的,这种时候出面处理就成了片桐们的

    差事。特别是在泡沫经济破灭之后,他们的工作量直线上升。首先是股

    票下跌,继之地价下挫。而这样一来,担保就失去了本来意义。上头给

    的死命令是:务必抠现金回来,不管多少!

    新宿歌舞伎街是暴力的迷宫地段,既有早已有之的黑帮,又有韩国系统的暴力团组织,还有中国人组成的黑社会。枪支、毒品泛滥成灾。

    巨额资金由一只黑手流向另一只黑手,从不浮出水面。人如烟雾消散一

    般杳无踪影也不算什么希罕事。去催还贷款时,片桐也有几次遭到黑帮

    分子的包围,一片喊打喊杀声。不过他倒没怎么害怕。杀死信用银行的

    外勤人员又何用之有呢?要杀便杀好了!所幸他一无妻子二无子女,双

    亲早已去世,弟妹也由自己费心费力送出大学结婚成家了,即使现在被

    杀死在这里,也不会麻烦什么人。或者说,片桐本身也不感到有何麻

    烦。

    不料片桐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泰然自若,围攻他的黑帮分子反倒

    似乎不知所措了。片桐因之在这个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被公认为胆量

    过人。但此时,片桐却一筹莫展,完全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一码事

    呢?蚯蚓君?

    “蚯蚓君指的谁呢?”片桐战战兢兢地问。

    “蚯蚓君住在地下,庞然大物,一皱肚皮就起地震。”青蛙君

    说,“而且马上就要皱肚皮了,大皱特皱。”

    “蚯蚓君恼火什么呢?”

    “不知道。”青蛙君说,“谁都不晓得蚯蚓君黑乎乎的脑袋里想什

    么,连长得什么样都几乎没人瞧见。平时他总是一个劲儿昏睡不醒,已

    经在地底的黑暗与温暖中连续睡了几年几十年之久。眼睛自然也退化

    了,脑浆在睡眠过程中化得黏黏糊糊,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我猜想他实

    际上已什么都不考虑,仅仅用身体感受远处传来的声响和震颤,一点一

    点吸纳、积存起来罢了。并且,其中的大部分由于某种化学作用,都转

    换成仇恨这一形式。至于何以如此,我是不明白,这是我无从解释

    的。”

    青蛙君注视着片桐的脸,沉默良久。他在等待自己的话语渗入片桐

    的脑袋。随后,他又说了下去:

    “您可别误解了,我个人对于蚯蚓君绝对不怀有反感或敌对情绪,也不认为他是恶的化身。当然啰,想交朋友的念头也谈不上。不过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蚯蚓君那样的存在对于世界恐怕也是必要的。问题是时

    下的他已成为不可坐视不理的危险的存在。这次他睡的时间实在太长

    了。由于长年累月吸纳积蓄的种种憎恨,蚯蚓君的身心现已空前膨胀。

    何况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又突然打破了他深沉而惬意的安眠,惹得他怒

    不可遏。他要把怒气一古脑儿爆发出来,给地面带来骇人听闻的灾难:

    也罢,既然如此,我也在东京城搞一次大地震好了!关于地震的日期和

    规模,我已从几只要好的巨虫那里得到了可靠情报,确凿无误。”

    青蛙君闭上口,说累了似的轻轻合起眼睛。

    “所以,”片桐说,“你我两人将潜入地下同蚯蚓君战斗,阻止地震

    的发生?”

    “一点不错。”

    片桐拿起茶杯,又放回桌面。“我还是没弄明白,你为什么选我作

    你的搭档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目不转睛地盯视片桐的双眼,“我一向敬佩你

    的为人。十六年里,你默默从事着别人不愿干的、不惹人注意而又危险

    的工作,我十分清楚这是何等的不容易。遗憾的是,无论上司还是同

    事,都没对你的工作表现给予应有的评价。那帮人肯定还没意识到。可

    是你毫无怨言,不被承认也好,不出人头地也好。

    “不光是工作。父母双亡以后,你一个男人一手把十几岁的弟妹培

    育成人,送进大学,连结婚都是你操的心。为此,你不得不大量牺牲自

    己的时间和收入,自己却没结上婚。然而弟妹们根本不感谢你这番操

    劳,半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瞧不起你,干的全是忘恩负义的勾

    当。让我说来,这简直十恶不赦,真想替你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而你,却不怎么生气。

    “坦率地说,你是有些其貌不扬,又不能说会道,所以才被周围人

    小看。但我清楚得很,你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富有勇气的男子汉。虽然东

    京城大人多,但作为共同战斗的战友,唯独你最可信赖。”

    “青蛙先生,”片桐说。“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指头纠正。

    “青蛙君,你对我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

    “我这么长时间的青蛙也不是白当的,世上该看的东西都一一看在

    眼里。”

    “不过,青蛙君,”片桐说道,“我力量不大,地底情况又一无所

    知,一团漆黑中跟蚯蚓君斗,我还是觉得力不胜任。比我更厉害的人也

    是有的吧?耍空手道的啦,自卫队的特攻队员啦……”

    青蛙君飞快地转了一圈眼珠。“片桐先生,实际战斗任务由我承

    担。但我一个人干不来,关键就在这里。我需要你的勇气与正义感,需

    要你在我身后鼓励我——‘青蛙君,上!别怕,你一定胜,你代表正

    义!’”

    青蛙君大大地张开双臂,又“啪”一声搁在膝头上。

    “实话跟你说,我也害怕摸黑跟蚯蚓君战斗。我向来是热爱艺术、同大自然休戚与共的和平主义者,根本不喜欢什么战斗,这次纯属迫不

    得已。战斗肯定异常激烈,不能活着回来都有可能。但我不躲不逃。如

    尼采所说,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惧。我求之于你的,就是希望

    你分给我以勇往直前的勇气,诚心诚意地声援我。可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但片桐还是疑团一大堆。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也未

    尝不可相信青蛙君所说的——不管内容听起来多么不现实——青蛙君的

    表情和语气里有一种直透人心的真诚。在信用银行最艰苦的部门摸爬滚

    打过来的片桐,一向具备感受这种真诚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第二天

    性。

    “片桐先生,我这样一只大个青蛙突然大模大样地跑来端出这码子

    事,还叫你全盘相信,你肯定要左右为难。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我

    认为。所以我要让你看一个证据,以证实我的存在。近来你在为东大熊

    贸易公司赖账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吧?”

    “的确。”

    “同暴力团有关系的无赖股东在背后捣鬼,策划让公司破产,以便把贷款一笔勾销。负责贷款的也不充分调查就嘻嘻哈哈甩出钱去,揩屁

    股的照例是你片桐。可这回的对手不大好惹,怎么都不肯就范,背后甚

    至还有政治家的影子晃来晃去。贷款总额大约七亿日元。这样理解可以

    吧?”

    “正是这样。”

    青蛙君最大限度地向上摊开双手,大大的绿色划水蹼如薄薄的羽

    翅“刷”地展开了。

    “片桐先生,不必担心,交给我这青蛙君好了。明天早上一切将迎

    刃而解,你只管睡安稳觉就是。”

    青蛙君站起身,微微一笑,旋即变得鱿鱼干一般扁平扁平的,“吱

    溜溜”从闭合的门缝里钻了出去。片桐一人剩在了房间里。餐桌上留下

    两个茶杯,此外别无显示青蛙君曾在房间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翌日九点刚一上班,他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片桐先生,”一个男子事务性的语声,冷冰冰的。“我是负责东大

    熊贸易公司事件的律师白冈。今天早上委托人同我联系——关于此次贷

    款问题,保证如数偿还,并就此提交备忘录。所以,希望您别打发青蛙

    君过来。重复一遍,委托人希望您别派青蛙君上门。至于个中详情,我

    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您片桐先生明白了吧?”

    “明明白白。”片桐应道。

    “麻烦您转告青蛙君好么?”

    “一定转告。青蛙君再不会在那边出现。”

    “这就好。那么,备忘录明天给您准备好。”

    “拜托。”片桐说。

    电话挂断。

    当天午休时,青蛙君来到信用银行片桐的房间,道:

    “怎么样?东大熊贸易公司的事手到擒来吧?”

    片桐紧张地环视四周。“放心,除了你别人看不见我的。”青蛙君说,“不过我是客观存在

    这一点,这回你可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产物,而是通过实际行

    动取得那种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青蛙先生,”片桐叫道。

    “青蛙君!”青蛙君竖起一根手指加以纠正。

    “青蛙君,”片桐改口,“你对他们做什么来着?”

    “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干的不过比煮小卷心菜略为费点事

    儿罢了。只是威胁了一下。我给予他们的是精神恐惧。一如约瑟夫·康

    拉德所写的,真正的恐惧是人们对自己的想象力怀有的恐惧。怎么样?

    片桐先生,旗开得胜吧?”

    片桐点点头,点燃香烟。

    “像是啊。”

    “那么,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话了吧?和我一起同蚯蚓君战斗可以

    么?”

    片桐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擦拭。“不很感兴趣。真的势在必行不

    成?”

    青蛙君点了下头:“这属于责任与名誉问题。即使再不情愿,我和

    你也只能潜入地下同蚯蚓君决一胜负。万一战败死了,谁也不会同情,而若顺利降服蚓君,也没人表彰。就连脚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过这场战

    斗,人们都不知道。孤独的战斗啊,彻头彻尾的。”

    片桐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转眼注视了一会从烟头升起的烟,说

    道:“跟你说,青蛙先生,我可是个平庸之人。”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但片桐没有理会。

    “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连平庸都谈不上。脑袋开始秃了,肚

    子也鼓出了,上个月已满四十。还是扁平足,体检时说有糖尿病征兆。

    同女人睡觉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且对方是风月老手。催债方面在圈

    内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认,可也并非有人尊敬。银行里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笨嘴笨舌,怕见生人,交友都不会。

    运动神经零分一个,唱歌五音不全,三块豆腐高,包茎,近视,甚至散

    光。一塌糊涂的人生!不过吃喝拉撒睡罢了,干嘛活着都稀里糊涂。这

    样的人,为什么非救东京不可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以奇妙的声音说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

    了东京。我所以要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片桐再次喟叹一声:“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青蛙君亮出他的计划。二月十七日(即预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深

    夜钻入地下。入口位于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地下锅炉房内。揭开

    墙的一部分,有个竖井。顺绳梯下爬五十米左右,即可到达蚯蚓君住的

    地方。两人半夜时分在锅炉室碰头(片桐以加班名义留在办公楼)。

    “既是战斗,可有什么作战方案?”片桐问。

    “有的。没有作战方案如何降服对方。毕竟那家伙足有一节车厢

    大,又浑身滑溜溜的,连口腔和肛门都无法分辨。”

    “具体如何作战?”

    青蛙君沉吟片刻,“那还是不说为妙吧。”

    “就是最好不要打听啰?”

    “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假如我在最后一瞬间害怕起来,临阵脱逃,你青蛙先生会怎么样

    呢?”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你青蛙君会怎么样呢,在那种情况下?”

    “独自战斗。”青蛙君思考一会说道。“较之安娜·卡列尼娜战胜飞奔

    而来的火车的概率,我一个人战胜那家伙的概率恐怕会多上一点点。你

    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桐说没有读过,青蛙君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他肯定喜欢《安娜

    ·卡列尼娜》。“不过我想你断不至于扔下我一个人逃跑。这点我心里有数。怎么

    说呢,这属于睾丸问题。遗憾的是我倒没长那玩意儿。哈哈哈哈。”青

    蛙君张大嘴笑了起来。不光睾丸,牙齿他也没有。

    意外事发生了。

    二月十七日傍晚,片桐遭枪击了。忙完外勤返回信用银行时,在新

    宿的路上,突然有个身穿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蹿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

    小小的黑手枪。由于手枪过黑过小,看上去不像真枪。片桐怔怔地看着

    对方手中的黑东西,没能察觉枪筒转向自己、扳机即将扣动。事情实在

    太荒唐太突如其来了。然而子弹出膛了。

    他看见反作用力使得枪口向上一跳,同时右肩窝受到冲击,就像被

    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片桐以被人踢开的姿势倒在路上。右手提着的皮包

    飞往相反一侧。对方再次将枪口对准他开了第二枪。他眼前的酒吧招牌

    应声炸裂。人们的惊呼声传入耳畔,眼镜飞去一边,眼前的一切模糊起

    来。片桐隐约看见男子端着手枪朝自己走近,心想这下自己可完了。青

    蛙君说真正的恐惧是对自身想象力怀有的恐惧。片桐果断地关掉想象力

    开关,沉入没有重量的岑寂之中。

    醒来时,片桐已躺在床上。他首先睁开一只眼,悄悄四下打量,接

    着睁开另一只眼。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枕边的不锈钢支架和朝自己身体

    伸来的打点滴的软管。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也看见了。并且知道自己仰卧

    在硬板床上,穿一身怪里怪气的衣服,衣服下好像是赤身裸体。

    噢,片桐想起来了,自己走路时被谁打了一枪。击中的该是肩,右

    肩。当时的光景在脑海里历历复苏过来。一想到年轻男子手中的小黑手

    枪,心脏不由“嗑嗑”发出干响。片桐估计,那帮家伙是真的要弄死自

    己,但看来自己并未死掉,记忆也很清晰。没有痛感。不仅痛感,连感

    觉都全然没有。连手都举不起来。

    病房无窗,不辨昼夜。遭枪击是傍晚五时之前。到底过去多少时间了呢?同青蛙君约定的半夜时分也已过去了不成?片桐在房间里寻找时

    钟。但也许眼镜丢了的关系,远一点的地方看不见。

    “请问,”片桐招呼护士。

    “啊,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护士道。

    “现在几点钟?”

    护士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

    “晚上?”

    “不,早上了。”

    “早上九点十五分?”片桐脑袋微微从枕头上欠起,以干巴巴的声音

    问。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

    “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时十五分?”

    “是的。”为慎重起见,护士抬起手腕细看数字式手表的日期。“今

    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

    “今早东京没发生大地震?”

    “东京?”

    “东京。”

    护士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大地震发生。”

    片桐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之地震是避免了。

    “我的伤怎么样?”

    “伤?”护士道,“伤?什么伤?”

    “枪伤。”

    “枪伤?”

    “手枪打的。在信用银行门口附近,一个年轻男子打的。大概是右

    肩。”

    护士的嘴角浮起令人不大舒服的笑纹。“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根

    本没给手枪打伤呀。”

    “没打伤?真的?”

    “真的一点枪伤也没有,跟今早没发生大地震同样是真的。”片桐困惑起来,“那,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

    “昨天傍晚有人发现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没有外伤,只是人

    事不省地躺在那里。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一会儿医生来,你再问问

    看。”

    昏倒?可手枪朝自己开火的情景片桐明明看在眼里!他深深吸了口

    气,试图清理自己的思绪。要一项一项弄个水落石出。

    “就是说,我是从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事不省

    地?”他问。

    “是的。”护士回答,“昨晚你魇得可厉害着哩,片桐先生,您好像

    做了很多很多噩梦,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朋友外号

    什么的?”

    片桐闭起眼睛,倾听心脏的跳动。那跳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记下生

    命的节奏。到底什么是实有其事,什么属于想入非非的范围呢?是青蛙

    君实有其蛙,并且同蚯蚓君战斗从而制止了地震,还是一切均属自己长

    长的白日梦的一部分呢?片桐不得其解。

    这天半夜,青蛙君来到病房。片桐睁眼一看,见青蛙君身体罩在微

    弱的灯光中。他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背靠着墙,显得憔悴不堪,胀鼓鼓

    突起的绿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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