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100md首页 > 医学版 > 医学资料 > 资料下载2021
编号:3369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2日
第1页
第9页
第18页
第27页
第31页
第142页

    参见附件(2274KB,399页)。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是作者吴晓乐写的关于家庭教育的书籍,主要讲述了9个来自不同家庭的教育的的故事,有亲密关系也有矛盾,他提醒着家长教育的初衷。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内容提要

    我花了八年时间,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目睹一个又一个家中发生的故事。

    有人坚信女儿患有多动症,直到她真的患上多动症;有人偷偷希冀着,父亲向她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有人深藏秘密,却只能躲进柜子;有人做了母亲,却习惯在深夜躲进厕所痛哭,咬自己的手抑制哭声;有人在和母亲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她决定宽恕自己。

    我走进他们的生命,每踩一步都惊叹不已。

    这九个故事:

    没有一个是普罗大众乐见的教育神话。

    没有一篇看了会感到喜悦。

    没有一篇看了心中不会乱糟糟的,甚至觉得烦。

    我不断受到诱惑,何不把这些故事写得更正向,更明亮,更温暖,不妨将那些伤害给淡化、舒缓吧。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任何的修饰和美化,都是对那些伤痕的背叛。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凝视那些脸,凝视一个已经被淡忘的初衷——把孩子带到这世界上的初衷。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作者资料

    吴晓乐,台中人,1989年生,台大法律系毕业,喜欢鹦鹉。十八岁那年遇见第二位学生,相处经验太美好,从此开始在不同人家间奔走教书的生活。二十二岁,生怕蹲在家里成日胡思乱想,接了一堆家教工作塞满所有时段。岁月流转,得了好多故事。二十又五,她把故事逐一记下。

    2014年,她将所闻所见写成故事,结集为《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一书,引发大讨论。台湾公视将本书改编为网剧,与公视主频播映外,也在Netflix全球同步播出,在无宣传的情况下,一举冲上日本Netflix人气剧集第1名。无数读者在读这本书时看到了自己。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章节预览

    第1个家:人子与猫的孩子

    第2个家:一脉不相承

    第3个家:必须多动

    第4个家:私的迷思

    第5个家:他没有家了

    第6个家:天赋

    第7个家:衣柜中的小剧场

    第8个家: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第9个家:高才生的独白

    后记 莫失莫忘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截图

    书名页

    版权页

    目录

    推荐序 走进故事屋

    自序 记得那些脸

    第1个家 人子与猫的孩子

    第2个家 一脉不相承

    第3个家 必须多动

    第4个家 私的迷思

    第5个家 他没有家了

    第6个家 天赋

    第7个家 衣柜中的小剧场

    第8个家 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第9个家 高才生的独白

    后记 莫失莫忘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吴晓乐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6

    ISBN 978-7-5057-4688-6

    Ⅰ.①你… Ⅱ.①吴… Ⅲ.①家庭教育 Ⅳ.①G78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数据核字(2019)第069687号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01-2019-2427

    本书由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经由四川一览文化传播广告有限公司独家

    授权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发行销售地区仅限中国大陆地区,不包含香港、澳门地区。

    书名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作者 吴晓乐

    出版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发行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经销 新华书店

    印刷 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

    规格 880×1230毫米 32开

    9.75印张 182千字

    版次 2019年10月第1版

    印次 2019年10月第1次印刷

    书号 ISBN 978-7-5057-4688-6

    定价 49.80元

    地址 北京市朝阳区西坝河南里 17号楼

    邮编 100028

    让日常阅读成为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疾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纪伯伦《先知· 论孩子》(冰心 译)

    他不是笨,也不是迟钝。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

    ——第一个家《人子与猫的孩子》

    她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

    ——第二个家《一脉不相承》

    无论她去了一所很好的学校还是很糟糕的学校,都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她的

    人生已经定型了。她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发呆,放空,等下课,每个夜晚,陪着孤单的母亲,在不同的餐厅里品味精致的餐点。

    ——第三个家《必须多动》

    穿上这制服,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是读书的压力,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

    ——第四个家《私的迷思》

    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

    “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

    ——第五个家《他没有家了》

    每一次,她看着纪小弟抱着球消失得不见人影,她坐在家里等待。时钟的指

    针无情地向前,她知道打球的儿子是最快乐的,但她不能确定,这样的快乐

    可以维持多久。

    ——第六个家《天赋》

    他不是个习惯和他人分享心事的人,他找我倾诉,而我不过是他相处半年的

    家教——这表示他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其他人都太靠近他的真实生活,我

    的距离够远,只能听,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他最需要的,一个聆听而不介入

    的角色。

    ——第七个家《衣柜中的小剧场》

    妈妈笑吟吟地对他说:“不要害怕,无论你长到多大,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句话,他宛如在冬天被扔进游泳池,全身冰凉。

    ——第八个家《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她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第九个家《高才生的独白》

    目 录

    推荐序 走进故事屋

    自序 记得那些脸

    第1个家 人子与猫的孩子

    第2个家 一脉不相承

    第3个家 必须多动

    第4个家 私的迷思

    第5个家 他没有家了

    第6个家 天赋

    第7个家 衣柜中的小剧场

    第8个家 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第9个家 高才生的独白

    后记 莫失莫忘

    推荐序 走进故事屋

    杨翠(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逐页阅读《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好像闯进一座故事的城堡。作者

    的文字清畅灵动,我依循书页的节奏与动线,走进一间间故事小屋,见证了

    一则则生命文本。

    晓乐有很好的说故事能力。每个故事的开场,以一句去脉络化的话语,铺设一条时空甬道,让主角现身引路,点燃故事的灵魂,营造悬念,开启想

    象,抢夺你的目光,让你不由自主想要继续看下去。

    作者的叙事策略,不见张牙舞爪,也没有虚文矫情,淡描实说,却高潮

    迭起,每一则读来,都让我不禁鼻酸。这就是晓乐的文字魅力:简洁、素朴、精确、有韵味,场景调度灵活,画面感、戏剧性饱满,营造出鲜活的临场感。

    然而,晓乐高明的说故事能力,以及文字美学的展演功夫,都不是这本

    书真正动人的原因。《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让我们感到震动,是因为她

    掌握了故事本身的节奏与脉动。或者说,是因为她曾深深走进这些孩子的生

    命之中,与他们一同呼吸、一同吞吐这个世界的浊恶空气。正因为紧紧贴靠

    过这些生命文本,所以她可以听见青春生命的幽微哭泣,它演绎着苦闷、伤

    痛、畏怯、愤怒、欢喜、欲望和绝望。

    晓乐家庭教师的身份,以及她的自省性格,让她得以听见这些故事,见

    证故事主角的人生恶斗;也正是家庭教师的身份,让她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观

    察与叙说位置。家庭教师与一般教学工作者不同,他们是一对一的,是目的

    明确的(孩子成绩提升、考试亮眼);体制内的教育工作者,家长必须去讨

    好他们,但家庭教师不是,在家长心目中,你是我花钱请来的“契约劳工”,随时被评鉴,随时被检验,也可以随时被换掉。

    从某个角度来说,多数家庭教师是以执行家长的意志为目标;然而,实

    际上,家庭教师比较像一个中介者,他必须在父母与孩子间寻求最好的平衡

    点,才能顺利完成家教的使命,让孩子保持最佳状态,也让自己能够维持工

    作。

    然而,家庭教师又不仅是一个中介者;中介者可以游移,可以将自己客

    观化,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但家庭教师很难如此。家庭教师的工作场域,是别人的家庭,他必须进入一个私领域,才能扮演中介的角色。书中,晓乐

    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一个陌生家庭的介入者,她不知不觉地介入他者的生活、亲情、冲突,甚至还介入他们的秘密与伤痛。她也经常徘徊于主动介入与否

    的矛盾中:眼镜仔一再遭受亲情暴力,她挣扎许久,终究不曾挺身而出,自

    责不已;纪小弟被母亲夺去理想中的人生,她挺身而出,却被冷冷地揭露

    “你是局外人”的尴尬处境。

    一个自觉与自省的家庭教师,必然会陷入“局外人局内人”的困境,她

    会不断自问,我是要参与其间,还是要保持距离?晓乐正是这样的家庭教师,她对每一个受苦的生命主体,都不只是进入与离去而已,她不断徘徊于观察

    者与介入者、批判者与自省者之间,她的灵魂,也因而黏附了受苦者的伤痕。

    最后,这些故事,全都渗透她自身的灵魂。也因为渗透自身,这些故事才能

    打动我们。

    这本书中的每一则故事,都是一场生命的恶斗。故事中重叠着故事,不

    只是孩子的,不只是母亲或父亲的,走笔最后,作者现身,诉说自己与母亲

    的故事。然而,作者其实早已现身,早已穿梭在字字句句之间,嵌入每则故

    事场景之中,渗透到每个孩子的呼吸与换气间隙。

    书中的每个孩子,无论他们在世俗认定中是成功或失败,他们的生命,都烙印着奋战过后的伤痕。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战斗,他们的奋战对象却都是

    至亲,特别是母亲。

    这些故事里的母亲,形象各异,却都是以爱为名的刽子手。眼镜仔的母

    亲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成绩一旦不如她意,就狂乱施加暴力;陈小乖的母亲

    自私冷漠,将孩子视为生命的负担,不愿回应他对母爱的渴求;若娃的母亲

    紧迫盯人,爱的照顾成为无法抛弃的沉重负荷;巧艺的母亲疲惫苍老,只为

    拼着命让女儿念私校;茉莉的母亲强势严厉,总是对女儿下指导棋;纪小弟

    的母亲以自己规划的目标和节奏,逼迫他照章学习;汉伟的母亲保护过度,强势介入孩子的学习与生命场域;高才生的母亲以否定代替赞美,逼迫女儿

    更上层楼。

    每位母亲都用力过度,为孩子规划人生棋局,检视他们的落子方位与下

    棋节奏,母亲的意志,嵌入孩子的每一颗棋子之中,让他们沉甸甸难以举棋。

    书中的孩子,因而都有着哀伤的灵魂。眼镜仔在暴力下总是畏怯,他像一个

    无声的游魂。陈小乖更是让人不舍,他聪明、有序、理性、求知欲高、学习

    能力强、很会打理自己,然而,所有这些,都只是他换取母爱的路径,是他

    以高度意志力勉力维持的恐怖平衡。因为母亲的冷漠与疏离,他的内心有一

    个秘密、一个破洞、一个随时会引爆的 X 档案。最后,企求不到母爱的眷顾,他终于选择放弃自身,他说:“我没有家了,这就是事实。”

    若娃与陈小乖相同,都是既伤痛又温柔的孩子。陈小乖以张狂武装自己,其实默默收纳痛感,温柔守望母亲;而若娃则认识到,认定女儿有“多动症”,照顾生病的女儿,是母亲唯一的生命意义。因此,她宁可伪装生病,配合演

    出,为了守护母亲的生命价值,“我不能没有ADHD”。

    汉伟的故事,更让我低回不已。故事妈妈、导护妈妈、爱心妈妈,是小

    学常见的校园风景,母亲在教学场域的热情投入,仿佛燃烧的星星,照亮了

    每个小朋友。然而,剧本并非经常如此。有个“好母亲”,确实曾让汉伟感到

    骄傲,但时间并不长,“好母亲”变成魔怪,介入他与同侪之间,母亲炽热的

    爱,让汉伟沾染难以闻问的气息,成为友情的绝缘体,被世界放逐,终而自

    我放逐,“随便你”“都可以”成了他的口头禅与人生注解。

    这些母亲,甚至都不知何时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然而,晓乐并非意在建

    构“妖魔化”的母亲形象,她以一个介入者的温柔眼睛,穿透这些母亲的生命

    底蕴,悲悯她们身上来自父权家庭的长年未愈的伤痕,有的甚至还身处“伤

    痛进行时”之中。这些母亲,多数也曾经历各种轻视、疏忽、离弃、暴力、威迫,背负着这些伤痛,她们又被赋予看守孩子、教养孩子、决定孩子未来

    的所有责任。书中的许多母亲,总是担心着,如果没把孩子的成绩提高、选

    项变好、未来点亮,会让自己陷入被丈夫谴责、冷暴力、离弃的险境。

    不曾被好好疼爱,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爱是一种能力,然而,爱

    的方式需要学习。有些爱,可以如练习曲,在一遍一遍的演练中,逐渐完备。

    然而,父母对孩子的爱,却不允许有练习,因为,至亲的爱虽然很牢固,但

    亲情的伤痛也很顽固,父母每一次错误的爱的试验,都可能给孩子烙下永恒

    的暗影,埋下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后记中的作者现身,让整本书萦回着更温暖的光色。有时我们会努力不

    够,有时我们会用力过度,但更多时候,我们可以放下姿态,寻求和解。就

    算绕过整个地球,亲情的微光,总还是会在密林幽深处,闪烁引路。你伤痕

    累累,但返乡不会无解。

    自序 记得那些脸

    吴晓乐

    我们服膺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为这套方法教出了一个“成功”的小孩。

    坦白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坏的打包成一团,再归因于

    “父母的管教”,不仅忽略了其个人特质,也忘了把他所处的环境纳入考量。

    一样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个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将一个

    小孩的天赋摧残殆尽,只是后者的情形没人关心,我们不喜欢失败的例子,只想倾听教育神话。

    这些话不是我想的,是我的挚友、其中一篇故事的主角说的。

    写书过程中,她的话反复在我脑海里盘旋。

    在你看完这些故事后,也许会问,这些过程有无夸大不实的色彩?

    很遗憾的,答案是——没有。更多时候,我受到的诱惑是:把那些发生

    过的事,写得更正向、明亮且温暖,不妨将那些伤害淡化、舒缓吧。朋友说

    得没错,失败的例子太不讨喜了。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记得那些脸,我记得他们的表情以及他们对我

    说过的话。若是为了取悦谁,而低估了那些伤害的施加以及承受,那我就是

    作为目击者,在做出不实的证言。这样,我会对不起那些伤痕,因为没人记

    得它们。

    借朋友的话来说,以下我写的九篇故事:

    没有一篇是普罗大众乐见的教育神话;

    没有一篇看了会感到喜悦;

    没有一篇看了心中不会乱糟糟的,甚至觉得烦。

    然而,这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不仅确实发生过,极可能仍在发生……

    ☆为了保护隐私,书中人名、绰号均为化名。

    第 1个家 人子与猫的孩子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A frightened child

    我很少想起眼镜仔。他是我的第三个学生,家住台北荣星花园附近。

    说到眼镜仔,他整个人干干瘦瘦,捏不出几两肉,倒是戴了一副很笨重

    的眼镜。眼镜仔说,他近视已经七八百度了,医生曾恐吓他,再不控制一下,他长大后可能就要失明了。可是,眼镜仔控制不了,他每天都用眼过度。

    随着年纪渐长,或许是出于对往事的怀恋,我常常想起最初的几个学生。

    除了眼镜仔,对,就除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在回忆的长廊上,一一唱名我教过的学生时,我总忽略

    眼镜仔。想起他总是不愉快,甚至连“荣星花园”四个字,在记忆上也成了一

    种负担。

    令我不愉快的,并非眼镜仔这孩子,相反我很喜欢他,但想起他,就无

    可避免地,必须同时面对在他背后,那些我无力处理的人事。

    眼镜仔的妈妈,不妨称她小圆妈好了。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圆滚滚的,脸

    圆手圆,身材也圆。初次见面,我就见识到她强势的作风。她语速很快,连

    珠炮似的朝我射来,说话时手腕的摆动幅度也非常大:“老师,我跟你说,我这孩子就是笨,做什么事情就是慢,怎么教都教不会,之前的老师都放弃

    了。”她一抬眼,扳指一算,“你是他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家教。我跟他说,这次再没效,我就一个老师也不给他请了,放他自生自灭!”

    我尚未接腔,她又急着开口:“老师,我儿子如果不乖,或者题目写错,你就用力给他打下去,孩子有错,就是要教育,我不是那种小孩子被打就反

    应过度的妈妈。”

    闻言,我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是,阿姨,我不打学生的。”

    小圆妈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看你的资料,你才大学一年级,十八九岁对吧?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听到体罚就皱眉,好

    像体罚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小圆妈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会这样

    想,是因为你们欠缺教小孩的经验,以为轻声细语,爱的鼓励,小孩子就能

    乖乖向学,顺利进步了。事情绝对没有你们所想的这么简单,我提醒在先,你教过我儿子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打不打小孩的问题。”

    在小圆妈唇片翻动、口沫横飞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景象——

    从头到尾,眼镜仔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弯腰驼背,近乎无声地呼吸着。

    他的四肢不长,又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他直盯着自家木桌上

    的纹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结束与小圆妈的初步接触,我跟眼镜仔来到他的房间。

    在我们打开试题本五分钟之后,他走入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我指出一

    个错误,那只是个非常细小、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他的反应却非常剧烈,肩

    膀很快地拱起来,背部连动地微弯成弓形,脸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近乎条件反射。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他的问题令我震惊不已。

    “妈妈不是允许你了吗?”

    “但我不也告诉过你妈妈,我不会打你吗?”

    眼镜仔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低头,右手捏着试题本,指甲陷了进去。

    “妈妈跟之前的每一个家教建议,只要我犯错,就打下去;我再犯错,就再打下去。多打几次,我就会记得不要再犯相同的错了。”好像在说给自

    己听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我好像真的很笨,被打这么多次,还是常犯一样的错。上一个家教是男的,打人很用力,我很怕他。他最后还

    是辞职了,他跟我妈抱怨:?我打你儿子打得都累了。?”

    眼镜仔似乎想到什么,抖了一下,又说下去:“那个家教走了之后,妈

    妈对我发飙很久,她说我很笨、很没用,没人愿意教我,害她必须一直找老

    师。”

    他没再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小小的。

    “我不会打你,不管你错再多题。”

    “真的吗?”他很淡漠,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之前有个女家教,好像跟你

    一样大,要么就比你大一点点,她也跟我说?我不会打你?,但是到最后……

    她还是气到忍不住了。她说:?你真的很笨,我没遇过像你这么不受教的学

    生。?老师,我跟你说,我妈是对的,我真的很笨,又迟缓。有一天,你也会

    受不了,想要打我的。”

    他的头仍旧低垂着,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重申立场:“我是真的、真的不会打你。”

    “为什么?”

    “我也是接受体罚长大的学生。”

    眼镜仔微微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视线又急忙转向桌上的橡皮擦。

    “我初中念重点班,理化老师是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退休的老头,他基

    本上不教书了,只立下一个规矩,八十分,少一分就打一下。我有个单元真

    的搞不懂,考了六十一分,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我狂写、狂算题目,基

    测(1)

    时理化一题也没错。”

    “你好强。”

    “不,一点也不。上了高中之后,我的理化很烂。我很困惑,想了一段

    时间才明白,在过去,我读书是怕被老头打,自己本身其实没有读理化的乐

    趣,等到升上高中,没人打我了,我反而不晓得怎么读书。又因为老头的关

    系,我很讨厌理化这一科,一点也不想碰。”

    看眼镜仔似懂非懂的模样,我补充道:“用成绩来决定体罚,我觉得这

    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当下或许呈现出不错的成果,但之后可能会制造出更

    多问题。”

    他默默地听着,没有应声。

    “所以,假设你考差了,我们就换个方法;你如果再考差了,我们就再

    换个方法。我不想打学生,打学生也代表我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跟耐心。我

    想解决问题。”

    “真的吗?”他看着我,我们的眼神有了交会。

    我终于看清楚,他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其实又圆又亮。

    ☆

    在没有体罚的前提下,我得正视一个事实:眼镜仔教起来确实令人有些

    情绪。

    一模一样的题型,也许前一分钟才耐心讲解完,他仍无法正确作答。更

    多时候,我已经极尽暗示之能事,只差没直接伸手指出答案了,他的思路却

    像是被谁猝然设了个路障,没办法再前进了。我又观察一阵,发现他对于

    “写下答案”这动作特别有心魔。

    每一次,握着笔,就要写下答案了,他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在空调

    恒温二十五摄氏度的室内,汗水大肆奔流。见他这么难过,我也跟着屏息,空气稀薄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扇一扇。

    也有几次,他的笔尖抵在纸面上,紧张不安的眼神频频向我送来。那眼

    神,像是在默读我心底的念头,也像是在预防我下一秒钟的动作。

    经过几次心理的攻防,我忍不住开口了,请眼镜仔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我告诉他:“你不用紧张,你写错了,大不了我重新讲一次,我不会打你。”

    他吞了吞口水:“之前的老师都会盯着我看,一题一题跟,只要我写错

    了,他就马上拍我头,好几次,我的眼镜都被拍掉在桌子上。”

    “是你先前提过的打你打得都累了的那个老师吗?”我在脑海里搜寻可疑

    人物。

    “嗯。”眼镜仔维持平时的淡然,点了点头,“他是妈妈请的家教里面最贵

    的,补习班名师。他跟妈妈保证,没有他救不起来的学生,妈妈于是给他很

    高的时薪。一小时,好像是一千二百块吧,还常常加课,一个星期,可以上

    六小时。可是,我的成绩还是时好时坏,妈妈有时候受不了,会怪老师,老

    师跟着急起来,就一题一题地盯我,如果我写错,他会马上拍我头,或者拿

    热熔棒打我手心。”

    “每一题?”

    “对,那个老师坐得很近,这么近啊——”眼镜仔用手比画出距离,“他的

    视线会黏在我的考卷上,等我作答,只要我写错,完了,死定了。有一次,段考(2)

    前一天,他拿一张自己出的试卷给我做,我错的题超过一半,他非常、非常生气,铆起来打,拼命用热熔棒打我小腿,我很痛,可我不敢哭。”

    “你妈妈知道那个老师打你打得这么凶吗?”

    眼镜仔摇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你妈?那个老师叫你不能说吗?”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眼镜仔有点不自在,“老师打我,是我的错,我没有把题目做好。

    我跟妈妈说,妈妈只会更生气,搞不好也会打我一顿。”

    我不禁怀疑:眼镜仔不是笨,也不是迟钝。

    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

    平常讲解题目时,顺着题意一步一步进行拆解、推导,这过程他可以跟

    得很稳很好,此时进行口头提问,他也能答得很理想。然而,一旦面临把答

    案用铅笔誊上去的瞬间,他就像中了石化术,从头到脚僵硬起来。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犯错,拳脚就会伸过来。所以,他在答题时,眼前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关卡,他无法跨越这道关卡,反复质疑,踟蹰再三。

    一场四十五分钟的考试,他可能浪费了三十分钟,只为了跨过一道“我可能

    会写错”的关卡。

    真要给眼镜仔下一个结论,我会说,这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信心。

    他不相信犯错是件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过去的几任老师不给他犯错的空间。

    他一点也不迟钝,只是被套上了重重枷锁,是以走得较常人忐忑,较常

    人戒慎,最终不免给人一种笨拙、迟钝的印象。但他并没有外界所料想的蠢

    笨。

    ☆

    模拟考成绩下来那天,台北细雨斜织。我站在门外,还来不及收好雨伞,就听到一阵急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圆妈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门被打开,她脸色有些古怪。我一进屋,她便紧紧跟在后头,一开口就是抱怨:“唉,老师,我跟你说,这孩子真是没救了。我真想不通,我给他的读书环境这么

    好,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争气点?”

    “考得很不理想吗?”

    小圆妈说:“我跟他父亲给他估计的理想 PR 值是九十三,他只考了八十

    三,PR值只有八十三。老师,你告诉我,在台北市,这样的成绩,哪一所明

    星高中要他?”

    眼镜仔的 PR 值为八十三,简单说来,他的分数高于参与该次测验的约

    83%的学生。照理说,是很亮眼的成绩。但是,台北市的竞争确实很激烈,一个细微的差错,能上的学校就会下跌一到两个名次。

    “老师你看,我都给他请名校的家教了,他还给我考成这样。”小圆妈的

    话中多少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习以为常了,这份职业,领的是他人眼红的时

    薪,雇主自然有一套“教学质量检测”的标准,最典型的,莫过于定期举行的

    段考、模拟考。若学生考不出亮眼的成绩,家长最直白的心态莫过于:那我

    砸大钱请你来做什么?

    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客厅里,眼镜仔站着。更精准的说法是,罚站着。

    走进客厅,小圆妈不忘先给我倒杯茶水,同时也给自己的茶杯注入新茶。

    稍事休息之后,她把眼镜仔的成绩单取来,开始一科接着一科质问。

    “数学为什么错了六道题?上次你才错三道。”

    “你不是告诉我,这次社会(3)

    比较简单,却错了快十题?你真的努力了

    吗?”

    “还有英文,从幼儿园就给你补英文,没办法拼一次满分?”

    眼镜仔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不知从何辩解。

    小圆妈越说越激动,一个箭步上前,扫了眼镜仔两个耳光,清脆的巴掌

    声回响在客厅之中,伴随着高八度的谩骂:“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成材啊!你

    爸的同事都在问你准备得怎么样,我哪好意思说,我的儿子在台北市可能找

    不到好学校念。”

    两个巴掌,我和眼镜仔都吓坏了。

    他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与屈辱。但他很快就

    恢复到习惯的处理方式:垂下眼,拳头紧握,把视线交给地面,一动也不动。

    小圆妈的嘶吼一拨接着一拨,她将许多陈年往事一一掏出来,内容俨然

    是眼镜仔截至十四岁的失败史,包括幼儿园老师对眼镜仔不怎么样的评价、失常的小学入学考以及不上不下的小学毕业成绩……完全不顾我这个外人在

    场,她径自开展清算式的数落。她忘了叫我坐下,也可能是故意的,总之我

    形同被罚站,跟眼镜仔一起站着听,感觉像是听了一辈子那么久。结束时,偷瞄一眼时钟,才不过半小时。

    小圆妈困倦地坐回沙发上,朝我们挥了挥手,说:“老师,你可以上课

    了。”

    我不想上课,倒是非常想逃,脑海中闪过一百个逃离现场的借口,但又

    一一删除那些选项。我心明眼亮,假若我此时开溜,眼镜仔的处境将变得更

    为艰难。

    一同经历暴风雨的洗礼,我与眼镜仔之间,不免萌发出一种近似革命情

    感的牵绊。我非常、非常想离开,但我不能离开。

    我走了就是背叛。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踏进眼镜仔的房间。他拖着脚步,跟在我身后。

    桌上,课本摊开了一半。

    我们分别坐了下来,彼此面色尴尬、动作生硬,仿佛这是我们第一次上

    课。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他撑得很勉强。不在我的面前掉

    泪,似乎是他仅存的用以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了。

    为了填补我们之间的空白,我开始动起嘴巴。不过,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同一页转了十分钟有余,好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眼镜仔很细心,察觉到我的失落,他突然转过身,面向我:“对不起,老师,我让你失望了,我真是太笨了。”

    眼镜后的双眼,涨得红通通的。

    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你不笨,PR八十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沮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堂课结束得很苦涩。我们气色委顿,像是一起打了败仗的士兵。

    临走时,小圆妈已经睡下了,眼镜仔的父亲去大陆出差,家里没有其他

    人,眼镜仔亲自送我到大门口。我出了门,转身回头,见他怯怯地躲在铁门

    后,声音细如蚊蚋:“老师,对不起,请你别生气,也不要辞职。下一次,我会考好一点。”

    ☆

    下回授课,出乎意料,眼镜仔的家里多了一篮幼猫。五只眼睛欲睁未睁

    的小猫在篮子里钻动,像是迎着光源,又像是躲着光源,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眼镜仔和小圆妈守在篮子旁,密切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猫咪怎么来的啊?”我好奇地问。

    小圆妈说:“社区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不给猫结扎,让母猫生出一窝小

    猫。这也就算了,好歹这些猫才出生没多久,竟把这些猫仔随便用个破纸箱

    装着,扔在路边。这几天,幸亏附近养猫的人家接力喂食,小猫都活下来了。

    不过,昨天下大雨,纸箱淋湿了,又皱又烂,我接儿子回家,路过时,看见

    它们缩成一团,冷得喵喵叫,觉得很可怜,干脆全部捡回家照顾了。”

    我心底一暖,这与我平素对她的印象出入不小。

    门铃响起,她下楼应门,是邻居太太。

    邻居太太拿个塑料袋,走了进来:“这是我家咪咪之前吃剩的猫奶粉,我检查过,还没过期,应该够这些小猫撑个几餐。明天一早,我再去买一

    包。”

    “谢谢,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些。”

    邻居太太蹲下来,细看那篮小猫:“真夭寿,瘦成这样。”

    小圆妈也一起蹲了下来:“对啊,不知道最后能活几只。”

    邻居太太简单讲解了一下喂食小猫的技巧,小圆妈听得非常专注,不时

    询问详情。

    邻居太太赶着回去炒菜,待了一下就表示要离开。她走之后,小圆妈喂

    食幼猫的大业旋即开展。我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

    把小家伙们一一捧在掌心。那些猫还很幼嫩,毛发又细又带点湿气。小圆妈

    以食指隔着棉巾,一点一点地微微按压,拭去小猫身上的水汽,过程中她的

    手指轻微地颤抖。

    之后,她把小猫放在桌子上,两指轻轻撑住小猫的上半身,让小猫保持

    坐姿。奶嘴一就位,小猫的前肢就本能地扶上奶瓶,大口大口地喝,蓝绿色

    的眼珠散发出慵懒的柔光。在小圆妈温温的掌中,幼猫们吸食着温温的奶水,待小猫全数喂食完毕,小圆妈温柔地擦干它们的嘴角,轻手轻脚地放回她精

    心布置的窝,窝底下铺了电热毯,温度调整至三十摄氏度。

    幼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吃饱睡暖,五双眼睛一一合上。眼镜仔和小

    圆妈歪着头,兴致高昂地注视着小猫,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我退后一步,注视着小圆妈与眼镜仔,在这一刻,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像

    一对母子。

    猫的孩子不用读书,只需要好好地吃、安稳地睡。猫咪长大了,也没有

    人举办考试,给每一只猫测量 PR 值,检验它们的学习程度。所以,小圆妈

    可以这么温柔地疼爱一群和她没有血缘、不曾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家伙。

    ☆

    教了三个月,虽然我跟眼镜仔的父亲不过打了几次照面,却也足够拼凑

    出这位父亲的轮廓。他在一家中型规模的传产公司(4)

    上班,从小职员做起,历经二十年的苦干实干,好不容易坐到总经理的位子。他习惯晚归,无论有

    没有加班、有没有应酬,最早也是九点到家。有一次他七点回到家,拿起一

    包鼓鼓的牛皮纸袋又匆匆出门,小圆妈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是深深的失落。

    至于平常,一听到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小圆妈就会像支火箭般从客厅

    冲出去,笑脸盈盈地站在玄关,给丈夫脱下外套,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柔

    声问:“吃饱了没?”“要不要给你放洗澡水?”

    很可惜的是,伉俪情深的光景时效并不长,等到夫妻俩前后进入主卧室,氛围将大不相同。起初,只能偶尔捕捉到几缕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不久,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一堵墙壁,我和眼镜仔都听得清楚分明。

    “你到底是怎么教小孩的,一个月跟我拿那么多钱,却连个儿子都搞不

    定?你知不知道,魏经理的女儿去年考上北一女,陈董的儿子今年也推甄(5)

    上清华大学(6)

    了,每次开会,谈到自己的儿子我就头痛,模拟考的 PR值没一

    次过九十,在台北市区,能有什么好高中可以读?我跟你郑重警告,我不会

    让他去读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学校。他没考好,干脆送他到美国。”

    没隔几秒,小圆妈的尖叫传过来:“送到美国?一个儿子养到十五岁,只因为高中没考好,你就要把他送去美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就得一个

    人在家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情绪化,看清楚一点好不好?台湾现在的竞争很

    激烈,未来会更激烈,你儿子的资质又不比人强,不早一点送出去培养一些

    外语能力,培养一些国际观,你再这样盲目地宠下去,非得等到我们的独生

    子日后在职场上被别人狠狠比下去,你这做妈的才甘心吗?只怕到那时,你

    放手也来不及了。”

    讲课的音量终究无法盖过夫妻激昂的龃龉,我看着眼镜仔,想从他脸上

    瞧出一点端倪。

    他看着课本,语气轻缓镇定:“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我没有多问,只是很难过,捏着他的肩膀,良久说不出话来。

    “老师,我真的不介意啦,赶快来做下一题吧。”

    ☆

    大考的日子一步步逼近,经过几次模拟考,小圆妈的标准不是没有做过

    调整,PR 九十,PR 八十八,最终降到 PR 八十五,眼镜仔没有一次达标。

    小圆妈怒气冲冲,她说:“我都降低标准了,为什么你还是做不到?”

    她在我面前“算账”的情景越来越常上演。呼巴掌,拧手臂,用脚踢踹,情况越演越烈。有一次,我们课上到一半,小圆妈冲进房间对着眼镜仔破口

    大骂,只因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师,关心眼镜仔近日的上学情况,老师诚实答

    以“容易分心”四个大字。

    每一次,我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眼镜仔挨揍。有时候,事情很

    快就结束了,一记拍头,小圆妈就把他交给我了。有时候,伤害的过程会久

    一点,他会被拧耳朵,拧到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小圆妈才甘愿放手,饶过他。

    每一次,我鼓起勇气,几乎要站出去护着眼镜仔,到最后,仍是选择却

    步与退缩。

    我混淆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我只是个一周提供两次教育服务的家教,还是说,我有更大的责任,必须积极阻止这一切?更糟糕的想法是,我怀疑

    小圆妈是故意打给我看的,谁叫我拒绝体罚。她故意挑在上课前,声嘶力竭

    地呼喊,动手动脚地演给我看,暗示我:“看啊,你也没有多会教嘛。”

    小圆妈是家庭主妇,又不喜外出,也不热衷社交,她能说心事的伙伴就

    那么两三个。她的存在价值,是肯定,还是否定,主要交由丈夫来决定。然

    而丈夫给的期望太沉重,她一个人难以承受,只得分流给眼镜仔,分流给我

    这个一周不过出现五小时的外人。每周时间一到,我无可回避地必须出现在

    这个家,她看到我,明白自己满涨的情绪将得到出口。

    我、眼镜仔、小圆妈,我们三人不知不觉地掉进一条食物链,吊诡的是,位居食物链最上端的眼镜仔的父亲,一个星期拨给眼镜仔的时间,可能没有

    几小时。

    ☆

    有一天,小圆妈不打了。

    她掩着脸,哭倒在沙发上:“你不认真念书,你爸爸都不想回家了。他

    说,你是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很失望,看到你就心烦。怎么办?爸爸不想回

    家了。”

    眼镜仔不吭一声,走了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母子俩哭成一团。笼子内的小猫,被送走了三只,剩下两只,轻轻地喵

    喵叫。

    我旁观着,心底清楚这一切的荒谬,这样温馨的光景没有太长的寿命,小圆妈会再度对眼镜仔动粗的,时间早晚而已。只要眼镜仔的父亲执着于儿

    子的成就,只要小圆妈持续把丈夫放在人生的第一顺位。她今天只是累了,明天会重振士气来鞭策眼镜仔的。

    我辞职了。简言之,我背弃了与眼镜仔的诺言。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有多少个夜晚,我走过荣星花园,来到眼镜仔的家,心中布满灰色悲观的想法。按下门铃的那一刻,我的心又惶恐又颤抖,迎在

    前方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我无疑是以一种夹着尾巴的狼狈姿态,落荒而逃。

    这也是我极少想起眼镜仔的原因。一想起就感到刺痛,想起他厚重镜框

    下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他曾经给予的信赖,想起他挨揍后,反过来安慰我

    的敦厚。在我离开之后,小圆妈是否打得更凶了?她是否对儿子更绝望了?

    她能明白我辞职的理由吗?

    最后,我很怕去想象的是,眼镜仔还在台湾吗?他是否已被送去一个全

    然陌生的国度?

    ☆

    眼镜仔住在透天厝(7)

    里,含顶楼共四层,他的书房和卧房是分开的,以

    住在台北市的小孩而言,他拥有很奢侈的生活空间。他上下学由小圆妈开名

    车接送,用很好的手机,书包是那种有伸缩把手的昂贵款式。他很难找到一

    套衣物、一双鞋子不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眼镜仔的父亲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善于社交辞令,熟知商

    场进退的规矩,穿着要价不菲的手工西装和定制皮鞋。他只有眼镜仔这一个

    儿子,只要对眼镜仔的未来有助益,任何名目他都愿意投资。小圆妈外表雍

    容优雅,在外人面前说话轻声细语,她花很多时间栽培眼镜仔,定期通过电

    话和老师交流儿子近况,老师曾夸小圆妈是个十分尽责的好母亲。

    眼镜仔每天的早餐必定有一瓶鸡精(8)

    和一只鸡蛋,吃完早餐后,小圆妈

    会递给他维生素、鱼油和钙片等,待他吃下了,她才安心带他去上课。

    任何人见了,都会说眼镜仔的命很好,生活在很幸福的环境中。

    他的父母好爱他,而他们的爱很正常。

    (1) 基测是台湾初中升高中的考试,类似于大陆的中考。——编者注(本书脚注如无特

    殊说明,皆为编者注)

    (2) 台湾的学校会在一个学期内进行几次阶段性测试,称为段考。

    (3) 社会是台湾基测的考试科目之一,考试内容涵盖地理、历史、公民与社会三个领域。

    (4) 指包括工业、农业、第三产业在内的传统产业公司。

    (5) 台湾的高中生考普通大学,必须先参加大学学科能力测验,之后可利用此成绩报名

    推荐甄选(简称推甄)申请入学,类似大陆的自主招生。

    (6) 指位于新竹市的台湾清华大学,前身是北京的清华学堂。

    (7) 通常指层数在两层以上、门户独立、产权独立、内部楼层可互通的独院住宅。

    (8) 以台湾传统工艺熬制,萃取整只鸡的营养精华的滋补品。在台湾流行。

    第 2个家 一脉不相承

    她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

    苦了。

    Like mother like daughter

    茉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明玉的心是核桃。

    如何在没有工具的前提下,取出核果,又维持核果的无伤呢?这是很大

    的智慧。

    自小,茉莉一家就是村内瞩目的焦点。茉莉的父亲敏雄继承祖业,专营

    南北货,事业规模不小,地方上的人看见他,大都清楚他的身份来头。事业

    臻至高峰时,敏雄娶了一位来自台北的大小姐——明玉。婚后明玉给敏雄生

    了一对儿女,男的叫柏宥,女的叫茉莉,兄妹俩都遗传了明玉好看的脸蛋,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来自台北的明玉,对儿女的期待也有些不同。

    兄妹俩不过五六岁,明玉即在他们耳边慎重表明:“虽然我们住在台南,但是等到你们十五岁,哥哥要去台北考建中,妹妹去考北一女。兄妹俩一个

    穿卡其色的制服,一个穿绿色的制服,若是如此,做母亲的也就没有遗憾

    了。”

    明玉说这些话时,有一种妖魅的氛围,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许愿。她

    的眼神晶亮,小茉莉可以看见母亲眼中的小火焰,烧出熠熠的明暖。那时,小茉莉还不懂“北一女”这三个字,但已能辨识绿色,她猜北一女与绿色之间,笃定有什么魔法或者宿命般的联系。为了母亲,为了留住明玉眼中那道光的

    神采,她必须得到那颜色,那绿。

    小茉莉上初中时,明玉定了成绩标准——九十分。少一分,打一下。考

    卷发下当日,就是论定赏罚的日子。像是世界上大部分的标准一样,这标准

    也不乏弹性,明玉心情好的时候,八十五分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反

    地,倘若不巧那天她心里有事,八十九分还是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柏宥的标准是八十分。

    “为什么哥哥的标准比我低?”小茉莉如此问过。

    “因为你是女生。”怕女儿不懂,明玉又加重语气,“记住这个道理,在这

    世上,女生表现九十分,跟男生表现八十分,在外人眼中是差不多的。更要

    紧的是,即使你可以表现出九十分,放在心底就好,在男人面前不要太骄傲。

    一旦你太强硬,压过男人的锋芒,就是自己把日子搞得很难过。”明玉的一

    席话,仿佛是药,更像是毒,注入茉莉的血液里,在她睡下的夜晚,绕着她

    周身奔流。

    有一回,小茉莉数学不及格,考完她已经觉得不妙,等到考卷发下来时

    她更是吓得手脚发软。该死的是,那回考试失手的人不多,老师不给加分,无疑是给小茉莉判了死刑。回到家,她脸色发白,明玉跟她讨考卷,她颤抖

    着从书包里摸出那张纸呈给明玉。明玉见了,眉头一抬,一句话也没说,抄

    起电视柜旁的藤棍,一阵猛打。

    小茉莉很早就懂得,疼痛是一种自己必须学会与之共处的事物。明玉打

    到十来下时,她已经不那么痛了。她两手撑地,跪在地上,背蜷得像虾米。

    她在等待,等待明玉打得手酸。茉莉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母亲,明玉一旦

    拿起棍子,就很难放下,除非累了。

    汗水滑进她的眼睛,她恍惚之间想起一件事,柏宥也考过一次五十八分,明玉只是念了两句,摸摸他的头催他快吃饭,吃完饭赶紧念书。她心里不由

    得酸酸的,掉下眼泪,跟汗水和在一起。

    ☆

    一天,远方来了一个人。

    封实多年的核桃,微微地裂了缝。

    那天是茉莉父母很得意的日子。柏宥考上了阳明山那所医科大学,茉莉

    考上了北一女。茉莉的父亲大手笔地办了二十几桌席,但凡常来茉莉家走动、泡茶聊天的,见者有份。整个场子,敏雄净是“柏宥”“柏宥”地喊,一下子说

    “柏宥快点来这儿看这位阿姨”,一下子又是“柏宥快来见这位议员叔叔”。茉

    莉考上北一女的喜悦,完全给柏宥考上医科大学的光环遮盖住了。

    茉莉把眼前所有人事收入眼底,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就可以忘记过去七

    八年间,她拒绝的那些游玩邀请、被明玉没收的课外读物、被关在家里的寒

    暑假——当然,也包括她这七八年挨过的棍子。

    只要父亲一句话,她的伤口会好的。

    好不容易,熙来攘往中,父女的眼神对上了,聚光灯降临,茉莉屏住呼

    吸,最佳女主角的梦幻时刻,她已经背诵好台词,“不会的,爸爸,读书一

    点也不辛苦”,脸上要挂着轻盈的微笑,语气务必温柔婉转。然后,父亲会

    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女儿。”

    敏雄咧开嘴,对茉莉笑开一嘴黄牙:“茉莉,你快去妈妈的梳妆台上,把哥哥的成绩单拿来。邓叔叔来了,说不信有人的数学可以拿这么高分,他

    要眼见为实,我偏要叫他心服口服!”

    像是有谁在胸口撒了盐,茉莉的心房心室瞬间萎缩了。

    她吸了吸鼻子,上二楼,进房拿了成绩单要往回走,在楼梯转角撞到一

    个瘦瘦的人影。尽管楼梯光线不足,但是不影响香味的传递,茉莉闻到淡淡

    的香气,犹豫地唤了一声:“小阿姨?”记忆中,只有小阿姨有洒香水的雅兴。

    人影出了声:“茉莉,我找你找好久了。”

    果然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家族里的传奇,众人说起她总有点顾忌。传说她年轻时谈了一

    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两人交往五六年,男方却娶了小阿姨最好的朋友。小阿

    姨没有说过男方一句坏话,只是她也没有结婚,在台湾的日商公司做了几年

    行政工作,存了一些钱,最终跑到日本长住,接一些翻译的工作,也出过几

    本居家整理的书,日子过得恬定优雅。

    “小阿姨,你在找我啊?”茉莉有些受宠若惊。

    “对啊,在楼下没看到你,你爸说你在二楼,我就亲自来看看啦。”小阿

    姨笑着祝贺,“茉莉,恭喜你啊,北一女不简单,这可是你妈妈的梦想。”

    “啊?”茉莉困惑地抬起脸。

    “你不知道?”小阿姨说,“你母亲从小到大都很会念书哟,初中读北二女,高中想考北一女,可惜失常了,分数让我爸,也就是你外公很失望。你母亲

    想重考,你外公不答应,说女生没有挑选的资格,没人把钱花在栽培女儿读

    书上。你外公给两条路走,看你妈要认命一点去念其他学校,还是趁年轻早

    点嫁人。你母亲也有些赌气吧,看一眼你爸的照片就点头了。幸好敏雄是个

    好人,算疼你妈,否则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小阿姨迟疑了

    一下,偏着头,语气有些斟酌,“你母亲嘴里没说,但我猜她心底很怨吧,你外公太重男轻女了。”

    越听到后头,茉莉的嘴巴张得越大。像是在未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无意

    间踏入一座私人花园。花园和墙外的风景截然不同,里头有外人不知晓的枯

    荣。茉莉终于懂了绿的真实意义,懂了母亲每一次朝她大腿抽打的狠劲。茉

    莉也想起舅舅,那个让外公、外婆头疼得要命的儿子,大学重考三次才考上,快六年才毕业,堪比念医学系。毕业后,成天游手好闲,外婆看不过去,只

    好盘下一间杂货店让他做老板。

    明玉很少在柏宥和茉莉面前提到自己唯一的弟弟。

    不,明玉也很少提起自己婚前的情景。

    茉莉翻遍了脑海,这才发现,自己对于母亲婚前种种一无所知。

    明玉怎么不说呢?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一定也有好多故事。

    “倒是给我捡到了好运,哥哥不长进,你外公没理由拒绝我念大学了。”

    小阿姨轻松地笑了笑,下一秒,她敛起笑容,眉心皱起,“茉莉啊,不要怪

    你母亲对你们兄妹俩这般严苛,这是你母亲心底的死结,她自己也不好过。”

    茉莉看着小阿姨,心中思索着这段话。

    小阿姨见茉莉没有答话,上前握住她的手,细声叮咛:“茉莉,到台北

    要小心身体。该花的地方不要省,书好好念,该玩的时候也不要辜负。我差

    不多要离开了,先下去找你母亲说话。”

    她放开茉莉的手,转过身,往楼梯下了几步,又回过身,指指楼下灯火

    明亮处,要茉莉一起看。从她们的角度看下去,正好看见明玉搂着柏宥,和

    几位太太嬉笑着。明玉脸上的笑意是如此真挚。茉莉记忆中,母亲从没这样

    笑过,笑得如此好看大方。

    茉莉站在阶梯上,心底难过,不想再往前。小阿姨没等她,自己下楼去

    了。

    等小阿姨走远了,茉莉这才注意到自己口袋鼓鼓的。她伸手进口袋里一

    抓,是一个卷起来的红包,准是小阿姨刚刚塞进去的。

    水汽浮上眼帘,茉莉再度吸了吸鼻子,装作没事地下楼,把柏宥的成绩

    单交给敏雄。

    ☆

    又三年,茉莉考进了台湾最好的大学。入学后,茉莉的成绩始终拔尖。

    刚升大四,一位张教授相中她,邀请她前往他的研究室,加入他的科研项目。

    茉莉是整间研究室里最年轻的面孔。

    之后她考上研究所,张教授自然成了她的指导教授。张教授十分器重她,常夸她学习能力强、反应速度快,是他诸多重要研究的左右手。

    茉莉的硕士论文写到七八成时,张教授把她叫去办公室,说有要事商量。

    她手麻脚麻、诚惶诚恐地走进办公室,不晓得他有何打算。

    张教授看到茉莉,心情显然不错,他双手交握,倒在舒适的沙发椅上:

    “我看你的论文进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增删修改的小事。茉莉,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考虑去美国念博士?”

    “美国念博士?”

    张教授打开了一扇大门,里头是茉莉从未想过的世界。

    “对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两三年了,我看得出来,你的性格很沉稳,思考也很快,研究室其他学长、学姐都慢你几拍。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写

    推荐函。Y 大学的教授是我的换帖兄弟,我们从高中认识到现在,只要我写

    一封信,这事至少就成功了一半。茉莉,你考虑一下,不用操心钱的事,美

    国学校多半提供奖学金,以你的能力,没问题的。”

    跟张教授告别后,茉莉旋即买了张车票回台南老家。

    敏雄没意见。明玉反对得很激烈:“不行,你千万不可以再往上读了。”

    “为什么?我读硕士时,妈不是也很开心吗?”

    “不是的。唉,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懂呢?”

    “那是怕美国学费太贵吗?张教授说,可以申请奖学金,下下之策就是

    去接点零工,妈,在美国生活,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再过几个月,柏宥就要结婚了,近日敏雄跟明玉为了儿子买新房、开诊

    所事宜,在几家银行之间忙得跟陀螺似的,茉莉只好往钱的方向去猜。

    “真是钱的问题,就好处理了。唉……”明玉长吁一声,埋怨地瞅了茉莉

    一眼,“你还搞不清楚吗?你现在二十四岁了,再念上去,等你拿到博士,都快三十了。”

    “三十又怎么了?”

    明玉不耐地啐了一声:“你是在跟我装傻吗?谁要娶一个三十岁的女博

    士?”

    茉莉一愣。

    明玉拍拍她的肩膀,晓以大义道:“你赶紧把论文做个结束,快些回台

    南。我在帮你打听对象了,很不错的人选,台大医科的,大你八岁,在台北

    荣民总医院给人看病,听说看病很有耐心,病人都很喜欢他。这件事不能再

    拖了,人家父母很着急。我看过对方的照片了,头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鼻子还有点塌,但感觉是个顾家的老实人。”

    在回台北的车上,半睡半醒之间,茉莉想起小阿姨,想起母亲的心结。

    想得很深之后,她睡着了。

    ☆

    明玉口中的老实人,叫作永信。跟永信约会过几次后,茉莉很是气馁,与其说永信是个好脾气的人,不如说他很冷感。每回茉莉问:吃什么?今晚

    去哪儿?你喜欢我这件连衣裙的花色吗?永信一贯的回答是:都好。可以。

    还不错。

    几次往返,茉莉觉得很累,不问了。

    之后,只要跟永信出门,她便训练自己成为一个寡言的女人。

    唯独在生物科学面前,茉莉才感受到永信的温度。永信订阅了很多自然

    期刊,他掩卷微笑的满足神情令茉莉印象深刻,甚至怀疑他对于其他生物的

    热情远胜过对人的。

    茉莉曾向母亲表达对于嫁给永信的迟疑,明玉却一一反驳说,永信这样

    的表现最好,如此质朴静默的男子,婚后绝不会到处拈花惹草。

    怕茉莉不甘心,明玉再补充道,永信的父母长居温哥华,茉莉嫁过去没

    有婆媳问题的苦恼。

    茉莉于是嫁了。她不爱永信,但永信会是个好丈夫。

    出嫁那天,明玉没有掉下一滴泪,她看着永信,满意地笑了又笑。

    茉莉看着母亲,也没有掉泪。

    婚后,茉莉搬去永信台北的公寓,没有出去工作。

    明玉警告她:“别再想什么工作赚钱的事,都嫁给医生了,还差你这一

    份薪水吗?永信年纪大了,你当前的任务就是安分地给他生一个孩子。”

    茉莉确实不缺钱。永信每个月的薪水,扣掉汇给双亲的孝亲费和自己的

    基本开销,其余全数交给她,也从不过问她打理金钱的方式,相同地,他也

    不过问她成天在家的作息,只要他下班时冰箱里有吃食即可。单就此点,明

    玉当初的推论没有错,永信对妻子缺乏热情,往好的方面想,他可以给予妻

    子很大的空间。

    茉莉于是开始了她人生中最缓慢的时光。

    每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跳过早餐,炒碗饭打颗蛋权充午餐。看

    看预录的影视剧,漫不经心地打扫、拍灰尘。待日照偏移,不那么晒的时候,她便踩着包子鞋,懒懒地前去百货公司地下一楼的超市买菜。去时搭公交车,回程亦然——即使手上提着两大包肉品和蔬菜。

    她会开车,但她不要,搭公交车也不是为了环保或省钱,她的时间太多

    了,需要一个效率不高的移动方式来延长整段购物时间。

    公交车摇摇晃晃,令她想起研究室的奔忙,那时老觉得时间好少不够用。

    下车,硬币哗啦啦掉入投币箱,她才醒来,提醒自己,如今是医生的妻

    子了。

    缓慢时光在婆婆滑了一跤后画上句点。

    卖场员工拖好地,忘记放上告示牌,婆婆滑了一跤,伤到了脊椎。卖场

    经营者很有诚意,婆婆得到了一笔优厚的赔偿。照理说,请个看护帮忙照看

    两三个月,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但永信不放心,要茉莉飞去加拿大亲自

    看看。

    茉莉很别扭,和婆婆相处不满二十四小时,就得协助她盥洗,等她如厕

    完给她提裤子。由于婆婆行动不便,二老又吃惯了中式料理,茉莉得早起挑

    鱼选肉,想菜单花色。

    夜晚,茉莉懊恼得睡不着,偷偷地倒数归程。没料着,婆婆病愈了,自

    己却验出怀孕两个月。公婆很开心,叫她想办法留在加拿大待产,好让小孩

    拿身份。

    永信也很乐见这个安排,要茉莉听公婆的话。

    茉莉在加拿大生下一个女儿。初见婴儿,皱巴巴的,一团紫紫的肉,看

    起来一点也不可爱,还有些吓人。护士抱走婴儿,不知是怎么给她洗的,抱

    回来时,一身柔嫩薄透的肌肤,瞬间变成可爱的娃娃。抱着女儿的那一刻,茉莉哭了,觉得好神奇。

    可惜永信不在场。他说医院很忙,叫茉莉自己带女儿回台湾。

    ☆

    女儿小叶是个很奇特的婴儿,很少哭闹,醒来的时候,静静地躺在自己

    的婴儿床上,脸抬得高高的,看着天花板。婆婆对于这样安静的婴儿感到不

    安,直说永信出生时,爱哭闹又好动,要茉莉带女儿去检查。茉莉带去给医

    生看,医生反笑她多心。

    茉莉索性嗯嗯啊啊地回应婆婆的一切问题。婆婆不甘示弱,很快地发展

    出新的招数,三餐叮咛茉莉:“你回台湾后,要赶紧给永信添一个儿子。叶

    家一脉单传,永信他爸是独子,永信自己也是独子,叶家的香火不能就这样

    断了……”

    小叶两个月大的时候,茉莉抱着她跳上飞机,逃回台湾。

    在机场,永信与女儿初次见面,他接过小叶,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又平

    静地交给茉莉,转身往停车位走去。茉莉有些失落,她安慰自己,永信还需

    要一点时间。

    小叶大了一点,母亲跟婆婆不时打电话来,追问小叶的成长进度,还不

    忘下指导棋。

    “宝宝会坐着了吗?”

    “她开口说话了吗?她第一句话说什么?”

    “你不可以偷偷退奶哦,宝宝喝母乳,长大才会聪明。”

    “你有没有打碎小鱼干喂她吃,或者鱼油?吃鱼的小孩念书比较行。”

    这两位母亲的共通点是,她们都教出了一位医生儿子,对于自己的育儿

    方法有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自信,非要茉莉遵照她们的指示不可;至于她们理

    念不同之处,便成了战场,茉莉被困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干。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起,茉莉习惯在深夜躲进厕所哭,她咬自己的手以抑制哭声。她不能吵

    醒小叶和永信。

    哭得头晕眼花时,研究室的情景反而变得很清晰,那个空间有一种稳定

    的逻辑和秩序,她在其中可以找到归属感,可以确定自己是一分子。可是当

    前的生活令她挫败,她无法归纳出另一种逻辑与秩序。在女儿、媳妇与母亲

    的角色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茉莉的手满是齿痕,但永信没有看到。

    回台后,丈夫嫌小叶半夜会哭,抱着枕头、棉被跑去书房睡了。

    性的方面,她问过几次,可是永信不想。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开口,事

    情自然也不再发生。

    小叶又长大了些,能自己大小便、进食,睡眠习性也稳定下来。

    茉莉多出一些私人时间,可以多睡一点,她变得多梦,梦的内容很雷同。

    是那个下午。

    熟悉的办公室里,张教授坐在那张看起来很温暖的桧木办公桌边,双手

    轻松地往后放,支撑自己的重量。在他身后是大片的玻璃窗,窗帘拉起一半,午后的阳光透进来。

    茉莉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张教授,她以一种几乎是告解的口吻诉说:

    “教授,我不打算念博士了,仔细想了一下,我的学术热情好像不足以支撑

    我再走下去,请您不要生气。”

    张教授看着茉莉,眼神复杂难解:“茉莉,我懂的,我懂你的苦衷,但

    是,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只要你愿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成

    就不止如此。”

    只要你愿意——你的成就不止如此。

    梦境一到这里,她就会浑身冷汗地惊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叶。找

    到小叶之后,茉莉会抱起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抚摩她粉嫩的小拳头,她晶亮的双眼看着茉莉,好像茉莉是全世界她最爱的人。茉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后悔,她选择了最好的道路。

    ☆

    小叶三岁了,开始上幼儿园。

    此时,永信要求茉莉带着小叶,陪同出席他与友人的聚餐,茉莉私底下

    称之为“医生会”,成员多是永信的同学,有些是学长学弟。毕业后,他们遍

    布台湾各地,有的落脚大型医院,也有的选择自行开间小诊所。每两三个月,他们就相约一次。地点多半选在酒店里的餐厅,隐秘性够,餐点还算理想。

    医生有他们圈内的主题,诸如最近的医疗技术与器材、期刊论文、不同

    体系的作风及全民健康保险的问题,等等。茉莉没很认真听,那不是她该关

    心的,她有自己的仗要打。

    那群医生的太太,世俗所称的“先生娘”,也有她们圈内的主题。这群女

    子,她们的人生脉络有些类似,例如,和医生结婚后,她们多半没再工作,全心投入相夫教子的生活。

    茉莉起初对于认识一群新朋友感到新奇,几次聚会下来,她很快失去了

    兴致。她没办法融入这个小圈子,这些女人的话题排行榜,第一名永远是

    “如何栽培自己的小孩”。医生的社会、经济地位高,社会自然对医生的下一

    代格外关注。

    茉莉是里头学历最高的,这些女人慎重地询问她:

    “你打算给小叶申请提早入学吗?”

    “小叶做过智商测验吗?”

    “你在家里会试着跟小叶用英文对话吗?”

    也有不识相的问题:“茉莉,你还有生第二胎的打算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处境是,有些太太心中早已有了预设立场,和茉莉不过几面之缘,便一团火似的扑过来,亲昵地揉着她的臂膀:“我跟

    你说,我之前也是要拼生男,抓了好几帖?包生男?的中药,结果老二还是女

    孩,最后朋友推荐,说万芳那里有一间不孕症中心,有个医生专门给人做?精

    虫分离术?,很有效,我家小宝就是这样来的,你要不要试试看?我这里有他

    的电话。”

    茉莉拜托永信,可不可以不要再参加“医生会”。

    永信拒绝了,他有些动怒:“你跟小叶不去,大家会以为我们怎么了。”

    ☆

    小叶一日一日长大,她的一些特征也一日一日明显。她完全不是个讨人

    喜欢的孩子,她很安静,有些太安静了。见到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更不

    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喜爱伸出双手双脚丈量这世界的长宽。小叶喜欢据着

    一方桌角,随手抓一张纸就埋头画画。菜单是很好的材料,纸页光滑,落笔

    顺畅。有一次,纸画到没有余白了,她并不气馁,把创作的版图往墙壁上扩

    张。茉莉睡醒时,看到整片惨不忍睹的墙壁,底下还写了一行“4+4=8”。

    茉莉怔了,倏地掉进回忆的长河。

    那时她才上小学四五年级吧,考了第一名。老师送了一盒蜡笔,说是日

    本进口的,很宝贵。全班的眼球都粘在那盒蜡笔上,茉莉颤抖着双手,从老

    师手上接过那盒蜡笔。放学钟响,她兴奋地冲回家。柏宥不在,明玉去买菜

    了,茉莉有些孤单。她从抽屉里翻出旧报纸,开始画,涂得太激动了,蜡笔

    数度滚出纸张,在饭桌上留下蜡痕。明玉提着两塑料袋的菜回家,看到饭桌

    被弄得脏兮兮的,气得发抖,扔下塑料袋,先甩茉莉一个巴掌,再痛打一顿。

    “你不读书,给我画这什么五四三的。”明玉的话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茉莉站在墙的前面,觉得自己像个母亲,也像个女儿。她的

    心思千回百转,好多念头缠卷在一起。她先拍下女儿的杰作,之后打了一通

    电话,预约粉刷墙壁的工人。

    她没有叱责小叶。

    相反地,她告诉小叶:“你真是我的小天才。”

    这么多年过去,茉莉经常从电脑中调出那张照片。小叶的画作不是单纯

    的模仿,她笔下的一些生物,她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看了很久,茉莉才懂,她不是在画众人眼中的世界,只是忠实地“转译”她内心的世界。云朵和木屋

    的比例混乱了些,太阳很大一颗,好多只小狗与小鸟,还有茉莉辨认不出的

    小动物,它们全都聚在一起。

    远在温哥华的婆婆曾多次遥控,要茉莉带小叶去挂自闭症的门诊。

    婆婆直言,小叶太“深沉”了,整天安安静静,一双眼睛看来看去,也不

    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之后个性会有偏差。

    婆婆提了这么多次,茉莉不是没有动摇过,也曾跟着怀疑小叶生病了。

    小叶内向、寡言,不喜欢与外人有肢体上的接触,讨厌拥挤的环境,她

    有多次在游乐园和游泳池大哭的经历。在教室里,她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幼儿园上了三年,只交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朋友”,小叶要走时那小

    女生会挥手说再见。

    她的确不像一般的小孩子。

    然而,她的画驱走了茉莉的不安。活泼的用色、圆融的线条,处处透露

    出一个信息,这则信息令茉莉放下了长期以来的担忧:小叶没有生病,她只

    是表达情感的方式跟世界上多数人不同。

    ☆

    小叶上小学那年,永信的双亲卷入一宗官司,茉莉无从得知详情,只知

    道永信按月转去加拿大的钱得加倍。茉莉不平,认为永信的两个妹妹也该分

    担这笔损失。

    “凭什么我们要负担全额?当我们这小家庭是神仙,吃空气就能存活

    吗?”

    茉莉第一次对永信大声说话,她急了,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也不知道汇

    去的用途。茉莉的言语尖锐起来,永信也动了气,站起身大吼:“我是老大,又是做医生的。大妹是家庭主妇,小妹一个月收入不过三四万,怎么能叫她

    们帮忙负担?”

    茉莉看着永信,没有说话。

    永信见茉莉没有回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再说了,这些钱都是我赚

    的,我一个月要给父母多少钱,是你可以插嘴的吗?”

    茉莉转身离开现场,把自己关进书房。她软跪在地上,思绪凌乱。

    在书房的地板上躺了一整晚,天亮时茉莉下定决心,她要出去工作,赚

    自己的钱。她想起一个人,那是研究室的学姐,两人感情一度很好,茉莉结

    婚后才淡了联络。她拿起话筒,凭着记忆按下十个数字,等待接通时,她可

    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这通电话改变了茉莉的命运。

    学姐跟友人新创了一家公司,主打替代能源,手边正缺人才。学姐给茉

    莉引介了一个职位。茉莉很珍惜学姐的牵线,她一头栽进这份工作。不出几

    年,她慢慢深入公司的决策中心,股票、红利和奖金加起来,收入非常可观。

    跟茉莉薪水成反比的,是她与永信的互动。不知何时起,永信竟会闪躲

    茉莉的眼神,窝在书房的时间长了,周末的球约多了。他也不再坚持茉莉得

    跑“医生会”了,他不说日期,自己轻手轻脚地出门赴约。茉莉试着放低身段,主动示好,永信却不领情。

    ☆

    小叶十一岁时,有段小插曲。

    明玉上台北来,忘了是参加谁的告别式,剩了一些时间,就顺便来看看

    茉莉。把母亲接进门,茉莉的眼皮止不住地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给母亲拿拖鞋,送茶,端水果,以招待客人的心态招待自己的母亲。

    明玉问了一些天气阴晴的问题,茉莉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视线无法

    抑制地往时钟飘去。她看得出来,母亲的心里如今又藏了一颗核桃,里头有

    核果,然而茉莉手中没有工具,她也不想再走进母亲心中的花园。

    北一女。

    台大医科的丈夫。

    够了,她做得实在够多了。

    四点半刚过,明玉放下茶杯,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说不早了,该走了。

    茉莉抑制着内心的雀跃,一跃而起,进厨房,冰箱开开关关,塞了一些补品

    在母亲袋子里。

    明玉清了清嗓子:“茉莉,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茉莉的寒毛一根根站了起来。都坐三望四了,哪怕事业做得再大,她仍

    旧没有长进多少,仍是那个捏着成绩单、等待棍棒落下的小女孩。

    明玉无视茉莉惨白的脸色,自顾自地开口:“我给你打听到,永康那里

    有个看诊快四十年的中医,他们家有一帖祖传包生秘方。住我们家对面那个

    徐阿姨,媳妇嫁来三年还孵不出半颗鸽子蛋。服药才三个月,就中了一对龙

    凤胎。”

    “妈,你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你不可以只生一个。一来,小叶是女的;二来,她的成绩太烂了。我

    真想不通,一个是台大硕士,一个是台大医科,照理说,小孩会遗传到父母

    的智商。怎么小叶这么笨?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关心过她的功课吗?”

    茉莉握紧双拳,她为自己,更为女儿辩护:“小叶的成绩或许不是顶尖,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况且,这几年永信的爸妈也很少过问了,他们该是不

    介意孙子的事了。”

    明玉冷冷地扫了茉莉一眼:“你的公婆没有找你麻烦,不是因为他们放

    下了,而是他们先前给你们添过麻烦,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只是人家没说,不表示你可以装傻。我看你这几年,满心满眼都是公司,小叶的成绩你放着

    让它烂,生儿子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你做人家妻子的,眼中还有这个家吗?

    你不如辞掉工作,回归家庭,想清楚自己的本分跟责任。”

    “妈,我的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明玉不理茉莉的抗议,加重语气说道:“简茉莉,我是你的母亲,我得

    承担管教你的责任。我不想听到别人在我背后嘲笑我,说我教出一个不懂人

    情事理的媳妇。”

    ☆

    茉莉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来到叶家已有一年了。

    我跟她就读同一所大学,她对我格外亲切,课程结束后,她会留下我用

    餐。小叶的父亲很少回家用晚餐,她说有我的参与,母女俩的晚餐会多些人

    气。

    晚餐结束后,小叶会跑去用电脑看动画,或是溜进房间画图,桌边只剩

    下我和茉莉。这时,茉莉会漫不经心地跟我闲聊起她自己的事。像是拼图一

    般,每个星期得到一块两块,长期累积下来,已足够我拼出茉莉五六成的过

    去。

    我在聆听时,非但不觉得无趣,相反地,我对于茉莉与她母亲之间的纠

    葛着迷不已。

    我又待了几个月,故事的重心慢慢偏移到小叶身上。

    “六年级下学期第一次段考,小叶考到全班第三名,我打电话告诉丈夫,他很高兴。小叶之前最好的名次,也不过是第八、第九。那晚他订了高级西

    餐厅,七点准时到家带我们母女去用餐。三个人,点了四千多元,包括一支

    香槟,我丈夫点的。我很讶异,他很少喝含酒精的饮料,那晚却点了香槟,他说想放松,好好庆祝一下……”

    茉莉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现如梦似幻的表情,她笑了一下,说道:

    “我很喜欢那晚的永信,香槟使他整个人变得很亲切。结婚这么多年,我第

    一次看见这样的丈夫,堆满笑容,很温暖。他不停地夸奖小叶,说小叶不愧

    是他的女儿,他以前考试都拿前三名。”茉莉换了个姿势,把重心放在右脚,“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有些悲哀,我丈夫对女儿的爱是有条件的。”

    她往厨房瞥了一眼,锅内的水即将沸腾。

    今晚喝的是罗宋汤,材料准备好了,块状的牛肉、切丁的萝卜和马铃薯,西红柿先用热水烫过再去皮,有的切丁,有的打成糊。

    “老师,跟你说个秘密。孩子的爸爸也不知道的秘密。”

    “啊?”从虚掩的门缝中,我看见小叶低着头做数学习题的身影,拿着铅

    笔努力地涂啊涂的。小叶的第三次模拟考要到了,她专注的神情好可爱,我

    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那一次考试——小叶作弊啊。”

    水彻底沸腾了,传出隐隐的啵啵声。茉莉转过身,走进厨房,弯腰调整

    火候,从橱柜里取出香辛料,整齐地摆放在流理台上。

    茉莉背对着我,接着说下去:“小叶那一次的数学、自然进步了好多好

    多,我太开心了,没有去细想是为什么。倒是小叶的老师注意到了,小叶这

    两科的分数和坐在她隔壁的副班长的一样。老师调出他们两个人的考卷来比

    对,错误的题目完全重叠……”

    茉莉顿了一下,要说出这些对她而言并不容易:“老师把副班长叫过去,要查明真相,对方说,是小叶主动提议的。五百元,小叶给他五百元,他把

    数学、自然的答案给她抄。老师又问,那五百元呢?副班长说,拿去买战斗

    卡片了。老师,你听过?游戏王?吗?那是什么?几张卡片也能卖得这么贵?”

    我大略解释了一下,其间难免心虚地侧身多看了一眼。小叶还在算数学

    题。

    她没有发现我们正在讨论她的事。

    “现在想一想,能够遇到那种老师,小叶实在很有福气。”

    根据茉莉的记忆,那位老师是这样说的:“一般考试违规的个案,得先

    通报校方,该名学生会受到记过处分,违规科目也会以零分计算。可是……

    小叶快毕业了,我有个私心,希望她可以没有阴影地离开这所小学。虽然对

    其他同学不是很公平,但我不打算以体制内的方式解决,也就是说,我不会

    通报训导处,校方那边不会知情。”

    茉莉握紧话筒,感激地一再道谢。

    “小叶的数学是我教的,我会改登记为六十分,自然那科我再跟自然老

    师商量一下。副班长我已经把他调去外扫区服务一个月,五百元的事我们再

    来讨论。”

    老师停了一下,声音更小了:“还有啊——小叶的惩处,我交给你处理

    了哦。她很敏感,我又是老师,她一天要看到我那么多次。若由我来处理,不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说过了,还有不到半年

    小叶就要毕业了……”

    她们窸窸窣窣地交谈,仿佛一场密谋。在公平与正义的天平面前,她们

    不再放下或拿走砝码,有些事情是压根不能拿来衡量的,比如孩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说完,茉莉双手一摊。

    “这位老师处理的手法很细腻,我很少听说这么认真的老师。”我说。

    “没错,小叶毕业典礼时,我和她聊了一下,小小只,眼睛大大的,很

    热情的一个人。”

    “阿姨最初听到小叶作弊时,有什么感觉?”

    “当然是生气啊,我快气疯了!”茉莉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过,除了生气之外……”茉莉的视线从我的脸上飘走,过了一阵子,她才慢慢地说道,“我也觉得厌恶和羞耻。从小到大,我成绩最烂也有前五

    名,我只相信自己的答案。作弊?我根本没想过。我以前认为作弊的人很可

    耻,不想读书没关系,但作弊就表示你想不劳而获,这种心态是我最看不起

    的。问题是,这次作弊的不是别人,是小叶,是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我

    根本不可能用这些字眼去形容她。”

    茉莉深吐出一口气,嘴角绽放苦涩的微笑。

    “等到生气、厌恶与羞耻结束后,我才觉得伤心。我是真的很伤心,我

    伤心的理由,不完全是小叶作弊,我的伤心有部分是因为,我无法接受有这

    么一天,小叶对我撒谎了,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母女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放回话筒,整个夜晚,茉莉专心地想一个问题:小叶是什么时候学会说

    谎的?小学四年级以前,历任老师给小叶的评价都很类似,不外乎是“品行

    善良、敦厚乖巧”。从何时起,这个“品行善良、敦厚乖巧”的孩子,会跑去用

    五百块唆使别人帮她作弊呢?

    茉莉想不到答案,这个答案在小叶身上。

    ☆

    隔天,她接小叶回家吃饭。那天晚餐很丰盛,除了主餐,茉莉还去了附

    近新开的甜点专卖店,买了一个德式烤布丁和一个限量草莓奶油蛋糕。

    用过晚餐之后,小叶一边享用甜点,一边跟茉莉分享她的近况。小叶很

    关心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她跟茉莉提到六年级练唱毕业歌曲的盛况、班上

    近日氛围的转变以及自己心态上的不同,等等。

    茉莉专注地听着,去上班之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听小叶说话了,小

    叶也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小叶说完之后,换茉莉开口:“小叶,你是不是有事情没有告诉妈妈?”

    “啊?”小叶尚未意会过来。

    “跟成绩有关的事情。”

    小叶一动也不动,身体一僵,接着开始发抖。

    “你这次段考的事,妈妈已经知道了。”

    小叶的唇齿止不住地颤抖,很快地,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脸颊:“我不

    是故意要作弊的……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开心而已……”

    她哭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偷听到你跟朋友打电话,说外婆觉

    得我很笨,怎样都考不到前十名,不像是你和爸爸的小孩。我害你被外婆骂

    了对不对?”

    “天啊!小叶你听到了?”

    茉莉的心紧揪成一团。

    最该认错、道歉的人,不是小叶,小叶不是坏小孩。

    她作弊的出发点,是偷听到母亲的电话,想证明自己是这对父母的小孩。

    茉莉的心中充满懊悔:“小叶,对不起,是我错了,妈妈忘记告诉你,你之前的名次很好了,那也是你努力的成果。是我不好,我不该受到外婆言

    语的干扰。”

    说着说着,茉莉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小叶,你是妈妈最爱的宝贝,你

    很好,你是我生的,没有人可以说你不像我的小孩。你懂吗?”

    小叶点了点头,双眼含泪,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永信回家时,看到眼红鼻红的一对母女,皱了皱眉,没有多问。

    下一次段考,小叶被打回原形,退到十名外。永信知情之后,态度恢复

    冷漠。

    茉莉不以为意,依然带小叶去餐厅庆祝。

    ☆

    小叶升上初中后,成绩在十一到二十名之间徘徊。一年级课程结束后,茉莉思量了半个月,决定停掉小叶全部的补习班课程,改请家教,这也是我

    出现在小叶家的原因。

    我是出现在小叶家的第一个家教。

    第一次见面,茉莉跟我解释,为什么她要找家教:“我们住的区域算是

    明星学区,也是补习班的一级战场,台北市优秀的学生净往这里集中,老师

    也习惯把每个学生当成资优生来教。小叶不是特别聪明的学生,她去补习班

    只会越来越自卑。”

    在小叶眼中,我是一位老师,但在茉莉眼中,我有其他角色要担任。

    茉莉,这个我学生的母亲,我认识她时,她刚满四十岁。四十岁,不惑

    之年,比起规划未来,茉莉更想花时间厘清过去的一些事件。简单来说,她

    想说故事,她需要一个听故事的人。这时,在她的生活中走入一个年纪只有

    她的一半、对人事有些懵懂,又具备好奇心的女生。

    以听故事的角色而言,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我心底雪亮,茉莉的叙述极可能失去部分客观,回避掉某些场景,或者

    放大某些对白的情绪。最极端的情况是,她隐瞒了一些过程,或者捏造了一

    些情节。我都可以谅解,我也应该谅解。因为,叙说的同时,茉莉也在试着

    诠释,她在给自己不同的生命进程下定义。

    小叶是个客气明理的孩子,我给她安排五十分的作业,她就写五十分的;

    给她安排六十分的作业,她就写六十分的,不特别认真,也不特别怠惰,是

    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相处起来不多话,挺安静的,只是她的眼神会告诉你,你说的话,她都在听。

    只要我一个不注意,她又会趴在桌子上开始涂鸦,在没人打扰的前提下,她可以画上一整个下午。小叶的课本和讲义上爬满了小动物与食物,偶尔水

    果长出手脚来,偶尔动物穿着正式的服装闲话家常。我喜欢看着她构图,深

    受她的童趣吸引。

    我问过小叶:“画图技巧是跟谁学的?”

    “自己看书学的。”

    “它们的说话内容呢?又是从哪里看来的?”

    “自己想的。”小叶笑眯眯地回答我。

    我跟小叶相处了两年,茉莉没有给我什么标准,确定小叶跟上进度即可。

    小叶有一次考了第四名,我和茉莉很惊喜,下一次她考第十名,茉莉也只是

    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我在茉莉家的日子总是很愉快,愉快得不像是去工作。

    ☆

    小叶快要考基测的前几天下午,茉莉正好在我的大学附近见客户,她约

    我吃下午茶。我们说了一些小叶的事,更多时候,我们讨论茉莉过去的事,我很熟悉这样的比例。

    但是那一天,茉莉有些不同,她的语速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着我,像在

    斟酌些什么。

    “小叶要升上高中了,以后你也不会一个星期来我们家两次了。”

    我点点头,嗅到离别的感伤。

    完成阶段性任务后,家教最后的工作就是好好地说再见。

    不同的是,我舍不得小叶,更舍不得茉莉。

    “有些感触,我想跟你分享,你就当作是我的唠叨吧。”

    “阿姨请说。”

    茉莉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司康,抹上黑醋栗果酱,咬了一口,咀嚼了几

    下。没多久,她放下司康,有些激动地开口:“小叶是我唯一的小孩,说来

    讽刺,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或许是我怀她的十个月,那时我什么也没想,只

    祈祷她健康平安。”

    我点点头,母亲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小叶出生后,我们都很辛苦,我有我的压力,她有她的。小叶一天一

    天长大,外界对她的期待越来越多,我不能置之不管,只好勉强她去迎合他

    们的眼光。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

    才能好好爱她?小叶五年级时,自己说要去上美术课,我明知她有这方面的

    天分,也对画画有兴趣,但生怕耽误她的课业,劝她改上资优数学。小叶答

    应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心底有些空空的。小叶去上资优数学的第一天,她

    下车走进补习班,我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看到自己。为了让母亲安心,我没

    有念博士,嫁人做家庭主妇。小叶也是,她为了让我开心,放弃美术课,去

    补她没有兴趣的数学。”

    茉莉静下来,喝光杯中的红茶。

    我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新的给她,茉莉点头致意,继续说下去:“我想

    保护自己的女儿,但这很难,有时候我不够勇敢,也会跟着别人一起伤害她。

    小叶作弊那件事,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原谅我自己。小叶有一点遗传到我,我们都是为了取悦母亲宁愿委屈自己的人,可是,我不想要她成为第二个我,那很痛苦,有太多不必要的执着,到我这一代该结束了,小叶有她自己的人

    生。她要考高中了,我的母亲、婆婆和永信很渴望她考上北一女,至少中山

    女中。我没有。我告诉她,你尽到努力最重要,不要管他们怎么说,我会支

    持你。”

    茉莉看向窗外,右手揉搓左手的指节,眼眶些微泛红。

    我看见一个在女儿、妻子、母亲与媳妇各个角色中,反复取舍比例的女

    人。

    ☆

    几天后,基测结束了,小叶没有考上北一女,也没有考上中山女中。

    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只考上了附近的社区高中,爸爸和外婆对她很失望,妈妈倒是很开心,说要带她出去玩作为犒赏。小叶的语气有些矛盾,她说,虽然有点对不起大家,但一想到在社区高中念书,课业压力没那么大,或许

    可以花更多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忍不住有点开心。

    挂断电话之后,我可以想象茉莉正面临的责难。

    父母的言行态度,随时随地都在影响小孩子的每一个动作;而父母本身,可能也深受上一代父母的言行态度影响。

    茉莉说,丈夫的父爱是有条件的,他只在小叶考了第三名那次才像个父

    亲。会不会有一个可能,永信的父母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只有成功的小孩才

    能获得被爱的资格?

    茉莉自己的前半生像傀儡一样,母亲要她往左,她不敢往右。明玉的内

    心满是空洞,茉莉牺牲掉人生的许多可能,尽力满足母亲的要求。直至作弊

    事件,她才明白小叶正在复制她的路,小叶也在勉强自己来取悦茉莉,不知

    不觉中,小叶的四肢也绑上了绳线。

    跟明玉不同的是,茉莉不想走上一样的路,她决意给小叶剪断所有束缚。

    小叶可以自由地伸展手脚了,茉莉却可能因此被贬抑为一个疏于管教孩

    子的母亲。

    没关系,茉莉会学会勇敢的。

    我看得出来,世界上茉莉最爱的人是小叶,茉莉不能失去她。

    后记:

    故事里有三个女子,明玉、茉莉与小叶。起初我写小叶多一点,但是之

    后,故事失控了,每个角色自己分配起各自的出场分量。我后知后觉,我对

    茉莉的感情,比我对小叶的感情更深。我若把焦点放在小叶身上,这故事的

    结局一定不精彩。

    这个过程,像是摊开一张揉皱的彩色玻璃纸,经过缜密地平整后,光线

    穿透,色彩于是洒落。

    第 3个家 必须多动

    “多动症”可能是一个标签,也可能是从天而降的神仙索。

    Unbearable bond of love

    少女若娃非常美丽。

    第一次见到若娃时,我不得不惊艳于她的美貌,忍不住在心底屏息:好

    漂亮的孩子啊!白皙薄透的肌肤,秀挺的鼻子,一张樱桃小口,长而柔软的

    秀发松松地垂落肩颈。四肢细长,瘦不见骨的纤秾合度。然而,若娃最出色

    的,莫过于她那双眼睛。我穷尽心思,也不如抄《老残游记》的笔法:“那

    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容我做个小小的自白,见到若娃的那一刻,纵为人师,也不免起了妒羡

    比较的心思。

    反观若娃的母亲,和女儿反差极大,以台湾女性的平均身材而言,她还

    算高,很胖,臂膀的肉掉出衣袖,晃来晃去。她说,叫她杨太太就好了,她

    丈夫姓杨。

    “我的标准非常简单。”自我介绍过后,杨太太如此说道。

    非常简单,这是很新鲜的说法。一般家长顶多是说:“我的标准不会很

    高。”(纵然这样说,也不能轻信。)在这里,杨太太的说法是,“我的标准

    非常简单”。

    我点了点头,请她说下去。

    杨太太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去年,我好姐妹的宝贝女儿考大学,也

    不知书是读到哪里去了,成绩一出来,天啊!每一科都惨不忍睹。我朋友又

    花了一笔钱跑去让人家做什么落点……落点分析(1)

    对吧?对方告诉她,她女

    儿在全台湾只剩下几所学校可以念,每一所都在偏远地区。”

    杨太太嘴角轻扯,没笑出声:“我朋友吓死了,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带

    着有力人士,去拜托附近大学的校长,让她女儿入学。结果,老师你猜校长

    跟她说什么?人家看了一下她女儿的成绩单,当场笑出声来,说:?就算全部

    选B,也不至于考这么烂。?”

    杨太太再也忍不住,掩嘴大笑,若娃看母亲笑,也轻轻地笑了。

    气氛很轻松,我也跟着扬起嘴角。

    “老师,”杨太太忽然收起笑脸,“我的标准就是这么简单,不要让我陷入

    那种处境,得拿着女儿的成绩单,一所所学校拜托人家收留。我女儿上初中

    以来,最好的名次是班上第三十三名,他们班也才三十九个人。这样子的学

    生,你有办法教吗?”

    “我会尽力。”

    这是我一贯的官方回答。

    没真正下水之前,说冷说暖,都没有意义。

    杨太太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眼神闪了一下,语调有了些变化:“那个,老师,有一件事情麻烦你注意一下,就是,那个啊……你每上课三十分钟,最多不要超过四十分钟,请让我女儿休息一下。因为……这孩子的注意力比

    较没办法集中,上太久课会很累。”

    “她的注意力没办法集中?”为了在之后教学上取得共识,我必须问得更

    详细。

    “对啦。唉,说这个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们家小孩有 ADHD,就是俗

    称的多动症啦!你听说过吗?你带过这种情况的小孩吗?”

    我惊讶地转身看向若娃,她对我投以淡淡的微笑,坐姿端庄笔直,双手

    微微放松,向前握着膝盖,像一尊美丽的洋娃娃。

    我绝不是第一个做出类似反应的人,若娃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淡然。

    不等我反应,杨太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不出来对吧?所有见过她

    的人都说,?生得这么漂亮,一双眼睛这么有灵气,应该是个聪慧的孩子,怎

    么可能有多动症??偏偏——这孩子就是有多动症啊!”杨太太叹了口气,怜

    悯地看了女儿一眼,母女俩相视一笑。杨太太又说道:“为人父母的,生出

    这种特殊的孩子,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更尽心地陪伴照顾啊……”

    我点了点头,内心有点不自在。杨太太的语气很奇怪,听起来不只在抱

    怨,还同时存在着一种淡淡的欣慰。尤其是她和若娃相视而笑的举止,更是

    诡异得难以形容。

    怀疑的思绪萦绕在我心头,但我很快就压抑下去。这份工作很吸引人,杨太太要求课程从晚八点上到十点,一个星期两天,和我的行程很切合,我

    有几个晚上得上课到六点半,七点的家教赶不上。最重要的是,她给的薪水

    较行情优厚许多。

    确定了上课时间后,我从袋子里拿出教材和瓶装水放在桌子上。瓶子刚

    从宿舍冰箱里取出,瓶身微微冒出水珠。见状,杨太太脸色大变,她起身,快步走到我的位置,抄起桌上的杯垫放在瓶子底下:“老师,这张桌子是原

    木做的,一张就要三十万。这么完整的木材,现在已经很难得了。我的意思

    是,这种桌子很怕水汽,老师以后拿出水瓶时,请在下面铺上垫子。”

    “啊,啊!真是非常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杨太太慎重地用卫生纸按压方才水瓶放置的地方,我站在旁边,一脸尴

    尬。等她处理完了,我从袋子里取出其他教材,若娃也在桌上摆好了铅笔盒

    和文具。我在脑海里稍微预演了一下今日的进度。第一堂课的主要内容,多

    半是拟出一个日后学生读书的大方向,我会询问学生日常作息、读书习惯和

    做笔记的方式,等等。

    在我提示可以开始时,杨太太仍坐在若娃旁边。

    “我们要上课了哦。”

    “老师可以上课了。”杨太太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姨习惯坐在旁边跟课吗?”

    “对啊。之前的家教,我也是坐在旁边听。”

    “这……”虽然无法目睹,但我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有什么不对劲吗?”杨太太问。

    “怎么说好呢……”我抓着头皮,努力翻找比较委婉的用词,“阿姨对我的

    教法感到好奇,我可以理解,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家长待在旁边,小孩

    子会禁不住想要迎合家长,做出不符实际学习情况的表现。轻则不会诚实地

    说出想法,重则?不懂装懂?,明明不会,可是怕家长不高兴,于是假装会。

    阿姨既然舍得花钱请家教,无非是希望女儿拥有更好的教育质量,所以,不

    好意思……可能得先请阿姨离场,在稍远的地方旁听好吗?”一席话看似合

    情合理,我却出了一身冷汗。

    “是这样子啊……”杨太太蹙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我。

    若娃兴致盎然地来回看着我们。

    她似乎没意识到,眼前的情景叫作“僵持”。

    几秒钟后,杨太太不情愿地站起身,推开椅子,缓步往门的方向移动:

    “既然这样,那我去旁边的房间看杂志了。对了,门请保持开着,不要把门

    关起来,我想听得仔细一点。说归说,我女儿是个特殊的小孩,她若有什么

    突发状况,我也能帮忙处理。” [知识众筹群]

    您好:我是您的贴身学习秘书小言,很高兴能够在这里与您相见!

    如今内容付费模式的到来,对于真正期望认知迭代的人来说是一个福音。学习者付

    费,成为认知学徒,滤掉繁杂的信息碎片,学习真正的知识,是我们每个人渴望的。

    但是,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付出更多的钱去购买和更多的时间去发现自己喜欢的

    知识!

    小言找到了为您节省金钱和时间获取更多知识的方法:

    由小言来定阅购买各种有价值的付费内容,然后汇聚打包每天分享给各位伙伴学习!

    这需要很多费用购买和时间整理。于是有了众筹模式,每人出一点钱,购买更多付

    费内容。由小言整理并且及时分享给大家学习。

    【加入会员群您可以免费获取以下资源和服务】

    1.“得到 app”内的付费订阅专栏完整课程实时更新

    2.“喜马拉雅 fm”热门付费内容完整课程实时更新

    3. 各大网课平台付费课程免费分享

    包含(得到、知乎、喜马拉雅、网易云课堂、唯

    库、知乎、豆瓣等平台付费音频课程)

    4.新课程众筹资格

    上面没有提到的课程或者以后新开的课程,根据你的需要会在群里组织众筹,保证相同需

    求的人,以极低的价格得到新课程。

    5.电子书定制服务权(此服务需另付费) 【以上资源和服务都会为您提供网盘账号和密码,直接登录就可获取】

    统一入会费68元

    (众筹课程可灵活选择,价格可灵活处理)

    欢迎添加小言微信咨询。会为您免费送上福利资源,试听内容以及感想。欢迎志同

    道合的您在这里同爱学上进的有识之士共同探讨共同进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与其费钱费时地寻找资源,不如尽早加入我们让您一劳永逸

    期待成为您的贴身学习秘书——小言

    “好的,谢谢阿姨。”我相信杨太太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

    经过一番波折,我和若娃之间的课程总算开始了。

    ☆

    我很快就察觉到这对母女十分不对劲。

    一般情况下,我会和学生交换手机号码及通信软件账号,方便学生发问,避免问题逐渐囤积,毕竟,问题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学生对于该科的学习意

    愿也会跟着下滑。

    这个方法的优点是可以实时解答学生的困惑,危险自然也在于它的实时

    性。我曾听过一位家教的经历,短短一个晚上接到学生发来的二十几则问题,她握着手机敲到十指发软。所以,我会和学生形成默契,以通信软件提问,仅适用于问题数量不多的时候。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和通信账号,你有问题可以拍下来,传给我。”

    我信手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递给若娃。

    若娃看着字条上英文和数字的组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很少用手机哎。”

    我不由得仰起脸来。

    近年来,越来越多人意识到青少年手机成瘾的危险。

    曾有一位家长向我倾诉:“老师,你上课的时候我不知道,可是,你不

    在时,我女儿没有一秒钟离得开手机,低头滑来滑去,吃饭也滑,做功课也

    滑,一边做一边滑,对着手机嘻嘻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上次段考退步

    很多,我很生气,气到没收她的手机。没想到她竟然哭着在地上打滚,求我

    把手机还给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为了一个手机哭成这样,我光是看着都

    快不能呼吸了……帮我劝劝她好吗?”

    那位家长的女儿,叫作豆豆。

    上课时,豆豆把手机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课间休息五分钟,她第一件

    事情就是拿起手机,着迷地看着发光的屏幕。我向来不干涉豆豆的行为,至

    少她上课时很专心。

    下次上课,我半开玩笑地问她:“看啊,我认真教你没用,我走了你不

    复习,成绩都掉光光了。听你妈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玩手机啊。手

    机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手机是我的第一生命!”豆豆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因为手机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小游戏吗?”

    我尝试以不带任何预设立场的方式跟她说话。

    这是我多年来的心得,孩子们对于“恶意”的侦测十分灵敏,一旦他们警

    觉到跟他们说话的人“来者不善”,会毫不犹豫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不,手机里的小游戏一下就玩腻了。”她回答。

    “那手机为什么这么吸引人呢?”

    “很简单啊,有了手机,我可以登录连我(2)

    ,登录脸书,登录任何社群软

    件,我可以知道别人在做什么,我可以点赞、留言、分享我的生活,而我的

    朋友们也这么做。我妈常说,网络上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才不是这样呢,网络世界跟真实世界是有关联的,你在现实生活中拥有很多朋友,你的网络

    世界也不会太孤单。大家会去给你点赞、留言啊。”

    我点点头,她的表达很精彩。

    这也是这个职业的附带价值,我可以知道比我年轻许多的人到底在想些

    什么。

    豆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斟酌着是否要跟我讲得更深。几秒后,她“唉”

    了一声,有些青涩,也有些老成地说道:“一旦没了手机,这一切就中断了。

    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像是被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

    方,感觉被孤立了,这很恐怖。”

    “没错,这我能懂,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孤立。”

    豆豆的回应让我想起自己的青少年阶段,在我上初中、高中时,只要有

    一件事情是大多数同学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我就会很焦虑,急着想得到那件

    事的相关信息。

    我突然懂得了她的感受。

    “老师,你也懂我的感觉吧?”得到共鸣后,她睁大眼,很雀跃地说了下

    去,“我宁愿对别人撒谎,说我手机送修,也不会承认我的手机被没收了。

    天啊,我妈认为没收手机是?为我好?,不,她不知道,她这种想法把我害惨

    了。”

    豆豆耸耸肩:“我不会跟她争论,反正大人总认定他们是对的!”

    “网络是唯一理解他人生活方式的媒介吗?”

    “不是,但网络是很重要的媒介。唉,”豆豆双手托着下巴,老气横秋地

    说,“老师你不懂啦,以前你们没有智能手机,顶多就是写写信、传字条、打电话,回到家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现在的小孩很命苦,回到家,还要继续跟同学social……”

    ☆

    若娃说出那句“我很少用手机”,激发出我满腔的好奇心。

    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特的生物,让我想好好观察:“若娃,你的手机是智

    能手机吗?”

    “是啊,我的手机是苹果的。去年的生日礼物!”

    “拿这么好的手机,应该更爱不释手啊。”我更困惑了。

    “之前会拿来下载韩国偶像的 MV,但是手机屏幕好小,看起来好累,还

    不如用电脑看,我的电脑屏幕很大哦,妈妈怕伤眼睛,就买屏幕很大的那

    种。”

    “除了看MV,手机还有其他用途吧?例如,和朋友联络。”

    “我也想拿手机和朋友联络啊,不过……”

    若娃没再说下去,嘴唇抿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有些为难的样子。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哎哟,不是我不想说,只不过……好啦,我干脆直说,因为我妈会偷

    看啊。”

    若娃捧着腮,做出一副鬼脸。

    即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比许多人可爱。

    “我到初中才拥有自己的手机,第一次买手机,妈妈就给我买智能手机。

    一开始我很兴奋,在里面装了好多通信软件,同学们也很兴奋,纷纷加我,发了好多信息给我。那时候,我和朋友都很开心,这样联络很快、很方便,又不用钱!但是,之后发生一件令我有点介意的事情……”若娃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你不会跟我妈告状吧?”

    “不会。”我做出保证,心中很犹豫,要是若娃告诉我的事情很严重呢?

    “有一天,妈妈突然叫我不要跟某个女生来往,她说那个女生说话很轻

    浮。我觉得莫名其妙,妈妈根本没有和那个女生见过面啊,该不会是偷看了

    我的手机吧?原本也只是猜想而已,不是很确定。过了几天,我在浴室洗澡,手机放在房间里。我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用我的手机打给那个女生,要她

    发信息的时候不要夹杂那么多脏话。那个女生吓死了。隔天,我一到学校,她交给我一封很长的信,说自己从今以后必须跟我保持距离,她也跑去跟很

    多同学哭诉,说我妈妈很恐怖,不仅偷看自己小孩的短信,还会打电话?警告?

    别人。我在班上的处境从此变得很尴尬,大家不会跟?妈妈管很多的同学?走

    太近。”

    若娃陈述时,我又想起了豆豆,她们的说法有许多相符之处。

    “你可以设密码啊,很多通信软件都有这种功能。”

    “我当然试过了……”若娃没好气地说,“看完信之后,我很伤心,马上设

    了密码。没想到妈妈居然为此气得发抖,她说:?若你没有做亏心事,为何要

    担心妈妈看你跟朋友的聊天记录??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让妈妈认为我做了亏

    心事,只是觉得很奇怪……”她的双手绞在一起,语气有些压抑,“我只是想

    轻松地跟朋友聊天而已,这样也有错吗?”

    此时,眼前一大团的紊乱中,有一截小小的、短短的线头亮了出来。

    我陷入两难。家长是付我薪水的人,若以这个角度切入,我最聪明的做

    法,就是把若娃所说的一切抛诸脑后,专注在教书这件事情上,可是,看着

    她彷徨的神情,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几经思量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有没有考虑过,和妈妈商量一下,请她不要再检查你的手机了?好好说

    一下,妈妈或许可以谅解的。”

    “不可能。”若娃不假思索地摇头,“妈妈说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

    之间不可以有秘密……就像她也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

    “所以,你就不再用手机跟朋友联络了?”

    “对。我很累,同学也很累。他们跟我抱怨,跟我说话要很注意用词,免得我妈哪天心血来潮,突然打电话过去骂人。久而久之,他们变得不太喜

    欢跟我聊天,最后,几乎没人发信息给我了,即使有,也是讨论一些功课和

    考试的事情,他们不会和我聊天。”

    若娃给整段故事下了注解:“我有时候很困惑,妈妈也会把自己买鞋子

    的发票丢掉,免得被爸爸发现,可是妈妈却可以不管我的心情,直接看我的

    手机,这不是很矛盾吗?”

    在她说话的此刻,整个人的神色竟淡淡地散发着通晓人事的世故。

    仍有不少亚洲的家长服膺权威式的管教方式,他们相信,上对下的模式

    有助于亲子关系的稳定,介入孩子的私领域,也是保护孩子的有效手段之一。

    在这种氛围下,强调孩子隐私权的声音往往会被压抑,甚至遭受攻击。

    曾有一位家长跟我说:“在小孩子无法为自己的作为负起全责之前,既

    然父母可能得承担小孩犯罪的责任,那就有监督的义务。看孩子的日记、往

    来通信,合情合理。在小孩子成年之前,他们尚未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自

    然也是没有隐私权的。”

    在这样的说法中,“比例原则”四个字不见了。

    若娃身临其境。

    ☆

    若娃的课程稳定下来后,我得正视一个事实:她的基础概念几乎一片荒

    芜。

    她初三了,“先乘除,后加减”的概念仍需要我反复提醒,分数与小数点

    的转换掌握得很差劲,她说过:“一又二分之一就是一点二。”压倒骆驼的最

    后一根稻草是她的记性,她的大脑仿佛一片沙漠,不管我在上面刻了多重的

    字迹,挖了多深的沟,过两三天,她会满脸歉意地请我原谅,她又忘光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考、段考、模拟考,每一张考卷发下来,永远是遍地开花,整片的猩

    红刺目。

    奇怪的是,对此杨太太永远保持一贯的从容,似乎很习惯女儿拿这样的

    分数。她依然不冷不热地招呼我,依然在桌上备齐茶点,依然笑脸盈盈地注

    视自己的女儿,顶多只是在走去隔壁小房间时,清清淡淡地说一句:“麻烦

    老师再加强一下。”

    和杨太太一以贯之的冷漠相较,我的教学热情倒是渐渐干涸。拿起考卷,对于一再处理相同的题型感到厌烦。一日,若娃又带回一张三十六分的考卷,检视整张考卷,里头有将近八成的题型她已做过相仿的练习。我把考卷搁置

    一旁,换个方式检讨。

    “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呢?”

    “发呆,放空,等下课。”似乎觉得自己的答案很有趣,若娃轻轻地笑了

    出来。

    “每一堂课都这样?”

    “对啊,”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从小学就是这样,每堂课都好无聊,坐在教室里根本就是浪费生命。所有人都在忍耐,都在等下课,只是有没有

    表现出来的差别。一样的事情,今天讲了明天又得重复,要一而再,再而三

    地复习。学这些很重要吗?一次函数、二次函数,很重要吗?妈妈说,数学

    不用学得太深,只要买东西会算钱、找钱,那就够了。”

    我心底一凉,没有多言。

    若娃不想学习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她母亲一手“栽培”出来的结果。

    “那你喜欢什么?”

    她的大眼睛溜了一圈:“当然是和妈妈逛街啊,最喜欢和妈妈去逛百货

    公司了,每一季,百货公司都会上新品,不同季有不同的流行。妈妈最喜欢

    买鞋子和化妆品,很多柜姐都认识她,她是大户,一刷卡就是好几万,还可

    以换一堆赠品!”

    “好,除了逛街,你还喜欢什么呢?”

    “去好吃的餐厅!”她咧开嘴,一口漂亮的贝齿露出来,“妈妈是夜猫子,她看电视看到很晚,醒来时也差不多中午十二点——快要下午一点了。她中

    午一个人吃,吃得很随便,吃完就去逛街、做头发或者做美容,反正就是等

    我放学。妈妈很在乎晚餐,晚餐有我陪她聊天,她喜欢那种点几道菜可以坐

    很久的店,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在若娃的协助下,我很容易在脑海中勾勒出杨太太的一天,很明显,她

    是个日子不虞匮乏,却也孤单寂寞的人,女儿去上学的几个小时,她无聊到

    四处打发时间。

    紧接着,若娃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偷偷跟你说,妈妈以前很瘦,拍婚

    纱照那天,她还不到五十公斤,现在胖了至少二十公斤,你就知道妈妈晚上

    有多能吃了。老师难道没有发觉,我们常跟你更改上课时间,叫你晚半小时

    再来吗?那是因为,有时老师快来上课了,妈妈却还在吃甜点。”

    语毕,她笑起来。

    她觉得母亲为了多吃几口晚餐,打电话请家教晚点来上课,这件事很好

    笑。

    她并不知道,她所描述的这个情境,造成我多大的困扰。

    杨太太经常在课程开始前半小时匆忙打一通电话过来:“老师,不好意

    思,还在忙呢,可否晚一点再来?”她要我等待的时间不一,短则十分钟,长则半小时。以前,我宁愿相信真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这对母女的行程,若

    娃却诚实地告诉我,事情并不如我所想。

    我有些不悦,可是,若娃没有错,我不能迁怒她。

    “好吧,除了逛街、吃大餐以外,你还喜欢做什么呢?”

    “嗯……”若娃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看韩剧!我和妈妈每个晚上会一

    起看韩剧,今天要上老师的课,妈妈八点就会先看别的节目,等到十一点再

    跟我一起看重播。”

    “十一点?那看完都几点了?”

    “一集有一个半小时,看完大概十二点半,偶尔一集会延长到两个小时,看完就是一点了。”若娃似乎真的很喜欢韩剧,在五分钟内,便向我介绍了

    七八部,对于每一部的风格、领衔角色和配乐等,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如数

    家珍,其中她最爱的一部莫过于《秘密花园》。她还与我分享她和母亲的疯

    狂行为:“有一次,妈妈好不容易租到一整套《秘密花园》,我们从第一集

    开始看,看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只花了两天就复习完全部二十集!爸爸说我

    们母女很夸张,上辈子搞不好是韩国人。”

    不自在的感觉再次蔓延开来,某个环节出现了断层。

    “你看韩剧的时候,也需要看三十分钟就休息十分钟吗?”

    若娃还在兴头上,语速很快:“不需要!当然不需要!影片是租来的,没有广告,看起来很过瘾。想上厕所的时候,才会按一下暂停。第一天晚上,一口气看了快八个小时。”

    空气仿佛长出小牙齿,轻咬着我的全身。

    我始终没有向杨太太说明的是,在若娃之前,我其实教过几位比较典型

    的多动儿。

    而他们的表现和若娃截然不同。

    ☆

    从此,我开始观察若娃的一举一动。我对这种心态感到不安,但又无法

    停止。太奇怪了,在她看小说、编手环或者陪母亲吃饭时,她的耐心会一口

    气长出来,安安静静地坐好几个小时也不生气;她的记性很好,你跟她提过

    的生活琐事,几个月下来她都能记得清楚牢靠。可是,前天才提过的公式、模拟了十几次的题型,一转身她又忘得一干二净。至于学校老师布置的功课,她会以取巧的方式完成——隔日去学校抄。

    我常常看着她,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一天,若娃服药时,我禁不住好奇地问:“吃这些药,会对你的身体

    ——或者说大脑,产生什么影响吗?”

    “我也不知道这药是吃来干吗的,妈妈说这是帮助我安静下来的药。”她

    咽下嘴里的水,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叫我吃,我就吃啊。”

    “若娃,我问你……”我拿捏着说话的分寸,“你认为自己有ADHD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我们眼神交会良久,她的嘴巴紧闭,眼底布满紧张。

    她八成没有察觉,自己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我伤害到她了。

    “没关系,你不用回答我——”我急着转移话题。

    没想到,她主动打断了我:“老师,偷偷跟你说,我认为我没有 ADHD。

    我也不喜欢谁称我?多动儿?,我并没有正常吃药,常常把药扔进马桶冲掉。”

    这下子,换我哑了声,嘴巴动了又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娃苦着脸,挤牙膏般一点一滴地吐出了真相:“我上小学时,上课喜

    欢放空,老师说我可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建议我妈带我去找医生。一

    开始,我跟妈妈一个月要跑好几家医院,因为很多医院的医生都说我很正常,有注意力缺失的倾向不表示我是多动症小孩。换句话说……很多医生觉得我

    没必要治疗。”

    听起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她看起来有些沮丧:“妈妈很不甘心,一天

    到晚帮我安排不同的医院,找不同的医生,回答不同的问题,搞得我烦死了,直到这位洪医生,她说愿意开药给我吃,妈妈才松了口气,我也不用在不同

    医院间跑来跑去了。”

    “所以,你看这么多医生,不是每个医生都说你有 ADHD?”

    “对。”若娃答得有些有气无力,“我也不晓得标准是什么,有的说有,有

    的说没有。只是……唉,妈妈最近又有新的烦恼了,她在找资料,想确定一

    下,像我这种情形的小孩,去考基测有没有办法加分,如果可以的话,她会

    去跟洪医生商量看看。基测加分,对我很有帮助。”

    我点点头,低头在记事本上写下:“查询多动症加分事宜。”

    在我安静思考的分秒间,若娃又扔了一颗炸弹过来。

    “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哥哥不在了,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

    子。”

    “哥哥?”

    “对啊。我有个哥哥,只是他很小就过世了。”她看了我一眼,“老师,你

    的表情好好笑,有那么严重吗?”

    我回过神来,笨拙地点头:“是啊,我有点没办法接受,你们没有透露

    出半点征兆。”

    “是啊,哥哥的事在我们家是大忌,一旦谁提起哥哥,妈妈会哭很久,哭到没办法停下来。我只是想强调……妈妈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以前很

    瘦、很漂亮、身材很好,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在公司有众多追求者,爸爸是

    其中之一。他们结婚后,妈妈想继续工作,可是外婆身体不好,只能带一个,哥哥年纪比较大,妈妈只好先把他交给保姆。有一天,保姆打电话给妈妈,说哥哥爬窗户摔下去……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若娃仍旧看着我,声调没什么高低起伏:“老实说,我对哥哥不太有印

    象,哥哥过世时,我才一岁多一点,妈妈也不太喜欢跟我谈他的事。哥哥的

    事多半是亲戚跟我说的,那个保姆把哥哥哄睡之后,在隔壁房间做事,哥哥

    睡到一半醒来,找不到人很紧张,窗户又开着,他站在床上往窗户爬,整个

    人就掉下去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还是救不回来。”

    我听到脚步声,紧张地往门外一看,杨太太好像正在找东西,走来走去,左顾右盼。

    若娃也跟着我的视线往外看,她要我别在意,杨太太准备出门了,她约

    了朋友吃消夜。

    我回头看着若娃,静默了半晌。

    拥有秘密是辛苦的,拥有他人的秘密也很辛苦。

    我与杨太太之间的互动,像是一张张幻灯片在我脑海里播映。她的漫不

    经心、她的心不在焉、她的寂寞孤单,对她我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诠释方向。

    她失去过一个儿子。

    杨太太原来失去过一个儿子。

    认识到这件事,令我感到对不起杨太太,我对不起她,我曾经把她想得

    这么糟,把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净往不好的方向猜想。

    “哥哥死了之后,妈妈辞掉工作,把我从外婆家接回来,一心一意地带

    我。她喜欢把我当成很娇弱的小 baby,她喜欢照顾我,怕我乱跑,出门会尽

    量抱着我。第一天去幼儿园,我很怕跟妈妈分开,一直哭,不吃饭,妈妈就

    把我从幼儿园带回家,我再也没去过幼儿园了。可是,小学是义务教育,不

    可以不去。有一天,正好是便服日,我穿了一件好看的格子衬衫,扣子有一

    颗没扣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只好拜托邻座同学帮忙,那个同学在全

    班面前取笑我,说我长这么大,还不会扣扣子。我回家告诉爸爸,他们两个

    大吵一架,爸爸说,妈妈把我宠成了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笨蛋。”

    “你爸的疑虑也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爸爸在说什么我全部知道。”若娃有些不快地把桌上的橡皮擦

    推开,橡皮擦滚啊滚,掉到地上,新光三越买的,上头的标签写着三十元。

    外头传来铁门卷动的声音,杨太太出门了。

    “可是,我不能不管妈妈啊,她需要我,她想照顾我!”若娃有些生气地

    抬高音量,“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她会很难过。所以,老师你懂吗,我不能

    没有 ADHD,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没见过我爸以前的模样。我刚进小学时,每一科都是倒数。爸爸看到我的成绩单,第一次气到想打我,他说他这辈子

    没见过这种分数,可是,他又说一切都是妈妈的错,妈妈整天带我去逛街、吃餐厅,学前教育没做好,又不让我上幼儿园,学习才会落后同学一大截。

    妈妈被骂之后很伤心,躲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让我进去看她。我想帮

    她……可是我又不喜欢念书。”

    “然后呢?”我问,听到这里,隐约有条线串了起来。

    “隔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不认真读书,我说:?我不喜欢待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好安静,我好害怕太安静的地方。?老师也说我上课放空的时间很

    长,或许有注意力的问题。妈妈怀疑我有多动症,带我跑了很多家医院,到

    洪医生这里才停下来。妈妈拿着药跟爸爸说,我这种小孩很辛苦,跟一般小

    孩不一样,不可以拿一般的标准来要求我。”

    “爸爸也认同了妈妈的说法?”

    “爸爸最初很抗拒,他不相信我有 ADHD,叫妈妈不要一天到晚让我吃

    这些药。可是,爸爸很忙,没办法分太多时间给我,几年下来,他也慢慢接

    受了。如今,爸爸完全不管我的成绩,他说,我不要太勉强自己,开心就好

    了。我们家不缺钱,我长大了也不需要工作,既然如此,学历对我而言不是

    太重要。”

    若娃停下来,她又有一阵没一阵地抠起了指甲。

    “前几天,爸爸跟我说,我长得很漂亮,不用太担心未来,只要把自己

    打理得漂漂亮亮的,找一个经济条件不错的男朋友,找不到的话,爸爸也会

    养我一辈子。”

    “那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开口,声音粗糙得像磨在砂纸上。

    “我不知道。”她转过身,双眼盈满困惑,“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

    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才是为我好。”

    ☆

    “多动症”可能是一个标签,也可能是从天而降的神仙索。

    没有是非对错,我们必须让自己的每一天过得更舒适、更心安理得。

    我们必须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明天的降临。

    很多人想问,若娃最终考得怎样?去哪里了?

    对于执着于结果的人,我可以说,我没有辜负若娃母亲的标准。但那不

    值得夸耀,毕竟那是个很低、很敷衍了事的标准,甚至辜负了“标准”一词。

    我更想说的是,若娃最终去哪所学校就读一点也不重要。她的父亲是证

    券公司的高级经理人,他和妻子如今只有一个孩子,他不会让唯一的孩子受

    苦。

    我可以想象得到,这对夫妻早已拟妥一份关于资产的规划书。纵然他们

    先后离世,若娃也会有一笔足以供她一辈子维持现状的财富。

    无论她去了一所很好的学校还是很糟糕的学校,都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定型了。她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发呆,放空,等下课,每个夜

    晚,陪着孤单的母亲,在不同的餐厅里品味精致的餐点。三年后,当她再度

    面临大考时,杨太太可能会上网重新上传资料。

    之后,这对母女在家等待,等待一张新的面孔来按门铃。来者可能很年

    轻,也可能有点年纪,总之,杨太太会对来者如此说道:“我的标准很简

    单……”

    那张价值三十来万的原木方桌,届时应该还在。杨太太或许会倚着桌子,表情丰富地讲解,就像对我那样,她会再复述一次“多动儿”的症状与处理方

    式。

    (1) 落点分析是台湾学生报考大学时辅助填报志愿的工具。通过分析历年考试数据、各

    个大学情况,结合家长、学生自己的需求和条件,给出填报建议。

    (2) 一款免费通信软件。

    第 4个家 私的迷思

    穿上这制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

    Private value

    我从没见过这么疲惫的一双眼睛。

    表面上,他看着我,但他的思绪其实早已飘到很迢遥、谁也不知道的疆

    土。

    偶尔,他会开口询问:“我女儿最近的情况好吗?”更多时候,他只是挤

    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搔搔后脑勺,看着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他总

    是工作到很晚,下班之后,他顶着两丸泛红的眼球,探头进来,确认一下我

    们上课的情况,会很正经地跟我致歉:“老师,不好意思,我要先睡了哦。”

    之后,他会转头看向巧艺,用有些严厉的声音命令她,“巧艺,待会儿送老

    师出门,要有礼貌知不知道?”

    他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沿途,他止不住地抓后脑勺。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我才发现,巧艺的爸爸头发掉得很厉害——从后方可以看见有些区域秃了,亮出泛白的头皮。

    他步伐沉重地移动着,用力用指甲抓着头皮,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现在想来,那显然是某种信息:他已经超载了。他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

    假期。他不需要搭上飞机或游艇,抵达某座热带岛屿,光是待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段超过十二小时的觉,他就能感到幸福。但他不能休息,这个

    家需要他。

    台湾的就业环境渐趋严苛,他也有些年纪了,他得以更长的工时来证明

    一件事情:他不会被这残酷的社会淘汰。他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将成为“失

    业人口”中的一员。

    ☆

    巧艺是我的第二个学生,一位学姐太忙了,把自己刚接下的工作转给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巧艺父母给的时薪不够多,但在学姐慎重的拜托之下,我也抱持着认真的态度接下这份工作。在巧艺之前,我教过一个初中女孩,但时间太短了,对那名女孩的印象不深。

    我时常把巧艺记成我的第一个学生。

    一进巧艺家,我很快注意到,这个家平常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母亲目前在娘家的茶园工作,自然也住在娘家。平时的每个周末,母亲会带着儿子北上与丈夫和女儿重聚。农忙季节,母亲最久得一个半月才

    能回家一次。

    “这样分开居住,感觉好辛苦啊。”

    “没办法,我和弟弟都在念私校,需要很多钱,爸爸说妈妈也得出去工

    作。可是,妈妈学历不高,也跟职场脱节很久了,她之前找的工作都很糟,外婆叫妈妈干脆回去帮忙采茶,她付的薪水比妈妈在台北问到的好得多。”

    “弟弟呢?”我问。

    “跟妈妈住在一起,妈妈说爸爸一个人照顾两个太累了。”

    巧艺的语气倏地冷了下来,我想她很羡慕弟弟吧。

    我只比巧艺大上两三岁,为了让我们相处起来活泼一些,我请她称我

    “姐姐”。也因为这个亲昵的称谓,连带影响了我们之间的互动模式,我指导

    她的课业问题,与她分享我的求学经历,她也会与我讨论私底下的生活。

    巧艺很孤单。

    这个家的女主人长期不在,男主人工作时间又长,环境于是变得凌乱且

    昏暗。

    每次上课,我跟着巧艺的脚步,见她一一打开玄关、客厅的灯。光线打

    下来之后,很难忽略桌上堆叠的各式信件、缴费单和广告宣传单。巧艺没有

    整理,也没有人教她如何整理、分类那些信件,她只是把它们从信箱里整沓

    拔出来,再扔到桌上。

    “你晚餐吃什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塑胶餐盒:“超市的微波食品。”

    “每一天?”

    “大部分。”她沉思了一下,做了点补充,“有时候会吃麦当劳。”

    “怎么不和同学一起吃晚餐?”

    “爸爸不允许。”巧艺翻了个大白眼,“他看了太多电视新闻,被搞得紧张

    兮兮。他有偏见,觉得年轻人聚在一起就会做出危险的事来。所以,他规定

    我一下课就必须马上回家。一个星期有一两天,他会打电话回来查勤,确定

    我到家了。”

    我想起那双疲惫的眼睛,无法告诉巧艺她父亲的做法有什么不妥。身为

    一个必须工作到八九点才能回家、家中又只有他与女儿的父亲,他得把女儿

    管好。

    巧艺的身上穿着充满设计感的漂亮制服。

    她在离家十站路的私立高中就读,那所学校的风评向来很好。每一年,大学录取结果揭晓,这所学校的外墙便高高挂起红幅,出色的录取名单很能

    吸引路人的目光。

    我认为巧艺很幸福,在我眼中,读私校隐约就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宣示。

    这种观点与我的背景有关,我的母亲曾经很直白地表明,私校太贵了,她不会出钱供我念私校。

    一次上课,我进入巧艺的房间。

    床上、桌上和地上,散布着胶水贴纸和剪得零碎的彩色纸片。“老师,再等我一下,我快好了。”巧艺跳到床上,盘腿而坐,抓起剪刀与一张桃红

    色的西卡纸,飞快地裁起纸张。

    我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只边缘修得很圆滑的爱心:“你在干吗?”

    “我在做生日卡片。”巧艺捶了捶肩膀,“昨天熬夜做了三小时,还剩下一

    些装饰,只要再写上祝福的话语,这次的卡片就完成了。”

    我瞧了一下书桌上的半成品,虽说是卡片,却更像是一本小手册,有封

    面,也有内页。内页主要是某个女生的照片集,有个人照,也有她与巧艺的

    合照,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巧艺取的标题,例如:“在百货公司玩起自拍的我

    们”“段考结束了,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你好可爱”,等等。书背的边框粘着芥

    末绿的纸胶带,正中央有一行金色的马克笔字迹——“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字旁边贴满了细碎的小水钻。

    我把玩着那本手册,对巧艺的手工很是惊艳:“是谁过生日?看你这样

    大费周章。”

    巧艺仍专注于手上的西卡纸,没有看我,嘴巴里吐出一个人名。

    “她是谁?你很好的朋友吗?”

    “还好。”巧艺迸出了令我意外的答案,“算是普通交情。”

    “只是同学,干吗做这么精致的卡片送她?”

    巧艺没有搭腔,她站起身,打开衣柜,从中取出一个喜饼盒。巧艺打开

    那个盒子的瞬间,我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毋庸置疑,那是一个少女的百

    宝箱。里面躺着安娜苏的小香水、S 牌的水晶项链、偶像明星的卡片、几枚

    小吊饰,等等。

    巧艺的眼神很温柔,这个小盒子里收集了她所有珍藏的小物。

    巧艺拿起其中一条白底蓝点的小手帕,放在鼻间吸了一口,露出心满意

    足的笑容:“这是今年那个女生送我的生日礼物,姐姐猜猜看,要多少钱?”

    “五百?”我不太诚实,因为我心中浮现的数字只有三百。

    多出来的两百是不想辜负巧艺期盼的目光。

    巧艺用力摇头,兴奋地纠正我,语气几乎是炫耀了:“不,不,这条要

    一千二!”

    我从巧艺手上接过那条手帕,就着炽白的桌灯,仔细端详。

    “我不懂,就只是一条手帕啊……”

    巧艺把手帕拿得更近些,指着一行绣字:“姐姐看不出来吗?这手帕是 K

    牌的。”

    “我认识的品牌不多。”

    “是吗?”巧艺的脸蛋垮了下来,我的反应令她很失望。

    她轻手轻脚地把手帕折好,放进盒子里,合上盖子,抱着盒子叹了口气。

    “姐姐,我觉得我家实在太穷了。”

    我眉头一皱,巧艺的思路转了一个大弯,害我有些跟不上。

    巧艺有些怨怼地说:“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妈妈在这学期捐了三十万

    给学校,老师很开心,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她。回家后,我问爸爸,可不可

    以也捐十万?爸爸说不行。我让步,改问捐五万好不好?爸爸非常生气,骂

    我不知感恩……”

    我聆听着,心中涌现奇妙的情绪。

    巧艺看了我一眼,问道:“姐姐念过私校吗?”

    “我上的幼儿园好像是私立的,太久了,有点忘了。不过,从小学到大

    学,我都是念公立的。”

    巧艺幽幽地说道:“姐姐,你知道吗,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你疯了吗?”我失笑,摇了摇头,“拜托,多少人羡慕你。”我

    指着挂在书桌旁边那一身好看的制服,“别的不说,光是你身上的制服,有

    多少人想穿啊。”

    “可是,没人知道……”巧艺苦着张脸,“这制服带给我多少压力。”

    “压力,你是指读书的压力吗?”

    除了亮眼的治学绩效,那所学校的课业压力也很出名。

    “不是读书的压力,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

    巧艺的表情很认真,她不是在开玩笑。我收起笑脸,以相同程度的严肃

    回应她。

    “格格不入的压力?”

    “嗯。”她轻轻地点头,眉头蹙起,嘴开了又闭,像鱼缸中吐泡的金鱼。

    片刻后,她才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姐姐,我初中才开始读私校,也

    就是说,我小学念的是公立的,那时我很幸福,同学们都说,爸妈对我很大

    方,还会带我到国外玩。进入私校之后,一切都变了,在私校,大部分同学

    认为旅游是很平常的事情。我的父母反而告诉我,私校的学费很贵,他们无

    法再带我跟弟弟到国外玩了。我很受挫,第一次明白我家其实并没有钱,跟

    私校的同学一比,我家搞不好还算是穷的。”

    “巧艺,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拍了拍脸颊,无法接受她有这般想法。

    “不,姐姐,你听我说,我不是在无病呻吟……”她的脸和耳朵也红了起

    来,急着想要说服我,“你知道吗,读这所学校的学生,家里都有钱到爆炸,有的家里开公司,有的父母是医生、教授或律师,包括某官员的女儿也在这

    家学校。假若他们知道,我爸在拉保险,我妈在茶园里采茶,一定觉得很不

    可思议!”

    我没有说话,她看起来很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努力地不让眼

    泪掉下来。

    “职业是没有贵贱的,父母也是没有贵贱的。”

    踌躇良久,我只能软软地吐出这句没什么说服力的话。

    “我不是说我父母不好,我的意思是读私校把我搞得很心烦。我不得不

    去想,我和其他同学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动辄送出好几百,甚至上

    千元的礼物也不会心痛,我不是,我没这么多零用钱,我没办法回送等值的

    礼物,只好认真做卡片。大家以为我喜欢做这些,才不是呢!做一本这个,要洗印照片,找贴纸,想祝福的话,我一想到就很烦。”

    “你可以告诉他们,请同学不要送这么贵的礼物。”

    “不——姐姐,你实在很不了解这里面的生态。我宁愿做卡片做到死,也不想被他们发现我跟他们的不同。唉,爸爸说我很自私,弟弟之后要回台

    北念书,妈妈搞不好也会一起搬回来,不在茶园工作了。届时家里的收入变

    少、支出变多,凡事都是钱、钱、钱,我竟然还在想捐钱的事。”

    原先,对于巧艺的言论,我心底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了解了她的心境,我再次环视这个房间,撒满床的纸花纸片、裁剪下的照片边缘、散落一地的

    美术用品,以及坐在中间一脸无助的巧艺,我有些明白了,她是真的很辛苦。

    一次,巧艺要求星期天加课,我首度在周末时段前往她家。

    下课后,经过客厅,难得地,客厅里坐着一位妇人和一名小男孩,小男

    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妇人则看着我。我站在原地想了三秒钟,才意识到

    妇人是巧艺的母亲。

    妇人露出友善的微笑,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把巧艺唤过去,递给她一张

    钞票:“去转角那家店买泡芙给老师吃。”

    巧艺温驯地点了点头,正要往玄关走,她母亲拉住她的手臂:“带弟弟

    一起去。”

    电视前的小男孩发出不甘愿的声音:“姐姐自己去就好了。”

    妇人的声音轻柔,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快点,把电视关掉,跟姐

    姐一起去。”

    少了电视的干扰,姐弟俩也离开了,客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老师,先坐下来吧,那家甜点店要排队,他们至少要四十分钟才会回

    来。”

    巧艺的母亲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我左侧的小沙发上,她双手交握,忧心

    忡忡地看着我。

    她有话想对我说。

    我全身僵硬地坐下,不敢说话,她的出现太突然了,不在我预期之内。

    见我这样拘谨,她先释放出善意:“老师,我要先谢谢你,你的学历很

    好,又很愿意花时间听我女儿讲话,你来之后,巧艺时常在电话中提到你,她一直很渴望有个说心事的对象,现在,有你的陪伴,她在家也不会那么孤

    单了。”

    我点了点头,困惑地注视着她,她特地与我独处,不可能是为了说这些。

    看穿我的疑问,她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开口时,便

    切入正题:“老师,这些日子,巧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关于家里的事?”

    “哪方面?”家里的事,这四个字涵盖的范围太广了。

    她清了清喉咙,把话说得更详细:“她有没有抱怨家里的一些情况?我

    这孩子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对我爱理不理,问她什么也不好好回答。这也

    没关系,我知道我平常跟她分隔两地,她有怨言在所难免。可是前天晚上,她在电话里骂我笨,说我不够关心这个家。听到这句话,我吓得没心情做事,等弟弟周末放假,我赶紧带着他跑回家。今天早上我问巧艺,她也只是冷冷

    地看了我一眼,叫我自己去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电视新闻又看多了,整

    天在那里胡思乱想,长期下来,巧艺也不愿把自己的事情跟她爸说。至于我,她内心多少有些埋怨,这一次也不太想跟我谈。老师,你可能有印象,这孩

    子近日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我晚点要回娘家了,最近娘家也忙,我回台北,也是把很多事丢给我父母做。巧艺的事再没有头绪,我也只能悬着一颗心去

    搭车了。”

    在她脸上,我读到跟巧艺的父亲十分相似的情绪:疲倦。

    这也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根据巧艺的说法,她的父亲今年四十六岁,母亲小父亲四岁,换句话说,眼前这位女性,也不过四十出头,却已顶着一

    头枯黄干燥的发丝,皮肤很明显地缺乏水分与弹性,一些白斑错落在她的颧

    骨上,不晓得是天生,还是因为忙于工作而无暇做好防晒。她低头时,几绺

    花白的发丝就穿了出来,垂落在她的额际,使她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大了

    十岁有余。巧艺的妈妈双手用力搓揉着泛红的指节。

    在那一刻,我想起那个画面。巧艺的父亲也时常把手放在后脑勺上,指

    尖深陷进发梢,我仿佛又能听见指甲刮在头皮上的声音。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星期前,巧艺的态度开始变得很古怪,说起话来意兴阑珊,不如以

    往精神。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唉”了几声,挥挥手要我别过问,继

    续上课。

    她的反常持续了三四堂课,作业没写的情况也渐趋严重。

    有一天,我才刚踏进巧艺家,她一看到我,泪水就迅速在眼眶中累积。

    “姐姐,我怀疑我爸他……快要失业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把包放下,立即走到她身边。

    “上上星期,学校要抽验作业,抽到我的座号,但我忘记带数学作业了。

    我趁午餐的时候,偷偷搭出租车回家拿。到家时,我看到爸爸还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放着一瓶高粱酒。爸爸看到我,也吓了一跳,他说,他人不舒服,所以请假在家休息。”

    巧艺吸了吸鼻子,说了下去:“我要出门时,我爸又把我喊住,要我答

    应他,不可以把看到的事情告诉妈妈。我觉得有些奇怪,但爸爸既然说他只

    是生病,就姑且当作他是生病好了。直到刚才,我回家经过管理室,管理员

    伯伯问我,爸爸最近还好吗?车子停在地下室很久了。我问伯伯,爸爸没有

    去上班吗?伯伯说应该没有,爸爸这阵子到了下午才出门,身上虽然穿着衬

    衫,可是手上没有提公文包。”

    “你跟妈妈说了吗?”

    “没有。我哪敢。”巧艺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叫伯伯先不要跟妈妈提这

    件事,妈妈要处理的事情够多了……姐姐,我是不是不应该读私校,我快要

    把家里的经济拖垮了……”

    “你先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急急地打断巧艺,怕她无止境地悲观下

    去。

    然而,她做不到。

    对于自己就读私校一事,巧艺的罪恶感越来越深。她歆羡同学的心态更

    严重了,不仅歆羡同学家境的富裕,更歆羡他们的无忧无虑。

    终于,她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罪恶感,母亲则成了她情绪的出口。

    此时,巧艺的母亲双目微湿地看着我。

    她正在期盼,期盼我能让一切混沌拨云见日。巧艺不会说的,若我也保

    持沉默,她就得带着遗憾返回娘家。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说出口了,只是我说得很委婉,详情留待巧艺补

    充。

    她们是家人,家人有家人该说的话。

    听完之后,巧艺的母亲眉头一展,竟然笑了。

    “女儿太小看我了,她爸最近的情况,我心里多少有底。我不说是不想

    给丈夫压力,大环境不理想,哪个行业没受到波及?再说,家里的情况,没

    有巧艺所想的那么糟糕。我在娘家工作前后快六年,现今手头也有一笔钱了。

    她有些多虑了。”

    闻言,我也松了一口气。

    巧艺没有夸大,她的母亲确实很坚强,是支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阿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你可以问啊。”

    “为什么你那么坚持把小孩子都送去念私校呢?”

    问题的下半段,我藏在心底。

    我更想问的其实是:把小孩子送去私校,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吗?

    巧艺卖命剪纸的背影、她的压抑与自卑、她的眼泪,我都看在眼里,不

    免起了一种自大的心态,想要“纠正”巧艺的母亲,想要告诉她,她要女儿去

    念私校,带给女儿多大的痛苦与不安。

    面对我尖锐的问题,巧艺的母亲愣了一下,抚着脸,沉吟了一会儿才徐

    徐说道:“没错,你可能会觉得我们不自量力,没那个本钱,还硬要把自己

    的儿女送去私校就读。但是,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老师,巧艺跟你

    提过,我和我老公的学历都很低吗?”

    我摇头,关于这一点,巧艺没有透露。

    “年轻时,我们不太会想,觉得读书好无聊就放弃了,我老公高职毕业,我最高学历只有初中,长大一点才知道学历很重要。先说我老公,这些年,保险业竞争很激烈,业务员一个比一个年轻、学历一个比一个好看,我老公

    有个同事还念到硕士。反观我老公,年纪有了,学历又不漂亮,讲话的说服

    力就输人一截。我自己更惨,最高学历只有初中,巧艺的弟弟上小学那阵子,我想出去工作赚钱,毕竟栽培小孩很花钱。之后的事情巧艺八成也跟你说过

    了,我丢出很多简历,可是叫我去面试的工作都很糟,娘家看不下去,要我

    回老家采茶。”

    见我茶杯空了,巧艺的母亲站起身来,打开冰箱拿了一瓶葡萄汁给我。

    她自己也拿了一瓶柳橙汁,插上吸管喝了一口,便抓紧时间地说了下去:

    “我跟丈夫很早就约法三章,不能让小孩走上我们的路,可是,我们自己也

    不会念书,怎么教?巧艺小学六年级那年,拿一张英文考卷来问我,整张考

    卷我看得懂的字没几个。我跟她说:?妈妈不会,你可以去问老师。?巧艺回

    答我:?可是老师不喜欢我们占用她的下课时间。?她那失望的表情,我这做

    妈的,看了真是心如刀割……”

    “可以跟老师反映看看?”

    “不行,这种方式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巧艺会被老师盯上。我不想让

    老师认为我是个?要求很多?的家长,再说,这么简单的英文也不会,是我自

    己的错。”

    “所以,阿姨就决定让巧艺之后念私校了?”

    “对。我听人家说,私校的老师比较积极,教学方式比较活泼。重要的

    是——私校很在乎家长的感受,一旦对哪个老师的作风有疑虑,可以马上提

    出意见,校方也会很正经地面对,跟公立学校的风气大不相同,我听了就很

    心动,觉得自己再怎么拼命,也一定要让自己的小孩享受到不错的教育环境。

    巧艺小学一毕业,我就把她送去私校,她弟弟也比照办理。”

    她叹了口气:“我比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支出是不小的负担。我不晓

    得巧艺是怎么想我,想她爸,想这个家庭的。我只在乎一件事,我想给他们

    我觉得最好的事物。巧艺现在可能很不满,但多年之后她再回头看时,说不

    定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玄关传来喧闹的声音,巧艺带着弟弟回来了。

    巧艺的母亲换上笑脸,起身去给一对儿女开门,即使她脸上深凿着劳碌

    的风霜,眼中却闪着熠熠的光芒。在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她非常爱她的小

    孩。

    ☆

    巧艺考上了排名颇为靠前的公立大学。

    这不能算是我的功劳,是她自己的。

    考前几个月,她很坚定地告诉我,公立大学跟私立大学在学费上的差额,多少可以贴补弟弟就读私立高中的学费。之后,她全心全意以公立大学为目

    标。

    发榜那天,巧艺的母亲打了通电话过来,这是我们第二次谈话:“老师,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家有人可以念到这么好的学校。

    很抱歉,我最近还是很忙,没办法请老师吃饭,但我给老师准备了礼物,很

    简单啦,希望老师不要见笑……”

    我请巧艺吃饭时,巧艺交给我一个纸袋,脸色有些尴尬。

    “姐姐,你不要太期待,不然你会失望的。”

    我撕开纸袋上头的淡紫色纸胶带,是一盒手工巧克力饼干。

    “妈妈亲自做的。我跟她说你喜欢吃巧克力。”

    “哇,好贵重的礼物。”

    “哪有,材料费加一加搞不好不到一百元,很便宜好不好。”

    巧艺的嘴里还有食物,她的话全黏在一起。

    我想起那条手帕,那条一千二的白底蓝点手帕。我也想起那对任劳任怨

    的父母,他那日益光秃的后脑、她微白的发丝,还有他们夫妻俩共同拥有的

    标记:一双疲惫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情绪非常低落,但我没有表现出来,今

    日聚餐是为了庆祝巧艺考完试,我不想破坏气氛。

    在故事一开始我提过,我经常把巧艺记成我的第一位学生。

    有一种说法是,踏入任一职场环境时,最初的工作经验会影响到这个人

    之后对这份工作的理解与心态,我个人很认同这一观点。巧艺带给我的影响,有正面的,自然也有负面的。在巧艺之后,我掉进一个教学上的窠臼,我自

    以为可以复制类似的成功经验,但我错了。

    在巧艺之后,我进入一个富裕的家庭教书,学生正是巧艺口中“有钱到

    爆炸”的孩子。

    那个学生很调皮,前几堂课,罔顾我的臭脸,一再低头玩手机。

    有一次,我忍不住动了气,提高音量训他:“你再这样下去,我很难跟

    你父母交代。”

    那位学生终于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片刻后,他露出微笑,现出小小的虎

    牙:“老师,你不用太紧张啦,反正我考得再烂,我爸还是会帮我的。我姐

    之前也考得不怎么样,我爸打一通电话,还不是进去 D 学校读书了?老师,你放轻松一点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OK?”

    他甚至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在那个瞬间,我强烈地思念巧艺,思念那对为了子女而奔波的父母。

    巧艺没有多少退路,相反地,这位学生的父亲给他铺好了太多条退路。

    我也想起巧艺母亲的那句话:“多年之后她再回头看时,说不定会有不

    一样的想法。”

    第 5个家 他没有家了

    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

    “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

    The fragile world beneath

    来挑选一句话吧,一句世界上最伤人的话。一句话就叫人痛彻心扉,像

    是被谁从中刺穿,穿破肺叶,再也无法好好说话。要我选,我认为那句话应

    该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

    我不是原创者,这句话是白瑞德教我的。

    《乱世佳人》中,受不了郝思嘉反复带来的伤害,白瑞德在故事最终,对着深爱多年的郝思嘉如此说道:“Frankly,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

    (坦白说,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了。)这句话曾经在美国电影协会的民

    意调查中,拔得“百大电影经典名句”的头筹。

    “所以,”我刻意放缓语速,“就是这句话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特蕾

    莎修女不也说过,?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不关心??就是这句话了,再也没

    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

    坐在对面的陈小乖扁着嘴,死死地瞪着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然呢?”我没好气地反问。

    陈小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窗外。此时已经是十点零三分,季节

    快要入冬。我跟他坐在星巴克里,桌上是两杯星冰乐。星巴克是陈小乖指定

    的上课地点,星冰乐是他最中意的饮品。不过,桌上的星冰乐已经放了近三

    个小时,融化后的奶油与冰块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浓稠的甜腻液体。我起

    身去倒水。

    课程原定九点结束,陈小乖还不想回家,他在九点十分时拜托我九点半

    再走,于是我多讲了一段,到九点半,他又改口说十点再走。我已经有些疲

    倦,想回家了。

    我问陈小乖:“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神情有些异常,欲言又止。九点三十五分,在我胸中的不耐

    烦即将爆炸的前一秒,他开口了:“老师,我问你哦,你觉得这世界上最伤

    人的话是什么?”

    “我不想回答你,我很想睡,也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你回答,我就回家,你也可以回去睡觉。”

    陈小乖的眼中有难得的执着,他之前不曾用这种眼神注视我。我有些困

    惑,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但我必须摆平他,让他满意。唯有让他彻底地服

    气,我才能早一点碰到我软硬适中的床。几分钟内,我的倦意又上升了。

    九点四十七分,我交出答案,并尽责地花了十分钟简述郝思嘉与白瑞德

    之间难解的纠葛。陈小乖该接受我的答案的,毕竟《乱世佳人》逼出我不少

    青春的眼泪,陈小乖也青春,他才十四岁多一点,应该会懂。

    可是他不喜欢我的答案:“不对,这不够伤,这不是最伤人的话。”

    我心中的负面情绪一点一滴地攀升,早在一小时前,我就该离开这里,上课时间早已结束了,换句话说,不必履行家教的义务了,我下班了。

    “那你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啊!”我的语气不太友善,几乎是挑衅了。

    陈小乖侧过脸,没有看我。

    他没有说话,我越来越烦,搞不懂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非常细微。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有一天,你的母亲告诉你:?其实当初生下你

    不是我的意思。?听到这句话,你会觉得……你的世界从地板开始裂开,你不

    晓得自己可以站在哪里……”

    ☆

    陈小乖是我最奇特的案例。一个平凡无奇的夜晚,我接到一通电话,甫

    接起,对方劈头就是一串飞快的自我介绍:“我是张胖胖的同学,我看到他

    最近模拟考进步很多,他说是有你在帮忙,感觉似乎不错。我跟张胖胖问了

    你的电话,打算找你来当我的家教。噢,对了,我叫陈定维,你可以直接叫

    我小乖,大家都叫我小乖,你叫我陈定维,我反而有些不自在。”

    我眉心一皱,把手机拿开一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陌生的数字。

    我不禁怀疑这是一通恶作剧,但张胖胖确实是我的学生。

    “张胖胖在你旁边吗?叫他接电话。”

    “他怎么可能会在我旁边?已经很晚了。”

    “那你的父母呢?”我耐着性子。

    “我的父母?”话筒另一端的年轻声音有些错愕。

    “既然你说要找家教,照理讲该由你的父母来与我接洽吧?”

    “他们根本就不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请家教也不是坏事,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再说……”声音顿了一下,“我的父母很忙,没有时间面

    试你。”

    “没时间面试我,那发薪水的时候怎么办?”

    “我会给你薪水。”声音微微上扬,可以想见话筒另一端的神气。

    “你?”我算了一下,既然跟张胖胖是同学,也才十四岁。

    “你不用担心,我会跟我的父母?请款?,他们给我钱,我再把钱交给你。

    我跟我目前的数学家教也是这么做。然后啊,时薪随便你开,只要数字不要

    太夸张,我的父母不会跟老师计较金钱方面的事。”声音又顿了一下,轻松

    地说道,“我的父母很有钱啦,你不用担心,就像我目前的数学家教时薪一

    千元,你也可以讨论看看啊,我父母不会省这种小钱。”

    我眉心一皱,和这孩子的通话时间越长,我越受不了他说话的方式。

    “好,我知道了,给我几分钟,待会儿再跟你联络。”

    挂断电话之后,我看了一眼时钟,九点。

    思索了几秒,我打给出卖我的张胖胖。

    “哎,你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别人?”

    “因为陈小乖一直问啊……”胖胖自己也很委屈似的。

    “这个陈小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说话这么嚣张?好像很怕人家不知道

    他家里很有钱似的。”

    话筒里传来胖胖厚实的呵呵笑:“他家是真的很有钱啊!”

    像是想到了什么,胖胖压低了声音:“可是,老师,我跟你说,你如果

    有时间啊,可以教他一下,因为我觉得,他其实很可怜……”

    “为什么?”

    “我听同学说的啦,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听说他家有点奇怪,爸妈

    好像没有住在一起。他的妈妈来过我们学校一次,穿得很像酒店小姐,我们

    班都偷偷在传,他搞不好是酒家女的私生子。老师你刚刚接他的电话,他开

    口闭口都在说家里多有钱对吧?不要觉得奇怪,他在我们班也是这样,一天

    到晚炫耀自己的衣服、鞋子有多贵。我觉得啊,他内心搞不好很空虚,只好

    用这种方式来留住身边的人。全班同学都很清楚他家很有钱啊,会跟他交朋

    友,还不是想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好处,跟陈小乖出去,他心情好的时候会

    请客哦。”

    胖胖的叙述,不知怎么,轻敲到我内心深处。

    九点半,我用短信回复陈小乖:“我可以教你,时薪就参照胖胖的。”

    不到一分钟,我就收到他的回信,没有文字,只送来一枚笑脸。

    陈小乖开宗明义地指出,我们不能在他家上课。理由是家里很乱,不好

    意思见客。于是第一堂课,我们约在星巴克,距离他家大约一公里。

    “你怎么来的?”他抵达之后,我问。

    “搭出租车。”

    “这么短的距离也搭出租车?”

    “对啊。反正这么短的距离司机也载啊。”他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

    姿态。

    我几乎要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给激怒了。

    胖胖的言语适时自耳边响起,我按捺住脾气,坐了下来。

    第一堂课,我通常会建议学生准备以往的成绩单,好方便我快速检视一

    下该学生的学习情况,也可以依照学生的科目强弱,搭配出相对应的读书时

    间。陈小乖的成绩很优秀,数学成绩很出色,语文、社会稍弱。我稍微观察

    了一下,只要加把劲,第一志愿也是有望的。

    但我把这些藏在心底,陈小乖不是那种需要赞美的学生。

    他有些太骄傲了。

    ☆

    几堂课下来,我发现陈小乖很在乎钱。

    认识未及一个月,他就很正经地问我:“老师,假如我考上第一志愿,你会送我什么礼物?”

    “我什么礼物也不会送给你。”

    “啊?这么小气……我奶奶已经答应我,考上第一志愿,就给我五万

    哦。”

    他鼻孔朝天地比出五根手指头。

    我看着他,问道:“小乖,你觉得考得好,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取悦

    别人?”

    他停了一下,表情很挣扎,答得有些犹豫:“我不知道,但假如我考得

    好,我很开心,大家也会很开心,我又能拿到很多礼物,这样不好吗?”

    “小乖,我是这样想的,这是你的人生,就像是你有一块田,你认真去

    耕耘,最后结出漂亮的果实,这些果实就是你个人最好的礼物。别人看到你

    长出很好的果实,也许很开心,送你贵重的礼物,但也可能他的财力有限,只能给你祝福。”

    我想了一下,如何让他明白我的意思:“送你礼物,也许代表那个人很

    在乎你,倒过来想,没送你礼物,难道就意味着那个人不在乎你吗?就像我,自第一次上课至基测,我对你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难道会因为我没有送你

    礼物,就跟着消失了?”

    “但我还是想得到礼物……”他的语气有些闷。

    看得出来,物质礼品似乎是他确认感情的方式。

    “会的,小乖,我会请你吃一顿饭,但这并非你?考得好?的奖励,而是因

    为你?很认真地面对了大考这件事?,因为你完整地走过了这个过程,我请你

    吃一顿饭,无关成绩好坏,最重要的是你处理这个人生阶段的态度,而非成

    果。”

    “即使考不好,还是会请我吃饭吗?”

    “对啊。”

    陈小乖的手支撑着下巴,没有看向我。

    除了对物质的执着之外,我不得不承认,在纨绔子弟的外表底下,陈小

    乖在学习上像是一块吸水海绵。但凡我提过的主题,他都牢牢记在心底。他

    喜欢学习,对于知识的摄取也真心感兴趣,对任何领域他都有好奇心,这一

    点不仅反映在他拿手的数学上,哪怕是他较不擅长的语文与社会,他也抱持

    着开放的心态去面对。有时候,我直接指明这个课程可能已经进入高中课程

    的范畴,一般学生听到了会打住,但陈小乖不是,他会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他求知,不完全是为了分数。我开始不那么讨厌他,还有些喜欢他,跟他相

    处,有那么一些教学相长的愉悦,这是我与其他学生相处时无法营造出的。

    日子一久,我也察觉到一件很微妙的事:陈小乖很少谈及父母,更精确

    一点说,他从来不提家人。来往两三个月之后,我对他的背景了解得仍十分

    单薄,只能确定他有个妹妹,他和妹妹目前跟母亲住在一起。谈到他唯一的

    手足,他的口吻多了一些柔软:“她现在很三八,喜欢穿那种很多蕾丝的衣

    服,自以为是迪士尼的小公主。”

    听得出来,陈小乖很在乎他妹妹。

    但我也感觉得出来,“家庭”对他来说是非常敏感的字眼,每回,只是稍

    微地擦过这个议题的边缘,他便立刻显露出慌张的样子,急着变换对话的主

    题。

    在我们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小乖的母亲突然出现了。

    那天,我印象很深刻。快到九点,陈小乖趴在桌子上慵懒地做着练习题,我双手抱胸靠在椅子上,课程快要结束了,我们的心情都有些轻盈。

    我注意到有个女人上了二楼,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这里是星巴克,随

    时都有人上上下下。但那个女人朝着我与小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她穿亮橘

    色渐层上衣,领口极低,胸部随着她的步伐呈现剧烈的起伏。

    女人在我们桌前停下来。“陈定维。”她叫道。我吓了一跳。

    陈小乖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神色很僵硬:“妈,你怎么来了?”

    听到陈小乖对女人的称谓,我飞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恭敬地打招呼。

    女人笑了笑,挥手表示收到了,要我坐下:“哎呀,吓到老师了,因为

    我刚好路过,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我儿子会在星巴克上课,可以顺便接他回

    家。”

    女人转过去看着小乖,亲密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怎么不接妈妈的电话?我找你找得很累呀。”

    陈小乖转头看着我。尴尬、不安和许多难以辨识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替

    出现。他仓促地整理了一下桌上散乱的讲义与考卷,低着头跟我说再见,急

    急地下了楼梯。他的母亲见状,回头对我微笑致意,也跟了上去。

    顺着他们母子俩的方向望去,对街停着一台亮眼的宝马。一名男子斜倚

    在宝马上抽烟,见到他们母子下楼,没有说话,把烟扔在地上,鞋尖对着烟

    蒂碾了几下,然后钻进驾驶座里。小乖的母亲上了副驾驶座,小乖打开后方

    的车门,先把书包甩进去,接着站在车外,指尖握着车门把手,停了几秒钟,才进入车内。

    我看着,直到一个转弯,车子完全驶离视线,才回头准备离开。

    下一次上课,在我开口之前,陈小乖抢先解释:“老师,上次的事情,你不要太介意,我妈平常的穿衣风格就是这样,谁都劝不动她,我外婆已经

    放弃说教了。”

    他的神色别扭。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地问道:“那天来载你的,是你的爸爸吗?”

    出乎意料地,陈小乖的脸色垮了下来,反应异常激动:“他——才不是

    我的爸爸!”似乎发觉自己的反应太夸张了,他深呼吸了几回,这才不疾不

    徐地说道,“他是叔叔,是妈妈的朋友,他不是我爸爸。”

    我识趣地回了一声“哦”,打开手上的讲义,表示可以开始上课了。

    他俯身从提包里取出题目,脸色不是很好看。

    如果说,“陈小乖的家庭”是个不可碰触的议题,这就是我第一次碰触到

    这议题的边缘。之后,有很长一阵子,我再没遇到过他母亲。每到月底,小

    乖会定时交给我薪水,他的表现也很稳定,我找不到与他家人联络的必要性。

    在我心中,这个议题像是一只蛰伏在地表下的怪兽,偶尔可以感觉到它

    的呼吸起伏、它隐约的脉动,但是陈小乖很擅长压抑,他避免话题延伸到家

    人的所有可能,故作轻松地把话题转到其他事物上。也有的时候,他警觉到

    我正在窥探他的私生活,便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身上的衣饰,极尽夸张之能

    事地细数这些物件的来历、定价,是哪个国家的舶来品,是否限量版,他当

    初又是怎么想方设法弄来这件宝贝的。

    与此同时,他的成绩稳定地往上爬。陈小乖的打扮穿搭特立独行,但对

    课业倒是挺讲究的,如期完成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偶尔也会拜托我给他找

    更难、更有鉴别度的习题,他是个很能适应台湾考试生态的学生,喜欢题海

    战术,也喜欢跟我讨论出题者的想法。

    他的聪明带有一些“机巧”,他想找出出题老师在玩什么把戏、设了什么

    陷阱,他把一切想象成打游戏,甚至试着揣摩出题老师的心思,再顺着对方

    的心理去作答。

    在我日后与家长相处时,我会尝试给他们一个想法:不要用成绩作为衡

    量小孩的唯一标准。

    有些小孩品行不坏,只是不喜欢碰书,排名居后了些,师长很容易给这

    种小孩贴上负面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2274KB,3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