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100md首页 > 医学版 > 医学资料 > 资料下载2021
编号:3395
植物园的巢穴.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4日
第1页
第7页
第15页
第25页
第40页
第189页

    参见附件(1328KB,253页)。

     植物园的巢穴是作者梨木香步写的关于植物园的小说,主要讲述了植物园技师在掉进一个树洞之后,诡异的事件接二连三的发生,而在这一连串的事件都与他被遗忘的回忆有关。

    植物园的巢穴内容简介

    植物园的技师佐田不小心跌进一个树洞后,开始遇上接二连三的怪事:

    房东突然长出了母鸡头、牙医太太紧张起来就会变成狗、身边认识的女人都叫千代、水中的青蛙小子说起了人话……

    在这个洞底世界里,生活失序,时空交错。佐田惊奇地发现,一切都和他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当他试着整理思 绪时,四散的回忆碎片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人生轨迹。

    在那些连他本人都已忘掉的记忆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与往事握手言和,才能被未来温柔以待。

    植物园的巢穴作者信息

    梨木香步,日本当代着名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1959年出生于日本鹿儿岛县,毕业于同志社大学。作为马尔克斯的忠实读者,担任过《百年孤独》日本版的解说。

    1994年发表出道作《西女巫之死》即受到瞩目。该书一举斩获日本儿童文学协会新人奖、新美南吉文学奖和小学馆文学奖,创下畅销百万的记录,并于2008年改编成电影《勿忘我》。2004年发表《家守绮谭》,获得全日本书店店员评选的书店大奖第三名,并被着名书讯杂志《达文西》评为铂金本。

    植物园的巢穴读者评价

    在本书中,植物词汇全程频繁露脸。一方面,作者梨木香步本人是着名的“植物系禅风”作家,她几乎在每一本作品中都将故事和植物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这本书的故事毕竟发生在“植物园”中嘛。所以怎么处理植物词汇的脚注,是在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直思考的问题。

    植物园的巢穴截图

    目录

    植物园的巢穴

    附录 本书出现的植物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目录

    植物园的巢穴

    附录 本书出现的植物

    植物园的巢穴

    那是发生在去年旅途上的事。我的牙突然疼得不得了。在临时求医的

    牙科诊所里,牙医叮嘱我说目前做的只是紧急处理,回去后必须立刻就近

    找位熟识的牙医治疗。当时是六月底,我望着梅雨季节阴霾的天空考虑如

    何安排旅行的日程。回到家后,梅雨季节告终,灿烂的夏天来了又走。当

    吹起初秋的凉风时,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我收到了人事调遣令,匆

    匆忙忙地办起了搬迁事宜,在赴任地 f 乡安置好新居时已是岁末年关。不

    怎么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被温暖的春天取代,接着梅雨来了又去,然后夏天

    再次到访,如今又是夏末秋初的长雨之夜了。

    放任一年无暇照管的牙齿周边又开始不安分地隐隐作痛,仿佛在对生

    性懒散的我发出恐怖警告,叫我不能再对它置之不理。

    于是我决定去看牙医。关于牙医的选择,我参考了街上炒豆店老板的

    意见。炒豆店老板十分清楚住家附近新旧牙医的动向。或许是为显示自己

    的评价公正,老板口若悬河地对这一带开业的所有牙医都发表了短评、介

    绍了来历。偏偏我一向就不擅长记忆人名,完全记不住他口中评价最高的

    ○山牙科或是△川牙科。结果我只对 f 乡牙科这个好记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据说是一所父子共同执医的诊所。

    不过今天已经晚了。牙疼感觉轻微,还能忍耐个一两天,我决定明天

    一早再去看医生。

    半夜。

    正当我心想这牛毛细雨怎么下个不停的时候,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

    落地窗外下方的草丛里,蟋蟀开始发出唧唧虫鸣。

    隐隐作痛的牙唤起我轻微的忧郁,那种心情和隐隐作痛的感觉十分合

    拍,逐步引人陷入未知的深处。一闭上眼睛,前面就是秋海棠花丛盛开的

    庭院,再往下走是幽僻的夜路,两侧生长着茂盛的一叶兰。因为有些微微

    的下坡,正前方就像是射干[1]

    种子般的暗夜深渊。仿佛陌生的迷宫,两旁

    会伸出奇妙的手招呼你前进,从此无可抵御地踏入不归路。

    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回去,突然听见公鸡此起彼伏的叫声。

    印象中在这附近没听过鸡叫声,大概是有邻居开始养鸡了吧。

    唉,今天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看牙医,干脆起床了吧。一睁开双眼,我竟已然站在楼下的走廊上。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我不解地摇摇头,心想得先上洗手间才行,便跨出脚步,这才发现途中的房间透着灯光。是

    房东的房间。

    房东是这户人家大龄未婚的女儿。据说这房子从她出生时起就被分租

    给房客。她长大后,父母相继过世,她就此耽误了青春直到现在。她依然

    习惯将房子分租给外人,同时为了小心起见,二楼只出租一个房间。

    我有点儿纳闷儿:大清早的,她在干什么呢?从微开的纸门缝中往里

    窥探一眼,原来正专心阅读女性杂志。从她专心的程度判断,想来是在钻

    研读者来信专栏吧。不知怎的,我怎么看她的头都像是母鸡的头。大概是

    睡昏了头,视觉还没恢复正常,一定是这样。

    上完厕所,站在沿廊[2]

    ,我看见庭院里枫树背后的东方天空亮白了起

    来。果然入秋之后,黎明时分感觉就冷了。不知从何时起已感觉不到牙疼,不过肯定马上又会疼起来。牙疼总是说来就来,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

    都得去看牙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经过房东的房间,这时,房东冷不

    防探出头来。

    ——咦?今天不用上班吗?

    ——怎么可能,当然要上班呀。

    我诧异地心想,她干吗一大早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听到她说:

    ——可是都过了中午了。

    怎么可能?我再度往外看,居然真的已经日当正午了。

    我工作的地方是植物园。当初一毕业后我就以技师身份进入 K 植物园

    服务。曾经结过一次婚,年纪轻轻就嫁给我的妻子却在二十多岁时突然去

    世,死后我才知道她怀有身孕。真叫人伤心。接获调任 f 植物园的消息是

    在妻子过世满三年的忌日隔天。顺其自然,我便转换了工作地点和住处。

    住处无可厚非,倒是新工作的内容比较自由随兴,令我满意。昨天我已事

    先交代过今天会因为看牙医而晚点上班。

    我赶紧打点好穿着,飞奔出门直往f乡牙科。

    f 乡有许多不大陡的坡道。它们平缓地起伏在大路之间,形成高低差,中间以小阶梯连接。支撑山壁的砌石不耐风雪凌虐已被磨去棱角,随风飘

    来的种子攀附其上落地生根。基于职业的关系,我不禁观察得入神。这里

    有荠菜、漆姑草、羊齿地衣类等植物。

    走过横贯南北的两条大马路,左转爬上一条细长的坡道,再右转来到

    东边大路。f 乡牙科就位于面对东边大路的豆腐店二楼。经由屋外的楼梯,可爬上二楼的牙科并推门而入。但在爬到一半时,我看见类似衣架的木片

    散落在楼梯一角,不禁担心起来,这家牙科真的好吗?有道是见微知著,这未免也显得太散漫了吧?而且楼下还不断飘来炸豆腐的气味。可惜,我

    对于已经决定好的计划,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只好乖乖站在柜台前。后

    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病例。我朝里面打了声招呼,说

    话声戛然停止,周遭一片安静,说话的人一起看向我,这种气氛显而易见

    地笼罩住了我们。然后,对方用这才发现有访客的语气说:

    ——好的。马上来。

    走出来的是位穿着有点随意的年轻女子。我向她说明了牙齿的状况。

    ——我知道了。请坐在那里等一下。

    我听从指示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可是这个候诊室的角落里也散落着类

    似衣架的木片,令人怀疑:这里真是市井的善男信女前来求医问诊的地方

    吗?我不禁越来越不安。不过说到柜台女子随意的穿着,反而给人亲切之

    感。换言之,因为符合了我的喜好,我还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椅子的斜前方是门。一部分门板嵌有厚重的毛玻璃,可看见从里面透

    出的朦胧的灯光。正当我想灯光怎么突然动了,只见门开了,一位身穿肮

    脏白袍的牙医对着我招手要我进去。我遵从指示走进去坐在诊疗椅上。诊

    疗室整体给人老旧的印象,所有器具都像即将寿终正寝般缺乏生气。

    ——怎么会来这里看牙齿呢?

    牙医开门见山地问,让我心情益发不安。我说明了炒豆店老板的介绍:

    ——这里应该是父子俩共同执医的吧?

    ——不,你说的那间不是这里。

    一听之下我更加担心了。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好张开嘴巴。牙医大致

    检查过我的口腔后说:

    ——嗯。对了,你的工作跟植物园有关是吧?

    我吓了一跳。搞不好眼前这位是不得了的名医呀。

    ——啊,没错。这种事情也看得出来吗?

    ——不是啦,我不是从你的牙齿状况看出来的——不过你的牙齿倒是

    蛀得很严重,这一点错不了。

    那种事情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

    ——必须多来几次才行。现在因为肿了没办法碰。这是止痛药,请先

    服下再说。

    牙医说完递给我一颗红色小药丸和一杯水。我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

    ——这止痛药请一天吃三次。待会儿会配给你,你去那里领取。

    牙医指着墙上的小窗口。我在窗口前等了一下子,里面送出一包药。

    到此为止都还好,问题在于递出药包的那只手。虽然只有一瞬间,我怎么

    看都觉得那不是人类的手。于是我弯身从小窗口往里面探看,只见有只狗

    正忙得不可开交。起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细看,对方尖耳朵、黑

    鼻头,左右两颊各有几根长长的胡须,这些特征怎么看都是狗。狗察觉到

    我惊讶的视线,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知道。不

    过这件事不必对外张扬,我现在很忙”,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继续忙手边

    的工作。而且身上还穿着白袍,大概是为了应付卫生方面的检察吧。俗话

    说“忙得连猫的手都想借用[3]”,没想到这里借用的居然是狗的手。

    我转身对牙医说:

    ——刚刚这里面有只狗?

    我一心希望对方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哦,又变成狗了是吗?

    牙医稍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内人。因为前世是狗,平常只要一忙得没空注意,就会变成

    狗。一旦气定神闲下来,倒也是个气质不错的医生太太。

    ——?这?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呆呆听着。

    ——这附近很多这种人呀,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比方说擦身而过的人,顶着鸡的头之类的?

    ——啊,不,这么说来的话?

    好像有过那么回事。

    ——那可不是你神经过敏或想太多,请放心吧。就这样吧。

    牙医充满信心地大声说完后,像是解决完一桩大事般点点头,微笑着

    送我走到门外。

    我其实很希望他能说明是否因牙疼刺激到视神经才会看到那种景象,抑或是药的副作用?但那位牙医毕竟也提到了自己太太的情况,而且对初

    次见面的我似乎也表现得亲切不见外。

    尽管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还是先去上班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

    实从漫步在这一带开始,我已经算是在工作了。

    且容我说明一下。

    不止植物园,凡是冠上“园”字的东西就是一种边界,也就是说先有

    外围,“园”才有意义。这座园子的外围,基本上是石墙,但有许多地方

    是以木板修补的。就算人类将此处到彼处定为边界,植物又哪里会听从呢?

    植物能靠着风、飞禽或走兽,来散放孢子、花粉,运送种子,生根发芽,毫不畏惧地超越边界。这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这座植物园周遭很有可能出现别处看不到、从大陆渡海而来的

    奇花异草。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则是辨识那些花草是否跟本植物园有关,如果有关就得立刻记录下来。与其说是园丁,不如说是侦探还比较接近。

    然而这些并非我的主要职责。

    这植物园的前身是座历史久远的药草园。由于去年邻近的公有土地被

    拨给了它,面积顿时增加一倍。我的突然调动主要也跟这件事有关。该地

    原本属于一家古老的寺院,维新时期收归公有后便被长期放任不管。从草

    木到处乱长的状态来看,一看就知道会成为狐狸妖怪的栖息之处。因为官

    方不知如何处理,才会把土地硬塞给植物园吧。

    前不久在其中建造的水生植物园就是我所负责的工作范围。我私下将

    此区域命名为“隐江”。有一种说法是这里原本是一片有着泉眼的田地;

    另一种说法是流经附近的大河原本的主流在此,因为某一时期的河川工程

    使得河水流不出去,这里便变成池塘,逐渐又化为湿地。

    刚到任的时候,因为看到这一带无人照管的荒废模样,我便向园长毛

    遂自荐取得许可,试验性地种植各种植物,指挥造园工人填土、抽水、挖

    土、灌水。因为如果想要永久保持地势,就必须思考如何利用自然结构的

    落差来供水。

    我一边观察附近的池塘、沼泽的生态,一边搜集国外资料,想象根据

    干燥的岸边、潮湿的岸边、水边浅滩、水中等不同区域规划种植合适的植

    物,也是一件乐事。幸运的是,除了芦苇、香蒲、水葱、荇菜、茭白、芡,就连木贼也都是原本就有的植物。连接岸边的土地我打算种植日本三蕊柳、落羽松,也就是沼杉。一想到之后沼杉群立的风光我就陶醉不已。

    “隐江”是我最近投注热情的对象。

    走出牙科的房子,观望了一下路边的旧书店,穿过小巷,从名为“大

    沟下”的马路踏进那条微微弯曲的小路时,我在黑色石墙下的缝隙里发现

    了羊齿科植物。

    是犬雁足。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是由喜好野趣的人士从乡野采来种植于此的

    吗?找到一棵犬雁足的踪迹后,才发现周遭一带简直就是一片犬雁足的绿

    色海洋。

    风吹过,犬雁足的绿波摇荡。

    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仅有一座破旧的冠木门[4]。后面的围墙和房

    屋都消失无踪,变成一块空地。四处残留着柿子树、南天竹和净水钵,这

    景象令我怀想起我老家的模样。突然间从里面飘然走出一人,是名女子。

    对方一看见我就说: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点头之余又面带微笑,让我陷入混乱。

    ——我是牙医的太太。

    ——啊!

    怎么看她都是人的样子呀。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时,对方说:

    ——因为难得有病患上门,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真是让你见笑了。

    没有病患上门?她丈夫到底是位什么样的牙医呢?我的不安感立刻攀

    升。

    ——这里是很久以前照顾过我的人家?

    牙医的“太太”充满感慨地回过头去。

    ——哦。

    这位据闻前世是狗的牙医“太太”从犬雁足的绿波中出现,说是偶然

    也未免太过凑巧;但若硬要穿凿附会似乎也失之武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半是因为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一半则是出于好奇而问。

    ——今天的工作忙完了,现在正在出门买晚餐材料的路上。我习惯走

    这条路,因为是捷径。

    说得也是。以直线距离来说,从牙科所在的建筑到这里,几乎是最短

    距离吧。问题是其中有路吗?正当我心生疑窦时,牙医“太太”仿佛怀想

    起从前般眯起眼睛说:

    ——因为总觉得有种令人很怀念的味道?

    ——想来这户人家为人很好吧。

    我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回应。牙医“太太”用力点点头,然后说:

    ——的确是,再没有那么好的人家了。一想起从前侍奉过的主人,到

    了今天“臀部”还会?

    牙医“太太”有些脸红,一手轻轻地压在尾骶骨部位上,想来是因为

    那里从前会有尾巴摆动吧。我想起了牙医“太太”变成狗的样子。万一她

    在这里回忆过往,突然又化身为狗,我会觉得很困扰,于是赶紧收回想象

    说:

    ——我现在要赶去上班。

    ——哎呀,不好意思,是我耽搁了你?那就请两三天后再到诊所来

    治疗牙齿吧。

    说完她又走回犬雁足的绿波中。

    真是奇妙的土地。就算从前住过的地方还在,也没见过这种人类形态

    和动物形态交替出现的情形。不,她又不见得是这辈子才这样的,我这种

    说法恐怕不大恰当。

    慢着!我停下了脚步。这么一来我岂不是以那位牙医“太太”前世是

    狗为前提在思考问题吗?

    我带着无法释然的心情,走上通往植物园的坡道。随着脚步移动,远

    方已然可见蓊郁森林的上半部。

    进入大门后,迎面耸立于两侧的榉树,为植物园赋予了自然野趣和气

    势。这里兼具市民公园和生态植物园两种功能。除一般市民和研究者外,也对介于两者之间的各色人群、动物等敞开大门,以供其利用。

    正门旁的服务处是座木造建筑,同时也是管理处。我从旁边的员工出

    入口走进办公室,先检查一下桌上有无交办事项的纸条。没有。其他职员

    似乎也各自有事忙,不在座位上。

    换上工作服后我便转往“隐江”。

    途中必须穿过针叶林,从日本柳杉、日本扁柏开始,然后是日本南方

    铁杉、日本香柏、福建柏、丸实五叶松、刚叶松、琉球松、日本赤松、日

    本银冷杉、马尾松、维吉尼亚雪松、真柏、矮紫杉、日本冷杉、湿地松、日本云杉、大叶罗汉松、小叶罗汉松、罗森桧、挪威冷杉等。下雨过后走

    过这里会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清新气流穿梭其间。这么说来,听说有位研

    究香氛物质的化学专家近期将造访本园。我倒是很期待这位专家的到来,因为对于植物散发气味的奥秘,有许多事情想请教他。

    我经过温室的旁边,那是一栋覆盖着玻璃的西式温室。许多相关人士

    建议:既然是植物园,就应该多多引进海外的珍奇植物以增加入园人次。

    我也赞同,但要做到十全十美肯定所费不赀。因为需要有庞大的设备来建

    造环境微有差异的温室以适合培育各种植物。这栋西式温室利用了日光和

    地热,且设有炉灶以培育贵重的兰花等植物。但若要引进海外植物,今后

    还必须增设锅炉室才行。

    要想简便行事的话,就是种植原本就容易在这一带繁殖的植物。之前

    我在隐江的一部分岸边埋下了日本水仙的球根,如今水仙的叶茎应该正是

    欣然伸展的时候,那样的景色对我而言,将是感受到充沛生命力的美好画

    面。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今天的水仙园一片惨不忍睹,我不禁怀疑自己

    的眼睛是否看错了。

    一条宽不到一尺的湿滑小路往池塘延伸,被压过的水仙叶茎全都朝同

    一个方向往水边而倒,而且上面仿佛被巨大的蜗牛爬过般覆盖着透明的黏

    液。简直是把水仙新生的嫩叶当成滑梯一样滥用。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教

    我该如何善后呢?

    我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为

    了查明起点何在,我开始沿着这条“小路”而行。“小路”一直通往小丘

    上方。为避开太陡的坡,我还故意绕路选择坡度较缓的地方走。对了,大

    约半年前,我还考虑过要将小丘上到水边的这一片斜坡全都种上水仙哩。

    “小路”的起点是小丘上的大树前一个颇大的树洞。很早之前我就注

    意到这个树洞,望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而且还有一股从来没闻过

    的味道,说是动物的气味也有可能,但要问我难闻与否,我却不知道。总

    之就是一种很不确定的味道。因为不知怎的第六感告诉我到此为止,当时

    也就没有继续探究下去。对了,关于这个味道,正好也可请教即将造访本

    园的化学专家。

    结果稍微观望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暂且不管这条奇妙的“小路”。反

    正这一带要对外开放是很久以后的事。若要挥汗重整,视后续状况再决定

    也不迟。

    我回到苗圃,确认前些日子送来的进口种子已经播种完毕。可是不知

    道为什么,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

    回家路上,我正想着是不是马上要下雨了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倾

    盆大雨,还伴随着强风。一回到住处,才发现忘了带钥匙。翻遍了公文包

    就是没找着,接着我又绕到后门再试,想看看一楼或许有哪扇窗户没关,绕了一圈仍是徒劳无功。而且试过之后才知道这种事对心脏很不好。毕竟

    自己搬来这里没多久,想到万一引起附近住户的疑心就紧张得冷汗直流。

    事到如今别无对策,只有等房东回来了。偏偏星期四房东固定回家的时间

    是九点半,这黄金定律雷打不动。也不知道她出门干什么。接下来有将近

    三个小时的时间。任凭风吹雨打站在玄关前的屋檐下等待恐怕很困难,我

    却又不想上小酒馆。今晚有些文献必须阅读,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边

    工作边打发时间的场所?比方说那种不会太吵的餐厅,吃完后也不会被赶

    以空出桌子;或是座位够多,不会因客满而被催着买单的店。常去的荞麦

    面店客人通常很多,完全不适合工作。本来人家的店面就不是为那种目的

    而设计,小酒馆更不用说了。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放我一个人自在待

    着的店家,最为理想。

    我突然想起停车场附近的大楼里,有间外观看来有些老旧的西餐厅。

    那种不合时代潮流的感觉反而更吸引我的关注,一直想找一天去试试,却

    拖延至今。对了,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我一边诅咒着风雨交加的天气一边冲向停车场。平常总显得昏暗的西

    餐厅的灯光,此时就像是风雨之中的港湾的灯塔一样。

    进门的第一张桌子坐着一家人,最里面还有一对老夫妇。尽管是用餐

    时间,但这种安静萧条的气氛却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挑选了和那家人并列间隔三张桌子的位置,坐进靠里面的角落。年

    轻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想,事先向对方说明自己会待很久,应该能减少

    彼此之间无谓的顾虑吧。

    ——请问你们这里营业到几点?

    ——晚上开到九点半。

    ——那太好了。事实上我忘了带钥匙,进不了家门,能不能在这里待

    到你们餐厅打烊呢?

    ——您还好吧?

    我其实已做好对方会面露难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女服务生却非常富

    有同情心地看着我。

    ——我没事的。再过几个小时,房东就会回家,这一点我很确定。

    ——是吗,那请慢坐。

    说完她留下了菜单。

    上面写着:牛肉可乐饼、炖牛肉、蛋包饭、咖喱饭?整条炸鲤鱼。

    整条炸鲤鱼?

    因为我有胃下垂的毛病,光看到这些菜色就觉得胃已经开始下垂,心

    情很郁闷,于是点了看起来最清淡的“醋拌春鸡”和啤酒。

    带家人出来用餐的年轻父亲,在我告知女服务生“忘了带钥匙”的时

    候,显得很有兴趣似的不时瞄向我。等我拿出一沓文件开始检阅后,他大

    概已失去好奇心,转而面对孩子问:“咦?怎么什么都没吃呢?”他的孩

    子是个小男孩,小男孩很执拗,就是不肯吃东西。父亲强制命令他:“你

    在干什么?还不给我快点吃!”小男孩哭了。年轻父亲的声音更粗了:

    “你哭也没用。”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接着响起一记父亲甩小男孩巴掌

    的声音,哭声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父亲一手压住了小男孩的嘴巴,母

    亲克制着情感压低声音说:“你让他慢慢吃,他会吃的嘛。这样会闷死他

    的,他没办法呼吸呀。”父亲听了之后似乎松开了手,先是听到用力吸气

    的声音,然后小男孩山崩地裂般的哭声再次响起。父亲又甩了他一巴掌,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母亲气得低吼:“老公,你先回去好了。”父亲默

    默抱起小男孩走出餐厅。母亲原本大概只想让孩子父亲一个人先走吧,这

    下只好叹口气也准备离去。

    年长的女服务生上前安慰母亲说:“男人就是那样。”母亲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没事没事,不用在意。小孩几岁

    了?”“刚满三岁。”

    “哦,那正是会闹脾气的年纪呀。嗯,没错。这个年纪都是那样子

    的。”女服务生安慰母亲。母亲回应:“是呀,好像是那样子?”年长

    的女服务生看到小孩的餐盘,关心说:“哎呀,几乎都没吃嘛。我可以帮

    你打包的。”母亲回答:“不用了。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我也该走了。”

    说完起身结账离去。女服务生们开始收拾他们的餐桌,过了一会儿,父亲

    抱着还在抽抽搭搭的小男孩进来。看来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在这附近绕

    了一圈吧。看到收拾干净的桌子,大概是恼羞成怒吧,父亲突然对着小男

    孩怒吼:“看吧,都是你不听话,妈妈已经回去了。”小男孩又哭着要找

    妈妈,父亲没有放下小男孩,抱着他立刻转身而去。年长的女服务生看着

    他们的背影想要说话却已来不及了,视野中只留下晃动的门扉。她回过头

    来,眼睛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不由自主地对女服务生微笑说:

    ——男人就是那样。

    女服务生也微笑回应:

    ——吵到您了。

    ——没有没有。

    然后她默默点头致意,回到后面。退回后面时我听到她对年轻女服务

    生交代:

    ——那些东西暂时先保留起来。

    一听就知道指的是那一家人没吃完的晚餐。其实,我不认为他们会把

    剩下的晚餐吃完再回家,但女服务生的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为了

    赌气说“不用了”而离开餐桌的那家人,她偷偷将食物盖上布巾保留在一

    旁,这作为岂不就像位母亲一样吗?

    看着这一连串的骚动,我感觉自己已经非常喜欢这家西餐厅了。西餐

    厅的名字叫作明星餐厅。

    像那样来客不多的情况下,真令人担心餐厅如何经营得下去。不过那

    幢大楼楼上好像聚集了一些办公室和集会所,经常会点外卖。因为除我之

    外的其他客人都离去后,还能听见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说“好了,送某某

    事务所”“○○号集会所的餐点”,也能看到餐点从后面的出入口送往楼

    上。时间差不多到了,我道谢后走出餐厅时,风雨已差不多停歇,来到家

    门口附近看见门灯亮着,知道房东也回来了。这下就有救了。我只打了声

    招呼,没看房东一眼便爬上二楼。

    就寝之前,我服下牙医开的止痛药,很快就困了,便赶紧铺了床,钻

    进被窝里。意识朦胧,视野却随之逐渐变得极端狭隘,反而生出一种奇妙

    的清醒。眼前又出现那条通往黑暗深处的小路。这我可没办法进去,不过

    今天我在旁边看到一条昨天没有发现的岔路,因为前方有些亮光,我便毫

    不犹豫地踏上那条路。

    那里是从植物园正门进入后,右转踏入针叶林前的小丘上方。眼前有

    个女子,还以为又是牙医“太太”,但我搞错了。对方一看到我就面露微

    笑说:

    ——你好。

    因为对方不是穿制服,我不大能确定。但觉得像是刚才那位年长的女

    服务生。

    ——哎呀,真是巧呀。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还是很纳闷儿,只知道不只是制服的问题。因为

    对方明显年轻了许多,我自圆其说地解释:因为是在梦境中,才可能会有

    这种事。变年轻的女服务生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问:

    ——您怎么会在这里?

    一边心想这句话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我一边回答:

    ——我在这里上班,我是园丁。

    女服务生点点头,说:

    ——所以您应该对植物很熟喽。

    咦!这味道?我发现此时飘来的味道,就是日前挖到的球根植物开

    花时的香气。仲夏夜梦中的香气,晚香玉,为什么此时会有这香味呢?算

    了,反正是在做梦,这点事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还算可以啦,毕竟是我的工作。

    ——有件事从以前就很想问。

    ——哦?

    ——我可以请教您吗?

    ——请说。

    ——在我们乡下,这个叫作?

    女服务生指着脚边的车前草说:

    ——青蛙草。

    ——什么?

    ——您知道吗?

    ——不,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听到我的回答,女服务生脸上瞬间蒙上一层阴影。那表情就像是突然

    觉察到自己居然笨得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没什么实力的家伙身上,试图寻求

    无解的答案。但也因为上了贼船,女服务生可能认为就此打住询问会让交

    谈流程显得太唐突,于是又回心转意进入正题:

    ——好像是因为用这种叶子包住死掉的青蛙能使之复活。因为家中没

    有兄弟,以致活到这个岁数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哦。

    ——真有其事吗?

    ——真有什么事?

    她突然郑重其事地问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死掉的青蛙用这叶子包住,真的就能复活吗?

    我很想将之视为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说“怎么可能嘛”,但看到她认

    真的神情,赶紧改口说:

    ——车前草嘛?确实会用在中药里,所以肯定有某种药效吧。但是

    关于你问我的事,我没有尝试过,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实验,所以我不能

    断言。只是,根据自然科学进行考察的一般常识来说?

    ——一般常识!

    女服务生突然打断我的话,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

    ——一般常识!

    然后像是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尽管看起来年轻但还是维持着年长者

    的风范,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方才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真是莫名其妙。

    问人家所谓“青蛙草”是否真能让青蛙起死回生这种事的人才奇怪吧?

    难不成她想说“事实上我那濒死的丈夫前世是青蛙”?看来那名女服务生

    虽然感情丰富,但所受的教育恐怕有问题吧。正当我纳闷儿地思前想后时,猛然看见已经离去的女服务生又走了回来。她一脸严肃地走向我,然后开

    口说:

    ——刚刚真是失礼了。我只顾着自己问事情,其实您应该也有事情想

    问吧?

    刚刚还在质疑对方所受教育的我,一听不禁有些狼狈,连忙想了一下

    她所谓的“想问的事”。

    ——对了,我在餐厅点的醋拌春鸡非常好吃,能否告诉我做法呢?

    女服务生表情有些错愕地回答:

    ——做菜不是我负责的工作?不过根据我在一旁看到的,首先要为

    春鸡去毛、剁头,取出内脏清洗干净,把脚从关节处切除。然后放在大盘

    子上,全身撒盐,放进蒸笼里蒸约一个小时。取出后放冷,切成适当大小。

    盛盘后,淋上法式油醋汁。为了配色可放上一片甜菜。关于法式油醋汁的

    做法,请容我日后再向厨师请教详情吧。可是,这真的是您想问的事情吗?

    女服务生一脸严肃地反问我。

    这真的是我想问的事情吗?

    晚香玉的香气渐渐淡去了。

    中午过后,我去看牙齿。午后的这个时段,大概是炸豆腐的固定时间

    吧,从一楼的豆腐店依旧不断飘来炸油豆腐的气味。我打开门站在柜台窗

    口前,朝里面打了声招呼。负责挂号的小姐立刻露出好像已经很熟稔的样

    子,春风满面地说:“医生正在等您呢,请进诊疗室。”牙医和他太太站

    在诊疗室里,同样也笑容满面地摊开双手,招呼我坐上诊疗椅。

    ——怎么样呢,昨天夜里?

    ——多亏你们,大概是药效的关系,牙齿整夜都没有痛。

    ——睡得好吗?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既然能做梦就表示睡着了吧。

    ——很好。

    牙医满意地低喃,同时用脚踩了几下诊疗椅的升降踏板。我和他脸的

    距离逐渐拉近。牙医“太太”立刻将毛巾铺在我的颌下到胸口。

    ——来,请张开嘴巴。

    我听从指示一张开嘴,牙医“太太”就将灯泡移到我头上,照亮我的

    口腔内部。牙医从左臼齿、右臼齿开始,上上下下全都仔细检查过,然后

    发出一声沉吟:

    ——蛀牙最严重的是?下排的左臼齿,蛀出一个很大的洞?蛀得

    很深。也必须把其他睡着的牙齿叫起来[5]

    这里的牙齿睡得很沉呢,接

    着?

    牙医依序说明病情。口腔里呈现的状况相当麻烦,我自己也很清楚治

    疗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闭上眼睛躺下时,意识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牙医看着我的牙齿,但实际上他真的是在看我的牙齿吗?总觉得他是在探

    看牙洞的深处。我有种幻觉:自己仿佛是躲在自己身体洞穴里的小动物,正抬头看着牙医的脸。斜后方发出风箱的声响,似乎是原本负责挂号的年

    轻女助手在用力踩踏板。牙医拿着发出“轰——轰——”类似火焰燃起声

    音的电钻伸进我的嘴里。

    不要动堤防,快住手。不要拆掉堤防?不对,这又是我的幻觉。牙

    医才不会做那种事的。

    好痛呀。有种刺痛不断渗入、钻入?好像要把整个头脑内部翻搅过

    一遍。其实这时就算整个头脑都翻过一遍也不会痛吧?——因为真的痛得

    难以忍受。

    ——会痛吗?

    为了传达会痛的信息,我尽可能用力地点头。

    ——嗯,应该是吧。

    牙医为治疗情况顺利而沾沾自喜。

    这种痛楚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牙齿喽。但问题是真的吗?虽然真

    是——疼痛难忍,但实际上就感觉来说,痛的其实并不是牙齿。那到底是

    哪里在痛呢?

    一种分辨不出是冷是热的物质滴落在舌头上。

    ——嘴巴请保持张开不要合起来。

    牙医说完往后面移动。

    ——快点,我要磷酸黏合剂。

    牙医催促着担任助手的牙医“太太”。

    ——啊,我正在找呀?

    同时传来翻找橱柜的声音。

    ——该不是收在后面的柜子里吧?

    负责挂号的助手说完后,牙医“太太”似乎立刻走到后面。过了一会

    儿:

    ——不对,这里也没有。

    牙医叹了口气,先是嘱咐我:

    ——啊,嘴巴不能闭上哦。

    然后朝着里面说:

    ——没办法了。既然找不到,就拿出△△黏合剂吧。

    从里面走回来的牙医“太太”反问:

    ——哎!那个没问题吗?

    ——怎么了,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不会“没问题”吧?由于嘴巴张开许久,我终于一不留神把落在

    舌头上的东西给吞了下去,不会有事吧?算了,牙医总不可能用什么烈性

    药品吧。但因为他在我的牙齿上涂了一种黏膜不小心碰到就会觉得火一般

    热的药,所以我无法说话。

    牙医“太太”和负责挂号的助手交头接耳像是正在处理什么。

    ——使用方法是?嗯?用水充分溶解?放置约三十秒,呈耳垂

    状?糟糕,怎么没有变成耳垂状?

    ——你在干什么,快拿给我看看。咦,还真的是呢。算了,反正填进

    去都一样吧,时间一久就会凝固的。

    ——会吗?看来真的得随时保持不断货才行,毕竟谁知道病患会在

    什么时候上门呢。

    ——你说得没错。

    ——下次我会注意的。

    什么下次,是现在,你们现在就应该给我注意!我在动弹不得的情况

    下,就被塞进了还无法形成耳垂状的△△黏合剂。

    ——看吧,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吧?

    ——真的耶。

    ——太厉害了,医生。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做事要有方法嘛?可这是怎么回事,根

    本不够呀。再多做一点给我,该不会这是?

    ——不,不会是那样的。你看,真正的洞?所以进行到一半应该

    会?

    牙医“太太”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心从事某项工作,不久后才说:

    ——做这么多应该够了吧,要一口气全都灌进去吗?

    ——没错,全都灌进去吧!

    这时我眼睛微张,视野中看到了牙医“太太”的狗脚,顿时心头一惊,这下不好了。我判断他们又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状态,内心焦虑非常。但问

    题是现在又无法逃离这里。两人注视着我的嘴,将某种“流体”灌进我的

    “洞”里。那种熟悉的“痛楚”又再度涌现,同时鼻腔也嗅到了什么。咦?

    这不是晚香玉吗?才思及此的瞬间,意识就好像任其自然落下的幕布一

    样,往自我内在的某处收缩。

    日暮向晚时分。

    我站在小径上。

    眼前是延伸到地狱尽头的黑暗。

    我下定决心打算前进一点点,顿时周边豁然开朗,来到傍晚的原野上。

    我知道这片原野,就是以前练兵场的所在地,小时候我常来玩。旁边

    有小河流过,这条河直接流进镇里,也流经我家门前。我家门前常有白鹭

    鸶伫立在水面探寻猎物,然而位于较上游处的这里并未看到白鹭鸶的踪影,倒是有符合此一时刻的蝙蝠,画出高低起伏的弧线飞着。对了,小时候我

    们的黄昏游戏就是追着蝙蝠打落它们,只是女生会蹙着眉头不敢靠近。能

    加入这种游戏,感觉就好像被纳入大哥哥们的行列之中,也会觉得自己显

    得很勇敢。傍晚的寒风从山上吹下来,抚过我的脖子的,是寒风还是无声

    无息飞来的蝙蝠呢?我走向小河,在昏暗的微光中发现岸边开满了水仙花,岸边是一道缓坡。啊,对了,这是严寒的景色。水仙花开的风景,总让年

    幼的我感受到潜藏在严寒中试图迈向春天的生命力。当然,小时候的我还

    不会用如此话语形容那感动。话又说回来,现在水仙花开了,是否表示这

    里已是那个季节了呢?

    左斜后方好像有人。

    我想确认,但不知为什么身体竟无法动弹。

    突然间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杜鹃叫声。咦?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我

    不禁错乱了起来。杜鹃鸟的叫声逐渐变成呱呱、呱呱的低吟。呱呱、呱呱、卡利阿哈·贝拉[6]

    又渐渐变成人的说话声,还以为听见的是可卡因、普鲁卡因[7]

    ,却又突然听到:

    ——好深呀。

    ——真的好深。

    于是抬起眼睛一看,发觉牙医和牙医“太太”正看着我。

    啊,对哦。我是来治疗牙齿的。这才回过神来。我人还在诊疗椅上。

    ——刚好。

    ——的确刚好。

    什么东西刚好呢?黏合剂的量吗?

    我尽管心中疑惑,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得听从牙医的指示从

    诊疗椅上下来。牙医交代暂时尽量不要吃东西等注意事项后,我在两人满

    意的笑容中走出了诊所。

    一边走着,一边挂念着刚刚的那份“痛楚”、练兵场遗迹的原野和当

    时站在左斜后方的人。我说的不是忙着踩风箱的挂号助手,而是我凝望着

    水面时后方那个人。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河水流过,就在该练兵场遗迹的下游,所以进出家

    门都必须经过横跨河水的桥。家门旁边大糙叶树的茂盛枝叶伸展到水面上,在夏天成为凉爽的绿荫。从马路上大老远就能清楚看见这棵大树的身影,感觉房子反倒成了附属品一样。河上的桥是石桥,我常在上面用蜡笔涂鸦,头顶上有蝉声唧唧。像是蟪蛄、黑蚱蝉、油蝉?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

    嘎嘎作响的蝉鸣我就会觉得悲伤,连忙冲进家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母亲通

    常会坐在沿廊上做女红或写东西,厨房里有帮佣的阿姐照管。阿姐们工作

    期满就会回老家,然后又会有新的阿姐过来。至今我仍记得跟我最亲近的

    阿姐的名字,她是位名叫千代的姑娘。没错,现在我能很清楚地指出对方

    是位姑娘,但在当年我幼小的心灵中,她是个年长又充满智慧的人。千代

    在老家有个跟我同年的弟弟,大概是基于那份想念之情吧,她才会对我灌

    注异于常人的关爱。那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狗,名叫小黑。小黑身材圆滚滚

    的,不用系绳子,不管跑去哪里,只要呼唤名字就会现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还记得吃午饭前跟小黑玩耍了一阵子。事情

    就发生在饭后我又去石桥上玩的时候。准备到附近办事的千代过桥过到一

    半,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快下雨了,赶快进屋里去”之类的吧。

    突然间千代的眼睛往下面一瞥,慌张地将身体挡在我前面,并试图遮住我

    的眼睛。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刚刚还活蹦乱跳跟我玩的小黑,居然从上

    游漂了下来,像个布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千代反射性地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赶紧回到家中拿出竹竿捞起顺流而下的小黑遗骸。即使到那时,我也

    不觉得那是一具死尸。因为毛皮并没有很湿,还显得蓬松柔软,就像是在

    睡觉一般。可是千代哭了,于是我才意识到小黑出事了。

    那是最早降临在我身边的死亡事件。

    小黑受到家中每一个人的喜欢与疼爱。尤其是父亲,因为小黑跟他自

    己以前养的狗很像,他很溺爱小黑。因此我们全家都显得意志消沉。小黑

    死亡的原因至今仍是个谜,大人们讨论的结果是:它在上游不小心失足跌

    落河里。可是我不大能接受那种说法。疑心生暗鬼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

    些爱欺负人的小孩的脸,但愚昧的我最后又觉得不可能而否定了。

    活蹦乱跳的小黑为什么不会动了呢?

    千代说小黑去了远方,那远方到底是在哪里呢?

    不管我再怎么追问,千代也答不出来,最后只能泪眼以对,于是不知

    何时起我也不再提及小黑的事。我个人并未为小黑的死哭过。我只是想弄

    清楚: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还有,千代和别人说小黑去了远方,证据又

    何在?

    站在我左斜后方的人会是千代吗?

    当时我遵循父亲的教育方针,到邻居汉学家那儿学习背诵《论语》。

    老师是位严厉的老先生,上课时总是要求七岁大的小孩子光着脚跪坐在木

    头地板上听讲。冬日天寒彻骨,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往往下了课,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让自己站起来。好几次走出玄关时,脚

    都差点儿绊在一起跌倒呢。事实上我还真摔过跤。如今回想起来,天寒地

    冻的,千代她就一直站在外面等我下课,因为老先生明面上是不容许学生

    有阿姐陪读等特殊待遇的。一看到我蹒跚走出大门,千代就迫不及待冲上

    来跪着帮我揉腿,甚至还常常直接背我回家。千代结实浑圆的肩膀,以及

    山茶花发油的香味,就像宣告我的苦修已结束的钟声一样,令人喜悦。千

    代经常对我说:“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为高尚的绅士。”这就像她的口头

    禅。“绅士”一词,她是跟我父母现学现卖的。因为我父母常常会评论他

    人,说那个人很绅士、那样子不算绅士之类的话。这些似乎让千代认为,所谓的“绅士”称号意味着值得尊敬,因此她基于爱护我的心理才会那样

    说吧;也许她只是像念咒语般说出心中的期待,但恐怕是两者都有。

    那样爱护照顾我的千代,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家,那是在何时呢?奇妙

    的是我居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不记得家人曾告诉我:“今天是千代在

    这里的最后一天。”她应该是在中元返乡休假后就没有回来吧。然后不知

    不觉又有新的阿姐到来,而我也到了忙于自己的世界,不再依赖阿姐的年

    纪,不知不觉间便把千代给遗忘了?不对,不可能是那样子。我想起来

    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有一次跑到千代的故乡要去找她。因为打算一早

    出门当日往返,所以没有告诉父母。千代曾告诉我她故乡的名字,我以为

    是那种走在大马路上不久就能走到的地方,而且千代自己也曾很明确地指

    着远方淡绿色的山脉说老家就在山的那一边,因此我朝着山的方向沿着大

    马路走。走呀走呀,别说是到山的那一边,就连那座山的山麓也始终没能

    走到,太阳西下了,乌鸦拼命飞回巢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十分不安。啊,之后是怎么回家的,我也没有印象,记忆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回想陈年旧事之际,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工作场所。确认过桌上有无

    联络事项后,脚步自然往隐江的方向移动。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

    如果也能引来流水经过应该不错吧。让流水经过这停滞的沼泽?如此一

    来,也许浅滩上也能像当年一样有白鹭鸶飞来。

    我发了一会儿呆,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的,只不过这

    里毕竟是植物园,凡事必须把植物生长放到第一位来考虑。

    水仙依然倒伏着,一路延伸至大树洞前的湿滑“小路”也依然存在。

    我继续猜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生物,脑海中浮现出类似鼬、水獭等轮廓线条

    的形体。同时又怀疑,那个树洞真的会是该生物的栖处吗?

    感觉好像有人,抬头一看,有个男人从山丘那头走了过来。男人身穿

    传统和服裤装。

    山丘下,也就是那棵有树洞的大树后面,有座小神社。说是神社,其

    实更接近小祠吧,平常当然不会有人看管。偶尔会有神社住持[8]

    ——大概

    平常都是窝在附近的大神社里吧——过来主持祭典。老一点的职员们似乎

    跟这里的神社住持很熟,我是去年才刚过来的,对这附近还不是很清楚。

    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是否如我猜测,我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神社住持吗?

    ——嗯,差不多是。

    ——我是这里的职员,刚到任不久,所以不是很熟悉,请问这里奉祀

    的神明是?

    ——大气都比卖神[9]。

    ——噢。

    以受奉祀的神明来说,倒是个很少听过的名字。神社住持指着树洞说:

    ——那里就是神明的本尊所在。

    还真是令人意外。因为上面又没挂着注连绳[10]

    ,我完全没料到会是那

    样。

    ——请问树洞里面有什么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大气都比卖神的故事吗?

    ——你是说从尸体上冒出谷类新芽的传说吗?

    ——没错。

    ——所以说就是那个种子吗?

    如果真有其事,那么作为植物园里奉祀的神明,倒不失为绝佳的妥当

    人选,不对,应该说是神选。但现实问题是:种子长期被奉祀在树洞之中,岂不意味着里面必须是相当寒冷的地方才有可能吗?

    ——因为没有检查的机会,所以还不知道。

    神社住持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似乎他本人也缺乏确实的知识和信心。

    我总觉得他的胡须形状也好,身材还有脸形也好,都很像鲶鱼。

    ——你可不能因此有所怠慢呀。

    简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嘛。难不成他以为周边这一带残破的景象是

    我搞的鬼?看来我有必要不落痕迹地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有心存怠慢,但也不觉得敬畏。动物大概也一样,没有怠慢

    也没有敬畏。从这样子来判断,可能里面有什么水生动物栖息吧。

    神社住持重新审视了一下周遭,点头说:

    ——如果有什么东西栖息在这种地方,应该也是值得受奉祀的动物吧。

    态度显得很自然大方,真是位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兄。然后,我们便向

    彼此点头道别。

    仿佛交班似的,只见同事黑木走了过来。黑木和我平常认识的他有些

    不大一样,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勉强说来,就像是镜中人物

    左右相反的那种不协调感。

    ——怎么了?

    我不禁关心地问。

    ——你听见了吗?

    毫不相干的回答。

    ——听见什么?

    黑木微微蹙着眉头凑上前来,然后压低声音说:

    ——婴儿的哭声。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说“没有”,然后等待他的下文。

    ——巡夜的人说,最近一到夜里,这附近就会传出婴儿的哭声,感觉

    很不对劲。我觉得不可能,前天晚上主动约了几名同事和巡夜人一起巡逻。

    因为你不在就没邀你。

    我那时大概是因为牙疼提早回家了吧。

    ——那,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还真的听见了,而且大家都听到了。当然也拿着提灯仔细找

    过,但什么都没找到。因为天变亮之后,哭声就停了。

    嗯?我陷入沉思,如果真是活生生的婴儿,应该不分昼夜都会哭吧?

    只有晚上才哭,令人费解。不过如果真的被生母遗弃,由于身体很虚弱,可能也会挤出最后的力气大哭吧。

    ——而且哭声还忽远忽近地移动。

    ——那岂不是跟怪谈一样吗?

    ——没错,就跟怪谈一样。那哭声带着哀愁,就像是从人的内心深处

    拼命发出的求救声一样。所以刚才才会麻烦神社住持过来一趟。

    原来如此,所以刚刚是在回程的路上吧?既然如此,说清楚不就好了

    吗?

    ——我刚刚碰到了那位神社住持,感觉是个说话令人抓不到要领的男

    人。

    黑木点点头说:

    ——他在界线各处撒了盐和酒,忙活了好一阵子。昨天所有同事讨论

    之后,觉得这种事还是找人来作法驱一下邪比较好;只是对于为什么遇到

    这种事,大家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神社住持和作法驱邪的工作应该还是有差别的吧?不过以信奉自然科

    学的人来说,这么做已经算是相当宽容的因应了,可见得他们有多害怕!

    因为太害怕,所以能瞬间改变信奉的主义吗?所谓的“表里不一”,就是

    这个意思吧。

    我到资料室查阅文献,想知道有哪些栖息在树洞里的动物。有日本飞

    鼠、貂、猫头鹰等,还有大胡蜂也是。但问题是——

    婴儿的哭声呢?

    回家路上,虽然离晚饭的时间还早,我还是直接走向明星餐厅。

    眼光搜寻着那名女服务生的身影,遍寻不着。于是询问前来负责点餐

    的年轻女服务生。

    ——哦,您是说御园尾小姐吗?

    ——她姓御园尾吗?

    ——是的,她叫作御园尾千代。

    刚好我就是在今天想起了千代的往事,不由得抬眼盯着年轻女服务生

    的脸看,赶紧点头说“原来如此”。话又说回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事实

    上千代是很常见的名字,比方说我的亡妻也叫千代。

    ——她今天休假。

    真是不巧,原来如此。说完后我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餐。

    我是完全只出于凑巧娶到名叫千代的女孩吗?是受到千代这个名字吸

    引吗?也许一个决定背后,沉睡着连本人都已经忘却的各种动机吧。偏偏

    我的人生吸引了许多的“千代”。

    回到住处后,我看见女用的草履[11]

    并列在玄关前。经过走廊时,又听

    见房东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聊天声。房东难得有客人来访,感觉很亲密,不时还能听到“呵呵呵”的笑声。这么说来,我倒是头一次听见房东的笑

    声。

    想着“听到难得的声音了”,我一路爬上二楼准备上付费澡堂要用的

    衣物。再次经过一楼的走廊时,却已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但看玄关前草履

    仍在,我漠然想:访客应该还在房里吧。

    外面的天色已暗,水银灯照亮通往澡堂的夜路,路上吹着孤寂的寒风。

    浸泡在热水池中,我突然觉得牙齿发痒。不是接受过治疗的牙齿,而

    是一向都没问题的前齿突然痒了起来。当然这种怪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从外面抓痒,感觉就是抓不到里面的痒处,只好上下咬合牙齿试图止痒,同时回到住处。因为无计可施,便钻进被窝。我突然想到有药,既然对牙

    疼有效,说不定对痒也有效。啊!对了,这不就是所谓的疼痛吗?

    ——你痛的不是心吗?

    突然我的身体里响起了这句问话,直指人心。我害怕地四下张望,当

    然身边没有任何人。难道是药效已经发作?不可能呀,我根本都还没吃下

    去呢。这种情形该如何应对才好?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吧,肯定没错。偏偏

    我没那么做,忍不住回应:

    ——心痛?

    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回荡室内后,暂时回归安静,那声音又反问

    说:

    ——没错,你的心在痛吧?难道不是吗?

    不,我痛的是牙齿,但真是那样吗?我不禁悄悄开始怀疑,很想听听

    对方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痛的不是牙齿,而是心。也就是我的胸口会痛,是这个意思吗?

    那声音听了我的问话,似乎经过一段沉思后回答:

    ——心到处都在,包含你的脚、手、内脏等,当然连牙齿也不例外。

    只要在人身体的范畴内,都有心的存在。

    我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来头,只觉得音量不小,如此充满自信,多半是来自某种奇妙的宗教。我开门见山地问:

    ——请问你有什么信仰吗?

    ——没什么信仰的。

    对方冷冷地回答后就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睡得不深,一早起来仍昏昏沉沉,搞不清楚昨晚发生

    的事是否为梦境。走下楼梯打算上洗手间时,我看见房东蹲在庭院里拔草。

    ——早呀。

    我从沿廊跟她打招呼,房东回过头说:

    ——早呀。

    我突然想起昨夜的访客,问:

    ——昨晚有客人留宿吗?

    ——没有呀。

    房东诧异地看着我说:

    ——哪里有什么客人。

    怎么可能?我不禁反驳说:

    ——可是昨天傍晚玄关前明明有女人的草履。

    ——没有呀,我没有客人来访。

    房东说得斩钉截铁,并反诘:

    ——我倒是要问你,你的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反问我的声音就像从远方涌上来的浪涛一样袭击着我,让我不自觉

    当场呆然木立。

    有件事我必须想起来才行,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鞋子?我心头一震,连忙奔向玄关,我昨晚到底穿的是什么?

    玄关前除了我以为是昨晚访客所穿的草履外,并不见我的鞋子。赶紧

    翻找了鞋柜,同样也没有我的鞋子,而且我完全记不得这几天脚上都穿了

    什么。关于鞋子的记忆?对了,几天前,就在头一次去看牙医的前一天,我曾去看过隐江堤防的状况,还踏进水边确认植物生长的情况,记得当时

    就穿着回国的恩师转赠给我的威灵顿靴。为了重新确认该地的倾斜度,我

    爬上堤防走到那棵糙叶树旁边,就是有树洞的那棵树,然后突然就像着魔

    了似的窥探了一下树洞?对了,我整个人掉进了树洞,掉落的瞬间发现

    里面深得吓人。

    这件事让我不寒而栗。当然接下来的记忆完全不足为外人道,印象中

    好像应该有“自己大声求救”这种顺序上的必然状态,但记忆直接就跳到

    躺在自己房中的画面。只是牙齿始终隐隐作痛,我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

    必须去看牙医才行,起床后便立刻去了牙科诊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肯定是掉进树洞了。我越想这件事,头脑深

    处就越清醒,并开始对我低喃确有其事,接着猛然就是牙疼的记忆。

    ——你的鞋子怎么了?

    房东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背后,压低声音问。说的也是,在那之后我脚

    上到底都穿了什么?那双威灵顿靴通常都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印象中昨

    天和前天我都没有换穿过,说不定还掉在那个树洞里。通勤的时候我穿的

    应该是皮鞋,而那双皮鞋我没能找到。昨天呢?昨天一整天我都穿了什么

    呢?

    ——你该不会是穿着那双女人的草履吧?

    房东又压低声音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人世间就是会发生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呀。

    听到我好不容易回答出这句话后,房东这才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就理论来说,没有从掉进的树洞里爬出来的记忆,就表示我至今仍在

    树洞里。就算该理论是正确的,也跟环绕在我身边的现实情况无法吻合。

    那双女用草履倒是大得出奇,而且对我而言不算不合脚。难怪这几天

    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能穿着它在街头上昂首阔步(假如可以的话)。看看

    鞋底不是很脏,只能想:似乎也不是什么荒唐无稽漏洞百出的画面。说来,我昨天回到住处脱下这草履,踏上室内地板回过头看的瞬间,误以为这双

    草履是访客的,之后下楼看到草履在玄关水泥地的瞬间,又很自然地穿上

    它去了澡堂?真是莫名其妙!可是退一百步想,就算以上都是事实,那我

    又是从哪里弄来这双草履的呢?

    威灵顿靴是身为园丁的我引以为傲的宝物,我不能任凭它丢了不管,必须再一次进入树洞才行——至少也要探头寻找一下。

    大概是看到我怅然若失、十分消沉的样子吧,房东似乎下定了决心说:

    ——请等一下。

    说完进入玄关旁的仓库东摸摸西摸摸,最后取出一个盒子说:

    ——我看你应该会很不方便吧,所以?

    我收下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双男用皮鞋。虽然不是新的,但看起来

    还能发挥鞋子的功能,大小也很合适的样子。老实说,我正是求之不得。

    因为当我没发觉那是双女用草履时,还能心平气和地穿上,一旦知道后就

    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真的可以吗?

    ——请拿去用吧。

    ——太好了。

    房东点点头问:

    ——现在要用早餐了吗?

    说完径自走进厨房。

    尽管是借来的东西,总算也暂时解决了鞋子问题,至少我可以穿着去

    上班。虽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我很困惑,当下也得先履行日常生活才行。

    接下来,则必须找出从掉进树洞后连接到现下生活的片段,因为掉落树洞

    瞬间的前后片段都凭空消失了。为了找寻线索,我从房间找来废纸,将这

    几天可能都被我穿在脚上的女用草履包好放进公文包里,打算一有机会就

    探寻其出处。

    我走进起居室,房东已送上早餐,我坐在早餐桌前,举箸享用。早餐

    是味噌汤、一份麦对九份米烹煮的米饭、奈良渍[12]

    两片、生鸡蛋一颗、海

    苔、纳豆、带叶辣椒甜咸煮,到此为止都跟平常一样,今天早上则多了一

    样蒸香鱼干。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可见得昨晚应该是有访客才对。

    我夹了一口放进嘴里,顿时满口充满怀念的滋味,一种很爽口的青涩味,又或者说像土腥味吧。那是帮佣千代从老家休假回来总会带来的土产,没

    错,那是千代老家的香鱼滋味,每咀嚼一口,童年的情景就历历浮现在眼

    前。

    那天听说千代要从老家回来,我就心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整天

    翘首坐在沿廊望着下雨的前院焦急等待,结果到了夜里也没看到千代回来。

    我走出玄关到门口望了一下,只见巨大的糙叶树在黑暗中摇来晃去。长期

    下雨使得地面松软,加上水位升得比往年都高,大人们都在不安地窃窃私

    语:“门前的桥会不会被冲走?”这些话也传进了还是小孩子的我耳里。

    糙叶树变成巨大的黑影在风雨中摇晃,伸出来的板根像大蛇般环抱着固定

    河岸的砌石,眼看即将不保。我心想:千代真的会在这样的雨夜中回来吗?

    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撑开的蛇目伞[13]

    上又弹落在地。

    ——因为今天是星期四。

    突然听见房东的说话声,我才回过神来。感觉糙叶树在黑暗中晃动的

    树梢似乎掠过了眼尾。

    ——所以下午我会出门,不要又忘了带钥匙。

    我有跟她提起过忘了带钥匙的事吗?也许是有邻居看到我在门口徘徊

    的样子,跟她说的吧。我点头称是,探问:

    ——这香鱼很好吃嘛。

    还以为她会透露什么,她竟只回答说:“是吗,有人送的。”便走了

    出去。

    起居室有六张榻榻米大,里面只放了一座碗柜,摆设很简单,和后面

    的佛堂以纸门相隔。房子本身很大,走廊对面还有两个相连的房间。租客

    用的厨房设在走廊尽头的泥地房里,想来是以前给下人用的,但我很少用

    到。因为当初签约时说好附带早餐,其余时候几乎都是到店家外食;但手

    头不方便时也会买些蔬菜回来做沙拉或烤个鱼。不知千代看到我那个样子,心中会作何感想?一想到她肯定会觉得很悲伤,我就不大愿意踏进厨

    房?咦,我说的千代是那个千代还是这个千代?我不禁停下筷子陷入沉

    思,似乎“所有的千代”都浑然化为一体了。

    我在玄关穿上鞋。明明是陌生人的男用皮鞋,奇妙的是穿上后却很合

    脚,丝毫不觉有异。然而当我走出玄关准备往右转时,脚却自然向左转。

    算了,反正向左转也不是没法走到植物园,眼前还是不要闹意见,听从鞋

    子的指挥吧。我在途中进入了那片长满犬雁足的空地和古宅的遗迹。可是

    那里的犬雁足如今被拔除一空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白木兰孤零零

    矗立其间。原来这地方有白木兰呀。以前是我没注意到吗?正纳闷儿时,我突然又发现它居然开满了一树繁花。到底现在是什么季节呢?是出现了

    什么样的外在因素,让这棵树认知季节的功能产生了错乱吗?问题是近几

    年来气象并未发生过这类异常状况呀。我不禁移动脚步,走进枯朽的冠木

    门时,闻到一股香味,但不是白木兰香,而是晚香玉。最近老是闻到晚香

    玉的香味,该不会是我的鼻黏膜起了什么变化吧?情况似乎非同小可。然

    而走近这棵树时,我猛然想起:啊!我和亡妻千代刚结婚时所租的房子里

    那棵白木兰,不就是它吗?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就连枝叶的

    形态都很相像。

    我当时任职的植物园需要枝叶长得漂亮的白木兰,刚好租下的住处有

    适合的树,便打算拜托房东美成转让。可是妻子千代反对说:“第一次踏

    进那间屋子那天,白木兰盛开,就像是在欢迎我们一样。我忘不了那天的

    情景,我对白木兰已经有了感情。”那时我接受了她的理由,心想植物园

    方面只要拜托熟悉的园艺店应该能解决问题吧,不料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

    树。之后又因为上级即将来视察,心急如焚的园长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到

    白木兰,我不小心脱口回答:“没问题。”

    回家后我谆谆教诲妻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丈夫的工作,隔天便叫来

    园丁移植白木兰。树根扎得太深,必须切掉一半才行。而且为了搬运方便,整棵树暂时被放倒,此时横倒的树枝前梢还越过马路直抵对面人家的大门。

    因为发出声音,对面住户以为有访客而开门出来看,感觉就像是白木兰在

    求助一样。可是对面住户也只能不舍地看着这一切,无法伸出援手,嘴里

    还说着长久以来每年都很期待白木兰开花之类的话。或许白木兰并非在求

    救,而是在告别也说不定。

    院子里留下一个大洞。园丁准备填土回去,妻子阻止说:“就这样放

    着好了,我会找合适的树种下的。”

    在那之后的隔年,妻子过世了。直到过世为止,她常常站在洞前发呆,让我觉得像在怪罪我似的,看到她那样子我就很不喜欢。正当我茫然沉溺

    于往事时,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有着人脸的牙医“太太”刚好经过。

    牙医“太太”认出是我便说:

    ——哎呀,真是凑巧。如果有空的话,请待会儿过来诊所一趟,因为

    明天起会休息一阵子。

    应该不会有人料到,在路上相遇,竟被对方要求去看病吧!

    ——我现在要去上班,工作时因公必须去郊外一趟。那之前我会去诊

    所的。

    ——我知道了。

    牙医“太太”点点头,抬头仰望白木兰。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喃:

    ——开得真漂亮呀。怎么以前好像没见过这棵树呢?

    牙医“太太”回应:

    ——哦,可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呀。直到看见了才知道。

    说完她轻轻点头致意,大剌剌走向空地那头。之前因为长满犬雁足没

    发现,原来里面有个小祠堂。牙医“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恭

    谨地供奉在祠堂前,看来好像是油豆腐,应该是经常在牙科诊所楼下油炸

    的产品吧。所以说,那是一座稻荷祠堂[14]

    喽?我记得狗和狐狸关系一向很

    不好呀。牙医“太太”发现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便说:

    ——这是有缘故的。当我还是只货真价实的家犬时,是不能进入这祠

    堂所在的庭院的。应该说是立场对调吧,这里变得如此荒芜后,既然已无

    人前来参拜或照管,说起来,跟这户人家有关系的如今就只剩下我,尽管

    狐仙不喜欢,我依然有样学样,模仿印象中以前主人的做法,双手合十膜

    拜,没想到那时竟听见狐仙说:啊,感谢你能来,过去种种且付诸流水吧。

    于是我就准备了这些?

    她手指着油豆腐,然后一脸正经地望着我:

    ——如果你有想问的事可以直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

    所谓狐狸上身,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等下次有机会,因为现在我赶着要去上班呢。

    啊,说的也是。牙医“太太”点头致意后,我再度经过冠木门来到马

    路,往植物园前进。

    说到“想问的事”。

    同样的话,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对了。是餐厅的千代小姐,在我的

    梦中,她也说过“有什么想问的事”。脑海中像是突然蒙上一片乌云,有

    些茫然。我拨开乌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都该弄清楚一件事才行。啊!对

    了。

    我停下脚步。就是这双女用草履呀。早知道,光问她这件事也好,毕

    竟整件事都很莫名其妙,使用平常的应对方式也无法恢复平常。偏偏植物

    园已然在眼前,只好下次再试试看了。

    一进办公室先换上工作服,找了一下威灵顿靴,果然没看见。因为看

    到黑木,便问他知不知道我的威灵顿靴在哪里。

    ——不清楚啊。那双鞋你不是很宝贝的吗?不见了吗?

    ——看来我得好好找一找。

    ——你还真珍惜它。

    他在说些什么?昨天与今天我跟黑木说话都完全对不上。不对,不只

    是黑木,仔细想想,包括房东、牙医、牙医“太太”,每个见到的人我都

    不大能沟通,就好像梦境中的人物一样。也许其他人本来就是那样,我可

    以硬用这种理由让自己接受,但黑木不一样。他做事一向有条有理,看来

    连这家伙也开始不对劲了。自从我跌落树洞以来,凡事都变得很奇怪。

    正当我心中认定这是非常严重的情况,搞不好严重到无法找人商量的

    地步也说不定时,黑木说:

    ——哦,对了。今天一早神社住持神情非常严肃地跑来说,必须举办

    数十年一度的大祭典。

    ——大祭典?

    ——好像是吧。因为那个奇妙的哭声还在持续,看来前几天做的清净

    法事不是很有效用。

    ——那这回难道要抬出神轿吗?

    ——不知道。原则上不强迫职员,只要有空的人出席即可。不过你一

    定得参加才行。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是神社住持要求的吗?

    ——这种事很重要吗?重点是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达成,不是吗?可别

    依赖狐仙的力量,不然小心后果可怕!

    黑木说完不等我回应就走了出去。什么狐仙的力量,真不知道他在说

    些什么,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被人丢

    在一旁没人理的小孩一样。

    之后我去了隐江,窥探了一下树洞,别说威灵顿靴了,什么东西都看

    不到,而且还感受到一股风从里面吹出来,顿时背脊一阵寒毛直竖,吓得

    我赶紧离去。接着埋首桌前,思考该向园艺店订购哪些草木、可能仰赖民

    间支援的水草等,绞尽脑汁设计隐江最后的蓝图。中午过后,趁牙科诊所

    还没关门,我连忙离开了植物园。

    ——今天要替右后方有覆盖物的齿列取齿模。

    牙医说着要我张开嘴巴,开始除去问题牙齿上的暂时固定物。

    ——好了,请漱口。

    说完转头面向牙医“太太”交代:

    ——那就开始取齿模吧!

    交代完便先退到后面。牙医“太太”将有如未凝固石膏的冰凉物体压

    在我的牙齿上。

    ——请暂时先不要动,很快就会凝固的。

    之后她就走出了诊疗室,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想吞口水,却很担心此

    时如果轻举妄动,这块“石膏”状的东西会卡在喉咙里,让自己陷入无法

    挽回的苦恼深渊。感觉口水已经积在喉头快满出来了,好想吞口水,简直

    快窒息了。我只好不停告诉自己:保持平静、镇定点,总之尽量专心用鼻

    子呼吸。没想到喉咙被塞住竟是如此恐怖。

    照理说应该几分钟就能完成,感觉上却像是过了一小时之久。反正时

    间长得非比寻常,牙医“太太”慌张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是明证。她果然

    忘了正在帮我取齿模的事情,到底跑去哪儿了?说不定是到楼下豆腐店买

    供奉狐仙用的油豆腐?怎么又是狐仙!啊,我想到了,该不会黑木刚才

    说的就是这个狐仙?我的脑袋有些混乱,此时牙医“太太”变成狗脚的手

    伸到我眼前:

    ——好了,我要拿下来了?哎呀!

    “石膏”牢牢粘住了,完全拔不下来。我在心中嘀咕:看吧,时间太

    久了。

    ——不好意思了。

    牙医“太太”用起子抵住我的下巴,试图用力取下“石膏”块。好大

    的压力呀,正觉得拔出来了,却听到牙医“太太”响彻诊疗室的惊叫声:

    ——哇?呀!

    这次取模的牙齿旁有两颗牙齿的固定物已经松动,没想到此时竟粘在

    “石膏”齿模上。狗脸的牙医“太太”瞬间一脸愧疚地看着我,诊疗室的

    午后顿时充斥着沉默。其实对我来说,倒有种出乎意外的舒畅与痛快。

    ——还好没把牙齿给拔起来。

    牙医“太太”诚惶诚恐地辩解。

    ——没关系啦,反正松动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牙医“太太”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牙医进

    来了,一看到妻子的狗脸便责问: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

    “牙医太太”呈上“石膏”齿模。

    ——哦!

    牙医的眉头皱在一起。

    ——这下终于得直接面对那里了。啊,真是糟糕。

    牙医望进我的口腔,言下之意似乎希望最好能够不必面对。

    ——你想看吗?

    牙医问。

    ——嗯,想。

    当然想看,而且非常想看。牙医将手镜交给我,并说:

    ——其实还能用的。

    语气显得很遗憾。

    ——不过,也可以说这下省了去除的工夫。

    那里几乎变成了黑色,与其说是牙齿,看起来倒像是牙齿的残骸。

    ——好像战壕一样。

    我不禁低语说出感想。

    ——形容得很好嘛!

    说完后他呵呵一笑,接着又检查一次说:

    ——嗯?我想只能拔掉了,你觉得呢?

    就算问我意见,我也无法回答呀。不得已只好说:

    ——如果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只能那么做了,不是吗?

    ——嗯。有听说过齿槽脓漏吗?

    ——有。

    我多少听说过这病名。

    ——就是牙齿和牙龈之间会流出脓汁的病。不处理的话,最严重时牙

    齿会动摇脱落。

    ——自然而然地。

    我茫然地回应,因为想起了那棵糙叶树。小时候曾经看过糙叶树在黑

    暗中摇动的样子。

    ——没错,自然而然地。

    牙医点头说:

    ——本来像你的齿质这么差,照理说是不大容易得脓漏症的。

    ——但我还是得了。

    ——还好不是很严重。年轻时不注意,到了中年牙龈生命力变弱才第

    一次发觉。必须做好保养才行。

    ——保养?

    ——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卫生。口腔内部就跟心一样,平常很难看到、闻到。这样想来,上天其实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呀。

    约好数天后拔牙,我离开了牙科诊所。没想到会花这么久的时间,我

    连忙加快脚步赶往大马路上的市电车站台,因为要向拥有郊区池沼的农家

    请求提供几种植物。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但现在赶去应该可以在天黑前

    谈妥事情吧。

    时间正巧赶上电车,我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家家户户庭院里的

    柿子已经转红。季节如此明显已是秋季,那棵白木兰到底出了什么事,能

    变成那个样?开错一两朵花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居然开满一树繁花。

    妻子千代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她是邻村远亲家的女儿,嫁到了这个

    没人可以说体己话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不安吧,有时会陷入沉思,泪眼迷

    蒙。我心想她大概还有些稚气未脱,一旦生出小孩,变得忙碌起来,心情

    也会跟着舒坦吧,所以就没有细问。她就算露出笑容,也难掩落寞神情。

    由于她说想养狗,我便请老家的父母来访之际顺便带一只小狗来。因为狗

    跟小黑有血缘关系,尽管不是很白,还是取名为小白。小白立刻就跟千代

    亲近了起来。千代也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说之所以答应与我的婚事,就是因为看上了我的职业。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晴天,她一边为种在沿廊边

    的晚香玉洒水时一边告诉我的。由于她难得半开玩笑说话,我不禁恶作剧

    似的反问:“所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职业喽?”她听了好半

    晌不说话,真是不够成熟。只见千代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就默默哭了。

    我在心中纳闷儿:这种事也值得哭吗?当场呆住。如今回想,当初应该出

    声关怀一下才对。

    当时空气中也飘着晚香玉的香气。对了,我几乎都忘了,晚香玉是妻

    子千代喜欢的花。

    我坐在车里摇晃了约半个小时,回忆着那些过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

    地的站牌,走下电车。秋天的凉意交织在郊外清新的空气中,令人忍不住

    想深呼吸。然后我一手拿着地图开始找路,突然发现前面几十米处有个熟

    悉的身影。

    是房东。单眼皮眯眯眼配上凸出的下巴,加上身体前倾的走路姿态,充满了只有房东才能酝酿出来的独创味道。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正要喊她时又犹豫了。房东像是已长年习惯了这里的道路,快步疾走前

    进。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原来这就是“周四房东的外出”呀?房东

    走进了竹丛里的道路,我不由得追在她后面。其实我无意当侦探,只是想

    找个机会打声招呼。而且确认过地图后,我确信自己也没有走错路,要拜

    访的农家就在竹丛的另一头。

    一踏入孟宗竹林,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风吹打着竹枝,到处沙沙

    作响。不久之后出现了一个外面搭着网代垣[15]

    、构造简单的人家,房东走

    进庭院,连一声招呼也没打便开门进入,显得熟门熟路。从外面可以稍微

    看见该户人家的沿廊和起居室状况。透过雪见障子[16]

    下的玻璃窗,可以看

    到有人躺在被窝中,大概是病人吧。突然间:

    ——请问?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一看,站着一名脸色

    黝深如红铜的农人。

    ——您该不会是植物园的人吧?

    说话的方式跟他的外貌很不搭,显得有些柔弱。我回答是之后,立刻

    想到恐怕这里就是我要拜访的农家。

    ——莫非您就是小林先生?

    男人点头说:

    ——真是凑巧。

    男人似乎刚忙完农事回家。他的眼尾有着深深的皱纹。我们一起进入

    他家。前院里有只鸡昂首阔步,是间令人怀想旧日的静谧农家。进屋后,经过有地炉的榻榻米房间,我被领进后面的起居室。等了一会儿,洗去农

    忙汗水的小林先生才出来。

    ——请问有何贵干?

    我开门见山表示,因为设计水生植物园所需,正在搜集几种适合周边

    环境的日本原生植物,能否提供家中池沼里的一些植物呢?由于事前已经

    写过信了,对方似乎已经明白我的来意,很爽快地应允了。虽然早在预料

    之中,但我仍然十分高兴,尽管对方没问,依然长篇大论描述我想完成的

    水生植物园样貌,此时,发觉对方脸上露出疲态,我改变话题说:

    ——对了,刚刚我们相遇处的那户人家?

    ——哦,那户人家怎么了?

    小林先生因为从毫无兴趣的话题中解脱,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因为感觉好像有认识的人走了进去。请问那户人家是?

    ——从以前起那里就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别墅。最近常常好像有什么聚

    会,来了许多人。前不久好像还有个负伤军人,我是听进出那屋子的女人

    说的。

    那个负伤军人,会是房东的亲戚吗?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奇心重的

    人,但房东的日常生活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了下

    来,看来差不多该走了。我道谢后告辞,在前院看见跟她丈夫一样晒得红

    彤彤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我突然感觉胸口像被碾轧过一样,赶紧

    转身踏上归途。

    妻子千代过世后,我搬离了两人同住过的家。我无法把狗带走,原打

    算送回老家,结果房东答应收留。因为房东已经退休的父母会在之后搬进

    去,也是基于一番好意吧。搬家当天,连日来的雨水贮满了白木兰移除后

    留下的洞。当初说要改种别的树的,结果千代生前始终没有种植,只是时

    不时站在洞口前凝望发呆。搬家那天小白也站在洞口前眼神哀伤地看着我

    离去。

    隔天和房东碰面时,我心想不提似乎显得很不自然,就说出了昨天偶

    然见到她的事。

    ——是吗?那里是远亲的房子,以前曾去学习弹唱长呗[17]

    ,不过自从

    师父生病后就疏于联络。刚好我认识的人在那里疗养,所以前去探望。既

    然看到了我,打声招呼也无妨呀。

    言下之意好像是说没有必要逃避躲藏。话虽没错,我却无言以对。

    ——不过你的脚会自然走去那里也是合理的,因为你现在穿的那双鞋

    就属于在那里疗养的人。

    我不懂为什么合理,不过还是很高兴知道这件事。原来那个卧病在床

    的人是鞋子的主人。

    ——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才问完,房东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便走出房间。这怎么回事?好像我做了很无礼的举动,感觉很难

    堪。

    对了,鞋子。我在办公室里到处翻找,还是没看到威灵顿靴的踪影。

    跌落洞穴时瞬间消失的记忆也没能水落石出,甚至也没有勇气问同事们:

    “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跌进过洞穴,但不知后来情形如何?”我本来就不

    擅长社交。虽然偶尔会主动说话,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再加上深更半夜听

    到声音却不见实体,担心脑中可能有什么意外。自己的不安应该自己管理

    好,连累外人跟着一起担心是不对的。简单来说,我这人就是不希望让别

    人看到我的弱点。

    所幸之后就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几天后,我去牙科诊所拔牙。准备打麻醉针时,我听见有人在说可卡

    因、普鲁卡因,感觉以前也在哪里听过,正当此时,那声音又说:“一般

    麻醉用的是普鲁卡因,但这一次时间比较久,所以就用可卡因。”因为不

    是我的专业,我不知道两者有何不同,只能默默地张开嘴巴。

    ——请忍耐一下。因为马上就好了。

    针刺入和挤压的痛楚比想象的要久。渐渐地那附近的感觉消失了。尽

    管显露在表面如战壕的部分不多,不对,正是因为那样,才更增添拔牙的

    辛苦。由于闭上了眼睛,所以我不清楚详情,只觉得又是起子又是钳子又

    是锤子的,几乎把木匠会用的工具都拿出来了,而过程的声响像是远方的

    潮汐。身体随着晃动,感觉很舒服,意识也逐渐飘向远处,朦胧到最后的

    意识却又鲜明得惊人,把遗忘的远方给拉到跟前。

    我曾经催促妻子千代说:“快点决定要种什么树,庭院空着一个洞,会让访客感到不安,我晚上也会觉得很危险。”其实我很快便决定种柿子

    树之类的,问题是当初我不顾千代意愿强行移走白木兰树,有所愧疚,而

    且是千代自己跟准备回填的业者说暂时先将洞保留原状,以便考虑要种什

    么。我会急着催她也是很自然的,不料千代却一脸正经地表示:“我不种

    树了,倒是请在我死后,将我埋在那个洞穴里。”当时我没有搭理她,只

    说:“说什么蠢话!”如今回想,她大概是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吧。

    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任凭牙医处置时,诸多情景掠过脑海中,那是许

    多已经忘却的旧事。千代过世时,我甚至没有想起她说过要埋在洞穴里的

    事。毕竟不知何时得搬出去,我如何能在租来的房子庭院里建造坟墓呢?

    顺利拔完牙后,牙医让神情依然呆滞的我咬着脱脂棉花,交代道:

    “回家后,等到不再流血再拿掉。”外面下起了雨,水银灯照到的范围内

    可看见如雾的雨。接下来天气将越来越冷吧?

    回到住处,我小心翼翼地检查。看起来已经不再流血了。

    轻轻用舌尖触碰牙洞,感觉牙洞非常大,柔软得毫无防备,还有类似

    海水的咸腥味。

    不知从何时起,我又身陷在那个黑暗的洞穴中,身体无法动弹。难以

    明确指出是哪里的脏器产生如痉挛收缩般的疼痛,又像是身体内侧的黏膜

    发出破裂声响,从内向外逐渐干涸剧痛。有种活生生从身体内部开始沙漠

    化的恐惧,我很想大声求救却发不出声音。喉咙从里到外已完全枯干,硬

    要出声,反而刺激头脑产生如火烧般的剧痛,感觉就像是落雷在体内到处

    乱窜。

    这时候突然有一滴甘露从某人的手中落入我的口中。我想着:“啊,千代,你找到我了吗?”此时,灵魂就像是出窍般飞上天花板看着自己的

    身影。我躺在一个陌生室内的被窝里,仿佛死了一样。我知道那是自己,但其实心情很不自然,也不大肯定。不确定那种自我的感觉是来自何处,只知道应该是来自体内某处——大概是头脑还是胸口吧,或许是丹田也说

    不定。如果说能够逐渐远离体内,名副其实“飘浮在半空中”观察物体—

    —而且还是自己的身体——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的话,要是连肉体都具备,相信听了会更让人晕倒。那个好端端躺着的我的身体旁边,看护的人正在

    用蘸水的棉花棒濡湿我的嘴唇。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偏偏我没有肉

    体也就没有眼球。想用习惯的方法定睛却找不到施力点,连如何镇定焦点

    也茫然无措,只能在半空中干着急。

    就在这时我醒来了。难怪梦中会那么痛苦,因为牙齿拔去后留下的洞

    疼痛难耐。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脸颊,肿得像是鳗鱼鳃的脸颊还微微

    发热。同样用手抚摸另一边的脸颊,两者差异大得吓人。对了,止痛药,我忘了吃。仿佛攀住救命绳索,我赶紧翻出药袋,好不容易找到,先服下

    一剂暂且忍耐,等待疼痛缓解。可是不管我等多久,药似乎都不起作用。

    偏偏牙科诊所今天休息。

    所谓痛得天昏地暗,就是指这回事吧。痛苦之中我没来由地想起隐江

    的湿地放着没人照管。

    必须让水流动才行。

    一如神谕般,脑海中闪过此一念头。有人说发烧疼痛会使得牙齿浮动,如今我痛到几乎以为自己飘浮在半空中,真不知道那种不合时宜的恐怖想

    法是打哪儿来的,偏偏我又心惊胆战不敢即刻打消该念头。

    ——就是说嘛,你应该有事情要去完成吧?

    同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知道。

    我必须建设隐江才行。

    必须引水流进入湿地。咦?慢点!我不是计划将那片湿地从沉水植物

    区域到芦苇区都设成死水区吗?

    ——那样会造成淤塞。

    天啊,那声音想到什么就直接反驳我,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声音令人

    感觉有多不舒服。

    ——有些植物还是能在停滞的水中生长。

    我很想反呛回去,但因为太过疼痛,说到一半便夹杂着哭声,当场失

    态。那声音像是突然确信自己占有优势,说:

    ——那是另外一回事,请先想清楚你自己的立场。

    说完后便沉默不语。我非常不安,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自己以外的某种

    东西控制住,再加上这难以置信的痛楚推波助澜,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还是蹒跚地起床下楼准备前往 f 植物园。我穿上鞋子,打开门锁,走到

    外面。虽说是早晨,天色仍有些暗,寒气无情地刺痛身上肌肤,但我早已

    全身又疼痛又发热,根本不将其当成问题。不对,应该说浑身都是问题。

    鞋子擅自往左边方向移动,我没有余力跟脚上的鞋子争。因为每踏出

    一步,就感到头痛欲裂。一阵阵脉动的痛楚随热度蹿升到头顶,然后又从

    脑门直接贯穿我的身体中心,跟从下巴绕往颈椎的另一道疼痛相互共鸣。

    简直是酷刑,好想赶快抵达隐江。一心求快却脚步蹒跚,实在恨得我“牙

    痒痒”,而我现在牙齿的状态远远超越了“牙痒”,完全无可奈何。好想

    当场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好不容易靠着常识认知控制住情绪,问题是能持

    续多久?

    我终于又看到那处长满犬雁足和日前白木兰花盛开的民宅废墟了。天

    色微暗而逐渐亮白的大气中,矗立在冠木门里的那棵大树却不是白木兰。

    疼痛压迫着眼眶周围,让我无法正常地睁开眼睛。一路走来只能半眯着眼

    勉强维持可以辨识路况的程度,但此时我则是撑着睁开眼皮凝望那棵大树,树身看起来比白木兰要高大许多,叶片也较小较茂盛。我跨过冠木门的门

    槛进入庭院,一眼就看到异样突起的板根。抬头仰望,奇怪,当初怎么会

    看错呢?这明明就是盘根在老家门口的那棵糙叶树嘛。

    一霎时常识认知的线应声而断,我趴倒在糙叶树根上号啕大哭,哭得

    死去活来,身体就像蛞蝓般溶解。哭到一半发现这状况,我反而觉得是种

    解脱,甚至有种回到母亲怀里的安心感,心情变得很平静。

    回过神时,我已站在水边。对了,我是来建设隐江的,顿时感觉意气

    风发——我得好好建设隐江才行。如今牙疼已经转化成浑身挤压的痛。疼

    痛也从原有的尖锐刺痛,缓和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正当我想要起身时

    才惊觉,我的身体变小了。仔细一看身上套的是棉绒睡袍,系的是兵儿带

    [18]。我猜测身上会感受到挤压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勉强塞进这个身体的缘故。

    既然整个人都变小了,力气也不可能太大,但眼前必须先达成目的才行。

    担心打湿后更难处理,我便先脱下睡袍才跳入水中。水温还好,就像晚春

    的和煦天气。担心妨碍水流,我捡起那些大小树枝堆在岸边,然后游到连

    身体都无法直立的地方,用力拔除马藻、线叶藻。喂,慢点,还是不要全

    都清除掉比较好吧?啊,那是茭白,留下来好了,脑海里的意见纷杂。然

    而我却开始怀疑:隐江里有水这么深的地方吗?

    我爬上岸边环顾四周,还以为身处隐江,但似乎不然。慢点,或许是

    隐江也说不定。前面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之间我以为是熊,赶紧摆出防备姿势。可是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熊出没?结果走出来的是

    上次偶遇的神社住持。

    ——哎呀,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神社住持眯着眼睛问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我直接反问。

    ——f 植物园呀。

    神社住持骄傲地回答。

    ——果然是,可是怎么跟我所知道的f 植物园有些不大一样?

    ——那是因为植物随季节转换也会有些不同的关系吧。

    ——话是没错,毕竟植物也是生物。

    ——没错。f 乡是个起伏很大的土地,忽上忽下转来转去的,很容易

    就会搞不清楚哪里有什么样貌。你应该是被搞糊涂了,才踏进此一样貌的

    植物园吧?

    神社住持的语气显得无所谓,而且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我。为了阻

    挡他的视线,我问:

    ——虽然我觉得莫名其妙,可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我很严肃地提出质问,看起来却像是理平头的小孩子嘟着嘴巴在抗议。

    ——那是因为我就住在这里呀。

    这么说来,在这块政府拨下来的土地后面,也就是无人照管的茂密森

    林深处,的确是有几间小屋人家。或许这位神社住持就住在那里吧。如果

    是的话,买个东西都得走很远的路,还真是辛苦呀。神社住持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能把这块湿地变作河川加以利用,我来这里疏通水路。

    神社住持盘起双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靠一个人的话,可是会非常辛苦的。

    ——当然,不过以后会联络业者?

    ——业者?

    神社住持一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立刻改变话题说:

    ——我来帮你吧。

    这真令人意外,我重新看着神社住持。他虽然很难用瘦来形容,但也

    不是胖到没有节制,尽管给人油光满面的印象,但身体说不定具备瞬间爆

    发力,至少比起小孩身躯的我要有力气得多吧。

    ——那就麻烦你了。

    ——好的。首先得确认水流的方向。

    神社住持说完便带头往前走。

    ——这里原来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神社住持头也不回地反问。

    ——因为我听过各种说法,有的说这里是大河的一部分,有的说是池

    塘,也有说是涌泉。

    ——原来如此。

    神社住持煞有介事地捻着好像鲶鱼的胡须。因为从背后看不见,所以

    这只是我的猜测。

    ——或许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干涸的河流吧。因此,你说要重新恢复水

    流,这计划也不是不可能达成。因为地形本来就是那个样子。问题是

    呢?

    神社住持指着从湿地延伸过去的洼地那边说。那儿别说是长满水草了,早已被车前草、虎杖、艾草等繁殖力很强的杂草覆盖住。一想到要将它们

    全部拔除,心头就一阵寒。

    默默拔草之际,脑海中自然浮现许多回忆。还记得我曾经要帮佣的千

    代帮我剪脚指甲,那时千代刚来家里不久,还不是很习惯吧,因为剪得太

    深,痛得我抽噎啜泣。结果千代也跟着苦着脸、滴落大颗泪珠,在一旁不

    停安慰我说“好可怜、好可怜”,甚至泪流不止到咳嗽起来,反倒把我吓

    得忘了哭泣。千代并没有要求我保密,但我决定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连母亲

    也不说,一如让她帮我掏耳屎的事。

    或许是变成小孩身体的缘故吧,我居然想起了早已遗忘的藏放宝贝物

    品的秘密地点。门前糙叶树的板根下有个树洞,由于板根覆盖在岸边,除

    非体重轻的小孩,否则无人可以抵达。虽然我没什么东西需要藏起来不被

    父母朋友们看到,但能有个自己的藏匿之处却也感到莫名喜悦。知道该地

    点的除了我就只有千代。大概是因为幼小心灵很想回报千代对自己无怨无

    悔的奉献吧,但要拿出同等价值的回报,除了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自己的重

    要秘密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了。

    我正专心除草——其实回想起如此多的陈年旧事,应该不能说是专心

    吧——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便停下手朝同样在斜前方除草的神社住持问:

    ——如果要造水路,不是应该用锄头或其他工具从根部铲除杂草比较

    快吗?

    神社住持也猛然停下手,稍微顿住后才说:

    ——你说得对。

    同时站了起来。

    ——可是我们都已经进行到这里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起身,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开辟出一条蜿蜒

    的路。

    ——今天就先做到这里吧,毕竟天色也开始暗了。

    神社住持说完,直接踏上之前的来时路回去,我根本来不及道谢,只

    是茫然地望着周遭,心想:明明刚刚才天亮,怎么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看来除草的作业进行得很顺利。

    微明的天光逐渐化为夜色,我重新穿上脱去的棉绒睡袍。尽管神社住

    持打包票说这里是 f 植物园,但实在跟我认知的大不相同,在不知该往何

    处去的情况下,我决定先爬上小丘再说,结果明星餐厅竟然在上面。我连

    怀疑的力气都没有,而是遇到救星般推门而入。女服务生千代正笑容满面

    地站在入口。

    ——嗨,好久不见。

    打完招呼后,我突然想到:“自己这副样子说出这种台词不会很怪

    吗?”不禁感到有些慌乱。首先,千代能否认出这样的我?可是慢点,这

    么说来,为什么那位神社住持立刻就能认出我来?不对,他真的有认出我

    吗?我完全糊涂了。

    ——是呀,自从上次在植物园见过以来。

    ——是呀。

    我和千代在植物园碰过面吗?

    ——当时还问了你有关青蛙草的事。

    ——嗯嗯。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那件事不是应该发生在梦境里吗?

    ——请坐。

    千代引我坐在靠近厨房的座位上。行走之际,我看见有个母鸡头的女

    人背对着我坐在最里面的桌边,我直觉认为那应该是房东,一时之间很想

    逃跑,免得现在这副德行被她看见,旋即又暗想:等等,对方也是顶着个

    母鸡头,有什么所谓?虽然尺寸有些变了,好歹我还保持着人样,谁丢脸

    还不知道呢。

    坐好后开始翻阅菜单。此时点啤酒应该不大恰当吧?可是看着饮料栏,我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山羊奶,以前有供应这种东西吗?

    郊外的农家养有山羊。每当我感冒时,帮佣的千代会去跟他们购买山

    羊奶。因为母亲坚信山羊奶很有营养,但我实在受不了那股羊骚味,于是

    溶入砂糖调味诱哄我喝下去便成了千代的任务。

    然而这事态发展宛如刻意为之,让我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的确今天

    早上看到那株糙叶树时,我的心情不由得有些动摇,但那是因为疼痛让我

    失去自持,只是一时不小心。仔细想想,大概就是当时被乘虚而入,身体

    才会变成这样吧。

    疼痛在除草之际已减轻了许多(因此我也逐渐恢复成本来的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东西以前也有卖吗?真是令人不快。

    我指着菜单上的“山羊奶”向女服务生千代抱怨。女服务生千代一看

    到我的表情立刻笑了出来。

    ——你居然用这副样子跟我抗议这种事!

    当场气结,我又不是自己想变成这副德行的,于是打算辩驳一番。

    ——你又何必那么生气呢?

    说完千代递上一个杯子。

    ——我又没有点。

    ——不过就是milk嘛。

    还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 milk 就是鲜奶吗?

    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尽管气愤难消,但不知是由于工作疲劳,还是小

    孩子的身体食欲旺盛,我的手已违反内心的抗议伸向杯子,喝下杯中的饮

    料。

    突然间我发现我的身体内部已完全回归童年。这味道,这口感,肯定

    就是山羊奶。我不禁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就在我忍受仿佛时空加速倒退的

    感觉时,有人在门口付完账走了出去。抬起头一看,只见房东在玻璃门的

    另一头踏上归途。

    ——好令人敬佩的女士,真是充满牺牲奉献的精神。

    千代小姐闭上眼睛,显得十分感动。

    ——刚刚那个母鸡头是我的房东。

    说完我才非常不安地想:慢点,我今晚能顺利回到住处吗?应该赶紧

    跟在房东后面回家比较好吧。我心中涌出害怕的情绪,就像回到怀念的童

    年时光,小时候迷路遇到天色开始昏黄时,也会产生类似的情感。于是我

    三分感觉有趣,剩下七分则是认真地害怕了起来。

    ——我应该跟她一起回去吧?

    我不禁站起来低喃,千代听了用力点头说:

    ——那就对了,嗯,你一定要那么做。

    然后半推着我来到门口。

    ——青蛙草从头到脚都平安无事。

    她满面笑容地说完后,将我推了出去,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眼前没有闲工夫细究。走出门外,右手边有条细细的小巷。通常进入这

    条小巷不久后会遇到一道阶梯,拾阶而上会连到高台上的马路,房东经营

    的住宿处就在那条马路上。我不知道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习以为常的认

    知能适用到什么程度,总之走出门后我直接就迈向右手边的小巷。我下了

    决心,尽管多少跟想象有些出入,此时也只能毫不迟疑地前进。就在打心

    里安下心来时,我发现前方有个类似房东的人影。太好了,当我准备出声

    喊她时,房东刚好转过头来,我的视线便正对着她的那颗母鸡头。

    我当场吓得惊叫,转身就跑。我想起来了,那只母鸡是我小时候庭院

    里带着小鸡们散步的母鸡。某天我想抓住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只小鸡,受

    到惊吓的小鸡叽叽叫个不停,母鸡发现后气得猛追我。说到当时的恐怖经

    过,大概在那之后也很少再有类似经验。那只母鸡会不会也想起了那段往

    事呢?这下可糟了。希望不要再度掀起她的怒气。我拼命跑了一阵子后才

    敢回头,周遭一片安静,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我心想:就算有颗母鸡头,既然今生已投胎为穿和服的房东,可见动作应该没那么敏捷。这才稍微安

    下心。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才能回到明星餐厅呢?我一边想着

    这问题,一边观察周遭,注意到道路两旁栽种着秋海棠和一叶兰。

    啊,这里是?

    我顿时愕然,这不就是多次出现在我梦境里,那条通往深渊的可怕小

    路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舞自己跨步走入如此令人心惊胆寒的地方,盘桓缠

    绕于此的黑暗就像是长年累月始终等待着我,只等待我一个人的到来,几

    乎如同怨恨穿凿成的洞穴。

    突然间我脑中闪过一个直觉:盘桓缠绕的是时间,而不是黑暗。这几

    天我所处的状况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必须把这堆盘桓缠绕拉回成直线才行,[知识众筹群]

    您好:我是您的贴身学习秘书小言,很高兴能够在这里与您相见!

    如今内容付费模式的到来,对于真正期望认知迭代的人来说是一个福音。学习者付

    费,成为认知学徒,滤掉繁杂的信息碎片,学习真正的知识,是我们每个人渴望的。

    但是,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付出更多的钱去购买和更多的时间去发现自己喜欢的

    知识!

    小言找到了为您节省金钱和时间获取更多知识的方法:

    由小言来定阅购买各种有价值的付费内容,然后汇聚打包每天分享给各位伙伴学习!

    这需要很多费用购买和时间整理。于是有了众筹模式,每人出一点钱,购买更多付

    费内容。由小言整理并且及时分享给大家学习。

    【加入会员群您可以免费获取以下资源和服务】

    1.“得到 app”内的付费订阅专栏完整课程实时更新

    2.“喜马拉雅 fm”热门付费内容完整课程实时更新

    3. 各大网课平台付费课程免费分享

    包含(得到、知乎、喜马拉雅、网易云课堂、唯

    库、知乎、豆瓣等平台付费音频课程)

    4.新课程众筹资格

    上面没有提到的课程或者以后新开的课程,根据你的需要会在群里组织众筹,保证相同需

    求的人,以极低的价格得到新课程。

    5.电子书定制服务权(此服务需另付费) 【以上资源和服务都会为您提供网盘账号和密码,直接登录就可获取】

    统一入会费68元

    (众筹课程可灵活选择,价格可灵活处理)

    欢迎添加小言微信咨询。会为您免费送上福利资源,试听内容以及感想。欢迎志同

    道合的您在这里同爱学上进的有识之士共同探讨共同进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与其费钱费时地寻找资源,不如尽早加入我们让您一劳永逸

    期待成为您的贴身学习秘书——小言

    唯有如此,才能脱离这莫名其妙的困境。但是否为了那样,我就必须深入

    眼前这湿滑如羊羹的黑暗之中呢?冷不防一阵恶寒,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

    步。拜托千万不要,我只想回明星餐厅,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吧?我回

    头一看,又是一阵愕然。刚刚明明还亮着的水银灯都熄灭了,难怪会这么

    暗。而且远方还传来脚步声。肯定是那个母鸡头!

    二话不说,我决定举步前进。

    ——请等一下!

    听到后面的叫声我吓坏了,下意识加快脚步前进。一片黑暗中,才刚

    开始担心脚下不大稳,果不其然就失足跌倒了,跌得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

    上下左右。

    照理说那是一条没铺柏油的坡道,我却没感到跌倒时那种硬邦邦的碰

    撞。真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身处在苔藓密生的森林深处,沾满露水的草

    地上,而且很明显地那种若有似无的黏质吸收了冲击、阻碍了加速度。或

    许幸运的是刚好我也变成了小孩的身体,没那么重。一开始滚落时,我大

    部分的情感只被“完蛋了”这念头占满,也尽量让身体不要太紧张僵硬以

    免受伤,但以砰砰砰的节奏滚落时,不知为何心情竟变得很愉快。而且只

    要心情一开朗,立刻就乐在其中。砰砰砰、砰砰砰。似乎可听到小孩子的

    身体兴奋地大叫:再弹得更高点吧!

    滚落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久,也让我开始有些不安。我试图理出毫无

    根据的因果关系:“会持续这么久,果然是因为过于盘桓缠绕吗?”而这

    种思考模式应该会影响到论文的合理性吧?就在我的身体像小孩子般享受

    着这节奏,内心却在进行毫无安慰效果的分析时,滚落终于结束了。

    身处暗处时,经常会发现里面其实并不如外面所看到的那么漆黑。周

    遭布满了自体会发出微光一般的东西。这里已经不是坡道,虽然平坦却也

    不是直线。两侧像是被弃置一阵子的开垦地,开始长出一些看不出种类的

    木立性植物。我跌坐在空地正中央,前方几米处有某个东西,好像是只狗。

    视野不是很清楚,感觉应该是小白,大概就是小白吧。小白往反方向跨步

    离去,我站起身来,一边搓揉腰部一边追在其后。突然小白转身看着我,这时又变成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了。

    ——嗨!

    处在正常精神状态下应该会质疑这不可思议的状况吧,不知为何我却

    非常自然地——不知从何处冒出自圆其说的理由:大概因为身体变成小孩,头脑机能也等比例地无法如同大人一般做出理性判断吧——很高兴遇到熟

    人而出声打招呼。

    ——嗨,真是巧呀。

    打完招呼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一如自己现在的样子,跟眼前的状况很

    不搭。对方或许已感受到我的心虚,她说:

    ——因为您好久都没来诊所,我们都在担心您是怎么了。

    ——哦哦。

    我想起了看诊的预约,原来已经到了约定日呀?根本搞不清时间。

    ——能去的话我也想去,但正如您所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小白牙医“太太”同情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您现在有些状况,但我们也有所谓的治疗计划呀。因为治

    疗最重要的部分还没结束。

    ——最重要的部分?

    ——没错。不过虽说是治疗,最终还是要靠您个人的力量,我们能做

    的毕竟还是有限?

    小白牙医“太太”嗫嚅了一下后才说:

    ——事实上是您的乳牙还在。

    ——乳牙!

    ——没错。

    ——乳牙。

    这么说来,怪不得我之前在想牙齿怎么那么小颗。

    ——乳牙还在算是不正常吧,对吧?

    ——要说是不正常,的确也不正常,但也不是没有前例。

    她的话莫名其妙。

    ——那是不是拔掉会?

    ——只能等到自然脱落。

    牙医“太太”仿佛在说服不讲理的小孩一样,很有耐心地继续说明:

    ——乳牙是因为有新生的牙齿才不得已要拔除。即使现在硬要拔掉,因为没有紧接着生出的新牙,就只会留下空隙而已。

    ——原来如此。

    ——但我们也并非完全袖手旁观。我们也想尽办法做了许多努力,只

    为使时机成熟?

    看来情况很麻烦。但专就等待乳牙脱落这一点来看,或许我现在的小

    孩身体可以意外奏效也说不定。搞不好小孩身体促进成长的结构,能够形

    成挤掉乳牙的契机。听了我的想法,她说:

    ——是呀,我一看到您改变的样子,便想:应该是为了让那乳牙自然

    脱落,身体主动所做的准备吧。就像植物到了秋天,树叶掉落是为了抑制

    代谢,以调整成能耐冬寒的体质。一旦春天快接近,自然又纷纷发芽,做

    好开花的准备。为了那颗没有掉落成功的乳牙,您的身体也做好了重新使

    其脱落的准备?

    简直是胡说八道。居然为了一颗乳牙,整个身体都必须时光倒转。连

    我都听不下去想要抗议时,忽然吹来一阵风,吹动小白牙医“太太”的衣

    袖。小白牙医“太太”惊觉,甩了一下衣袖,从中掏出了女用怀表。

    ——啊,三点了。我得回去一趟才行,我会向医生报告这件事的。

    说完便小跑往前离去,害我不得已也开始前进,像是追在牙医“太太”

    后面似的。原来三点了。

    差点绊倒后我才发现地面隆起形成的弧度类似堤防。爬上去后可以看

    到,下坡处的前方是河流。既然滚落的时间那么长,就算这里看起来明亮,也毋庸置疑仍属地底,所以说这应该是条地下河才对,但河川两侧茂盛的

    植物推翻了那常识性的推测。那是水仙,有些已经开花了。我四处张望,这才惊觉这里原来是我小时候经常跑去嬉戏的练兵场遗迹空地。原来是这

    里呀。我坐在路边眺望河水,可是看不出水在流动。或许靠近一点看会有

    所不同吧。

    原来三点了。

    小时候家人告诉我掉落的乳牙必须从沿廊丢上屋顶,偏偏我觉得那颗

    牙齿像是奇妙的宝物,便偷偷藏了起来。毕竟那是我自己的身体所制造出

    来的东西。我把它藏在门前糙叶树的板根形成的小树洞里,因为我实在想

    不出有其他地点更适合当作秘密宝物藏匿处了。流经练兵场遗迹的河也一

    直延续到我家门前。如果这条地下水路就是那条河川,是否也会经过我家

    门前呢?

    本来,基于怀念之情我应该拔腿就跑回家,但是我没有,反而迅速陷

    入忧郁之中,一动也不想动。

    话说,自从妻子千代过世以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父母写信来,我

    也不回。千代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几乎不大回去了,使得千代也有所顾忌不

    敢回娘家。

    看着停滞不前的河水,我的胸口开始恶心起来。只要沿着这条地下水

    路前行大概就能抵达老家吧,如今这状况,我甚至不知道时不时写信或寄

    些家乡口味来的父母是否在家。如此说来,比起妻子千代,母亲倒是经常

    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在镇上。虽说是小镇,因为地处乡下,相对于住宅数量,原野的比例也较小,大约是走几步路就能到达车站的规模吧。车站周边还

    有房檐低矮、栉比鳞次的商店街,一来到母亲娘家附近便突然安静下来,只见并列的民宅高高地耸立。正月有风筝,中元节有祭典的香烟冉冉升空。

    母亲娘家附近的别院住着年事已高的大姨婆,母亲说她自己几乎是大姨婆

    养大的,换句话说大姨婆实质上扮演了我外婆的角色吧,这么一想也就不

    难理解她为什么会那么疼爱我了。维新时期大姨婆为抵抗不知何时会攻打

    进来的官兵,曾经集结附近年轻女孩教她们挥舞大刀,很是英勇。在我懂

    得人事时她已成白发老妪再不诉说陈年旧事。大姨婆年轻时也曾遇到有缘

    人嫁了过去,但后来却决定离婚,重回娘家,这在当时可是罕见。关于离

    婚的原委,没有人知道。不但男方家一字不提,大姨婆也终其一生没有提

    起过。当然父母兄姐们都曾逼问过,但她就是顽固地不肯透露只字片语。

    在母亲的支使下,我常和帮佣的千代一起去探望大姨婆。事到如今,我几乎没什么关于外祖父母的回忆,一提到外婆家,脑海中立刻浮现大姨

    婆住的别院。大姨婆通晓英语,在当年少有人懂,别院的书架上陈列着英

    文书籍。离婚后,她并没有马上搬回娘家,而是就读于当时传教士刚盖好

    的学校。

    对了,大姨婆常说些爱尔兰的妖精奇谈等故事给我听,绝口不提发生

    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却很热心地告诉我异国传说。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生小

    孩,所以年纪老大后想把毕生累积的知识和故事传递给血脉相连的我吧。

    从她口中听到的精灵故事,让幼小的我很难把爱尔兰这国家当成真实国度,以为是那些精灵活跃的世外之地。后来听说特地从英国聘来的马克尼尔教

    授是爱尔兰人时,我还吃惊地盯着他猛看。

    大姨婆告诉我的故事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卡利阿哈·贝拉。那

    是一个老妪精灵,她会造湖、造川、造群山,也能引发洪水、控制水流。

    虽说是老妪,随季节变换也会化身成年轻女孩。即使外貌改变,她还是卡

    利阿哈·贝拉。虽然可以随时间和地点改变外貌,但她的本质始终都是卡

    利阿哈·贝拉。

    这个故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老妪到了春天会变成年轻女孩这点。

    老妪的心是否在变成年轻女孩之后还是一样呢?是否到了春天,心思也会

    起变化呢?若果真如此,那旧的心思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像朽木枯根的残

    骸一样,被风吹散在荒芜的山野中呢?

    马克尼尔教授回国前夕,是我们可以亲昵交谈的最后机会。当他问我

    有没有问题想问时,没想到我问出口的不是发酵肥料的配方比例,也不是

    标本资料的处理方法,居然是这个从小就放在心上、有如咒语般的名字—

    —卡利阿哈·贝拉。说出口的当下,连我也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很想当场修正,但教授听到那个名字便眼睛一亮发出“哦”的惊呼,眼神

    就像头一次看到我,而且以出乎意料的热心讲解了以下的内容:卡利阿

    哈·贝拉原本是治水的精灵,特别是爱尔兰西南角的丁格尔半岛被认为是

    卡利阿哈·贝拉女妖所创造的土地。来日本之前,我刚好走过丁格尔半岛

    一趟,这是当时从该地耆老口中听到的故事。对了对了,这是那个时候我

    穿着到处走的长靴。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行李越轻便越好。看起来

    尺寸合你的脚,而且还能穿,若不嫌弃,就送给你吧。那双威灵顿靴就是

    那样转让给了我。当然在那之前,我没有用过那么高级的橡胶长靴。我诚

    惶诚恐地收下,从此每次走过湿地、沼泽,那双靴子都是我的最佳良伴。

    仔细想想,爱尔兰的泥土肯定也塞进过那双靴底深厚的刻痕中,远地泥土

    风干后变成细微颗粒撒落在这一带的土地上,曾经沾上那些泥土的威灵顿

    靴,如今是否沉眠在那棵神木的树洞中呢?

    马克尼尔教授告诉我,爱尔兰是块多湖泊沼泽的土地。我无意反驳老

    师的教导,但颇怀疑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因为换成日本来说,成长在渔村

    的人、成长在火山下的人、成长在深山里的人,对故乡的风土也都各自有

    不同的印象吧?我会那么想,是因为小时候听大姨婆说过:爱尔兰位于英

    国旁边,土地贫瘠,几乎没有任何农作物。因此我对爱尔兰的印象是干燥

    如沙漠的土地。说什么湖泊沼泽多的湿润风土,感觉完全相反。当然,别

    说是爱尔兰了,大姨婆终其一生就连日本国土也没踏出去过一步,用大姨

    婆说过的话来质疑爱尔兰出身的马克尼尔教授,似乎是本末倒置。

    回忆那些过往时,我猛然想起了隐江。仔细一想,水生植物园的主意

    其实来自马克尼尔教授。当时并未决定要设在现在这个地点,只是老师强

    力主张:所谓植物园,其内部必须拥有水边环境。不单是因为植物需要水,也基于“生物来自水中”的概念,所以园内必须有水边的环境。他的热忱

    正好和我一向受到水边环境所吸引的心情相契,我甚至有预感,认为创造

    水生植物园将是我毕生的主要工作。现在的我,真的不能在这里悠闲地沉

    浸于往事。

    话又说回来,这停滞不动的水流到底是哪里堵塞了呢?我站起来开始

    往下走。果然水没有流动。静静凝视水面时,突然感觉有无数眼睛在回看

    着我,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似乎变成这样的身体后,动不动就会受到惊

    吓、容易害怕。我鼓励自己说:“这样不行。”然后重新看着水面,结果

    看到在水中漂荡的貉藻茂密如林。貉藻一如其名,形状宽松类似貉尾,那

    是牧野富太郎教授于江户川采集柳实时发现而被命名的,也是我想放进

    “隐江”的水草之一。可是刚才的那些“眼睛”是什么?会是貉藻化身成

    貉了吗,还是说貉藻其实是貉转变的?

    尽管我现在很想收集这些貉藻,但因为毛骨悚然的感觉太强,又缺乏

    采集工具,只得作罢——不对,搞不好还是有办法的。我在这附近到处游

    走,眼前突然浮现偷偷潜入认识的人家里的画面。以目前的状况来看,那

    应该只是我心中的景象,不可能有认识的人临时冒出来。然而我真的认为

    有办法将这些触手可及的植物直接带回家。记得小时候我也常常将青鳉鱼、狄氏大田鳖、龙虱等带回家。我会做好搜集的万全准备再出门玩耍,只捕

    获到一两只生物并不能满足我。因为我几乎整天都在外面玩,只好让捕获

    的猎物待在水桶或箱子里等到我回家,很多生物在这期间会变得虚弱。我

    想,如果一抓到就能带回家,之后的存活率应该大不相同,植物也是一样。

    我不知道现在在这里采集的貉藻是否能够顺利移植到隐江。我准备倾囊发

    挥当时所积累的知识。

    我捕捉过各种生物。水生昆虫、鱼类的确比较柔弱,而独角仙、锹形

    虫、金龟子等就还好。不过如果将所有昆虫都关进同一个虫笼里,彼此打

    起架来就糟了,不论如何它们都要分出胜负,不,该说是想要立于上位吗?

    结果反而耗弱了身体,受到致命伤害。捕捉到很棒的生物时,我会不由自

    主吞咽口水暗自窃喜。用它们和朋友抓到的进行决斗时,那种一争胜负的

    热血澎湃也令人雀跃。就这样,我对能够采集到那些生物的森林生态开始

    感兴趣。

    独角仙、锹形虫会因麻栎的树液而聚集在一起,但奇妙的是它们喜欢

    的麻栎不是越大就越好。到目前为止我看过聚集最多虫的麻栎,是一棵被

    多次用来炭烧之后的残树。那棵麻栎从老干中分出三根细枝,其中一枝就

    聚集了多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独角仙、锹形虫等昆虫。那棵树是我当年秘密

    中的秘密,仅次于门前糙叶树的树洞。然而身为小孩子的我也知道那种事

    对帮佣的千代来说根本不具任何价值,所以我虽然煞有介事地说出藏在糙

    叶树树洞里的“乳牙”一事,这秘密的麻栎则是对千代也未曾透露过。

    为什么那么细的麻栎枝能分泌出那么多的树液呢?肯定是因为从地底

    下吸收了足以形成树液的大量水分。为什么那棵麻栎做得到呢?

    年幼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试图从周遭地势找出答案。我注意到离那

    棵树几公里远处有个急陡坡,下面是水流湍急的河川。大概在那附近的地

    表下聚集了许多细小暗流的水路吧。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当时的推理是正

    确的。

    变成如今这小孩子的身体后,脑海中老是浮现童年往事。仔细想想,我会对植物有兴趣,就是在像那样从麻栎,还有后来为了养毛毛虫而上山

    寻找饲料等经验中引起的。例如我知道凤蝶只吃芸香科的树叶,是因为帮

    佣的千代告诉我花椒属于芸香科。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学术用语。邻近的

    年长玩伴看到我家院子里的苦橙树上有毛毛虫,告诉我养大后会变成凤蝶。

    可是院子里的苦橙树对身为小孩子的我来说太高大,就算我有意让毛毛虫

    自由成长,只怕哪天变成凤蝶后便逃跑了也说不定,因此决定将它养在身

    边可以圈围起来的地方。一开始我考虑过在鸡圈里立根大树枝,但万一毛

    毛虫不小心掉到地上,岂不马上成了鸡的食物?就算没掉下来,鸡毕竟也

    算是鸟类,多少还保有飞翔的能力,要是飞上去捕食毛毛虫,那我怎么受

    得了。

    小脑袋左思右想之后,我决定从厨房借用一个深钵形的竹筛。我想类

    似的竹筛很多,肯定不会被发觉,不料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原来那是

    个使用频繁的竹筛。母亲了解原因后,为了不让我探求自然的好奇心在萌

    芽阶段就被扼杀,取而代之给了我一个外祖父生前喜爱的铃虫笼。然而由

    于那个虫笼太过精致,强韧的苦橙枝叶几进几出之余,笼门就被我弄坏了。

    看来是不可以硬把整枝树枝塞进去的吧。还好外祖父还有其他的虫笼,家

    人除了给我一个新的外,也要我别再用苦橙的枝叶。这都要归功于帮佣千

    代从小就培养的观察力。千代说:毛毛虫也吃金橘的叶子,于是我改用叶

    片比苦橙小许多的金橘一试,果然毛毛虫不负期待,尽情享用。父亲也深

    表同意说:“原来如此,因为苦橙和金橘都属柑橘类。”而这两种会结出

    黄色有酸味的果子但外观截然不同的植物,竟然在分类上属于同一科的事

    实,则是让我大开眼界。接着帮佣的千代又语出惊人地宣称:这种虫也吃

    花椒树叶,这一次父亲可就无法当场同意花椒也行得通了——直到他日后

    从对植物很熟的人口中得知花椒也属芸香科。从此帮佣千代在我们家饲养

    毛毛虫的地位才迅速蹿升了起来。

    当时的我不禁同意“的确,橘子有强烈香气,和花椒有异曲同工之

    妙”,也算是一次得窥植物分类奥妙的机会。

    比如纹白蝶,它的食物是十字花科植物。由此我知道了白萝卜、高丽

    菜和油菜都是十字花科。另外它们也喜欢吃伞形科植物,红萝卜就属于伞

    形科。

    是的,我经由养虫而领略了植物分类的妙处。可是昆虫养再久,也无

    法像狗一样跟人亲近。的确,飞蛾、蝴蝶神秘的蜕变充满魅力,可是不能

    给我如小黑一样的情感交融。被放飞离家的蝴蝶,从来没有因为想念之情

    而回来探视过。不对,或许飞回来过吧,但老实说,我可没有信心敢断言

    那是同一只蝴蝶或飞蛾。

    由于家里的铃虫笼很多,因此我依着虫笼本来的使用目的,也想饲养

    叫声动听的鸣虫。会叫的虫是公的。好玩的是,在野外翻开石头枯枝,很

    容易发现铃虫、金琵琶、黄脸油葫芦等的踪影。捉到铃虫带回家时会让母

    亲她们很高兴。邻近的耆老告诉我:要想让虫儿叫得更大声,可以将母虫

    放在旁边,果真如此。过去大家为了维持男性间的友谊,平常叫声都很安

    分,而一旦有女性靠近,就好像争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似的用力大

    叫,叫到身体几乎都快抖散了。一想到这都是因为爱情,不免感叹其力量

    之伟大。发生在人类身上就算了,居然连昆虫也如此惊天动地、失心疯地

    鸣叫。看到那种情景,直令人心生难言的恻隐之情,也让身为小孩子的我

    暗自立誓:绝对不能为了女人做出类似举动!

    我充满感慨地抚摸着令人怀念的膝盖,会想起这些往事都是因为身体

    变小的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膝盖上的沙已经风干。说穿了就像是

    一种时光倒流的蜕变。昆虫有所谓的不完全变态,例如蚱蜢、蟑螂等,从

    幼虫起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不过形体不会有惊人的变化,虫子本身也

    还能保有“这个自我是连续不断”的感觉吧。然而换作是飞蛾、蝴蝶类,曾经长久饲养过的我,就无法理解它们对于完全变态抱有什么样的心情了。

    不知道它们的意识结构如何?明明昨天还在啃食叶片,动作缓慢地爬

    行在枝叶上,渐渐地停止行动甚至化为蛹,外观上简直是一动也不动。这

    个时候,毛毛虫部分的人生已然结束,换句话说毛毛虫算是死了吧。同时

    身体内部的组织构造起了新的变化,破蛹而出的瞬间,便成为完全不同的

    存在,等于是以新的生命重新“出现”。从吃的食物到生活方式都焕然一

    新。我真怀疑翩翩飞舞的蝴蝶们,在它们的意识之中是否还留有毛毛虫爬

    行时代的记忆片段?不知道纹白蝶在高丽菜田里产卵时,脑中是否会闪过

    “啊,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生命将从这里开始了”的顿悟呢?应该不

    可能有那种事的。生物本来就都是朝向未来生存的,所以回想过去毫无益

    处,本来身体结构也就不会具有回想从前的功能。在昆虫讲求效率而精简

    的头脑中不可能有类似主宰记忆的部分。我虽然不是昆虫,却也不大回想

    起小时候的过往。

    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童年幼虫期便告结束。

    回想起来也毫无帮助的往事,当然就该忘记。不对,应该说要想生存

    在这个科学万能的世界中,遗忘有其必要。

    虽然我因此而忘记了小黑、小白,但当我努力试图回想时,还是能悲

    伤地想起,可见它们并非真的从记忆中消失了。仔细想想,不只是小白、小黑。说来看似薄情,长久以来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妻子千代。大概是

    有效吧,当我看见同年纪的女性时,至少不会陷入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也

    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看着那些貉藻,我想起死人的头发,没错,难怪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像溺死之人的头发。同时我又想到了奥菲丽娅。几年前逛书店时,我曾

    经看到米莱斯[19]

    的奥菲丽娅复制画。当时觉得很不对劲,无法直视,立刻

    将视线避开了。就算是疯子,痛苦的时候应该也会挣扎,尤其是死状,会

    更加狰狞。顺水漂流的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而应该是失去力量的皮肤带

    紫红色,眼睛四周浮现青斑,嘴唇呈暗紫色,口鼻冒出白沫,跟生前的外

    貌判若两人,身体也几乎快要分解,这才是溺死之人该有的“样子”。虽

    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时我就是无法直视奥菲丽娅。

    一想到溺死之人,我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心情,却说不出理由。我赶紧

    停止有关溺死之人的思考,同时站了起来。总之得先排除眼下滞碍,恢复

    水流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如此迫在眉睫的想法

    占据了我的脑海。

    当我跪在岸边伸出右手要捞水面上的貉藻时,整个身体突然往前倾。

    我连忙将左手伸向岸边的灌木,可惜抓空了,只抓到毫无帮助的小枯枝,就这样摔进了映成绿色的河水里。“管他三七二十一,这下还有什么好怕

    的?”我试图踩到河底,没想到河水颇深,赶紧踩着水环顾四周。这条河

    有这么深吗?跟当年不一样,如今水几乎没在流动,所以貉藻才能生长得

    如此欣欣向荣。若是水在流,而且湍急如暴雨的话,貉藻马上就会被冲走

    的。

    貉藻没有根,算是浮游类植物。在幼株时期会用像根的构造连结水底

    的泥土,随着成长,那部分的构造会自动变质成褐色,换言之就是会自行

    使其枯死,之后貉藻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貉藻的外形看起来像是短直线

    的猪殃殃,好比等距离纵向排列的车轮(呈放射状的车轴就是叶片),中

    间有轴(茎)贯穿。因为看来像貉毛茸茸的尾巴,故有此名。光这样还不

    足以令人惊奇,那些轮生的叶片前端也都长得毛茸茸的,像是透明的扇贝。

    那是何故呢?别紧张,原来这如扇贝的叶片一遇到猎物前来就会加以捕捉、消化吸收。换句话说,貉藻与毛毡苔都属食虫植物。由于它们捕食的是浮

    游生物,不会因为我在附近游水就突然咬上来,其实没有任何危险。即便

    如此,毛茸茸如尾巴覆盖在水面上的景象也颇为可怕,仿佛是某个偏执的

    人将到处搜集来的尾巴随意存放的现场一样。

    貉藻通常呈现一种通透的绿色,尤其在阳光下十分美丽,眼前这般浓

    绿的颜色,应该是长了绿藻。照这样下去,这些貉藻早晚也会面临消亡的

    危机吧?水生植物园的环境也像眼前一样,必须花工夫做好这方面的水质

    管理才行。

    我重新思考,要在我的隐江水底预先铺设什么样的泥土。

    此外若要让貉藻漂浮,就肯定不能有水流。最好能找个水潭培育种植,但哪里有好地点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突然听见山的那头传来老鹰的叫声,那几乎可

    说是我来这里最早认识的鸟类,因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每次听到老鹰

    的叫声,我总有种悠闲的黄昏时的心情。老鹰都吃些什么呢?会不会捕鱼

    来吃呢?小时候我曾在这条河抓过香鱼。香鱼会出没在水流较急之处,像

    这样停滞不动的河川是不可能有香鱼的。

    这时我才猛然惊醒:对了,搞不好那并不是这条河吧!我怎么会一心

    认定这就是我故乡的那条河呢?这条河的水?不对,与其说是水,应该

    说是这液体在我进入的瞬间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某种事,某种我已经忘记

    多时、很怀念却又很愧疚的事。这水的触感,一如在虫蛹之中。

    饲养毛毛虫的童年时期,我曾经解剖过刚成形的蛹。蛹中已化成液体,小刀插入的瞬间,我除了惊讶还有恶心的感觉。可是当我停手时,对“蛹

    中虫暂时化成液体”此一新发现,却无法确认其具备普遍性,以为这可能

    是某种病变造成的单一例外——当然,幼小的我不可能像这样条理井然地

    说出心中想法,是如今的我才办得到——于是我忍住恶心,接连又剥开几

    个蛹,里面也几乎都是液态(千代事后发觉,气得脸色发青,哭着训斥我:

    杀生是不对的,会有报应),不过蛹只要经过一个礼拜,就会开始萌生蝴

    蝶的雏形,也就是长出可识别的脚、触角、眼睛和羽毛。

    毛毛虫(极端地说)死了化成液体,蛹壳是避免液体流出的保存容器。

    那些液体应该是死掉的细胞所分解出来的蛋白质等物质吧。分解成氨基酸

    的蛋白质,接着又重组成新的生物,简直就跟土壤成分不断培育出新植物

    的过程一样。不,不只是植物,到头来,或许所有生物都是废物利用的再

    生品也说不定,甚至不只是再生。

    这时我又突然转变想法:在蛹的液体中肯定有类似神经系统或原基的、某些不死的东西,否则就无法迈向接下来的新生命。

    我周遭漂浮着貉藻的液体酷似蛹中的液体。假如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

    巨大的蛹,那么像这样漂浮在其中的我,是否就等于某种蛹液中的原基呢?

    我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便停止游动,茫然地漂浮着。若要问我为何

    不直接上岸算了,那是因为这种液体似乎能够治疗疲倦,给人奇妙的舒服

    感觉。

    它酷似故乡山川,而且这种液体的触感可以在生理上唤起我感怀儿时

    之情。所以我才会把这条河想成是那条河。可是,一旦我发现故乡的河并

    非这条类似水池的河川时,眼中两岸的景色也跟着有所不同。

    老鹰慢慢地在上空画着大圈飞翔,它是在找寻食物吗?我身上只穿着

    一件棉绒睡袍,它好像是在判断:能吃吗?这是活的食物,还是死的尸体?

    猛然环顾周遭,附近好像有东西与我同样漂着。咦,怎么突然会有这

    种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湿滑的绿色物体,第一印象感觉像是巨大的青

    蛙,但青蛙不可能那么大,所以说是小型的鳄鱼吗?怎么可能!日本的河

    川不会有鳄鱼的。这么说来,那东西应该比貉藻更危险了。我虽然心生不

    安,却也知道轻举妄动会刺激对方,并非上策,只好斜着眼偷看,一看之

    下,只见对方逐渐变成了小孩子的头的形状。因为上面覆盖着绿藻和貉藻,看不清楚,感觉对方好像连头发都有。当我认出是头发时,顿时吓得身体

    往后退。这时,那颗头也跟着转了过来,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我看,瞬

    间我猜测:可能是河童吧(当然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发展到这

    个状态,也无法一直固守自然科学常识。我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在“那个

    系统”中是合理的)。如果猜得没错,我有被对方强行拉走的危险。我虽

    然很紧张,也尽量在不刺激对方的前提下偷偷往后退。对方就像是要制止

    我的行动,突然眼睛下面露出嘴巴,开口说:

    ——你落水了吗?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嗯。

    对方不由分说撂下一句:

    ——跟我来吧。

    转身就像青蛙般带头游开。他的手臂、手背和背部都被染成了绿色,应该是绿藻的关系吧。看来应该不是河童,我也没有被强行拉走的危险。

    做出如上判断后,我便跟上去,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倒是很想跟这

    个奇妙的青蛙小子说说话。

    在这偶尔会被貉藻盖住脸的奇妙液体中游泳时,渐渐心生不安,担心

    自己的身体或许也会溶化在这液体中。因为接触液体的皮肤表面已经开始

    冒泡,不就是身体被侵蚀的征兆吗?

    好不容易来到左岸,有石阶往下延伸到河岸边。以前有过这种地方吗?

    不行不行,看来我又把这条河想成是故乡的那条河了。

    那个小孩游到那里后,就回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一看到我,便点了

    点头,然后轻巧地爬上石阶。我用力甩开缠在身上像是无数只绿手的貉藻,也伸出手脚攀住石阶爬了上去。

    小孩坐在石阶上看着我。我一坐在他身边,为了掩饰羞愧,便发出感

    叹:

    ——真是倒霉。

    小孩大约比我现在的身体还要小一圈吧。虽然赤裸,但已不再呈现绿

    色。他双手抱膝摇晃身体,竟带着毫不怕生的亲热表情看着我。这让我心

    情难以保持平静。照理说小孩子遇到新面孔的小孩应该会有戒心,至少我

    小时候是那样。为了估量对方是敌是友,有没有可能变成同党,会紧张地

    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对方的行动。万一认定对方是敌时,就必须立刻

    做出应战准备。可是这青蛙小子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虽然没有敌意

    是好事,却还是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我得跟他说话才行。

    ——你也是迷路了才到这儿吗?

    听到我的问话,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摇头。

    既然不是迷路,那就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喽?假如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村庄,那儿曾经有过这样的小孩吗?我想了一下,想不出有谁。

    ——你住在这里吗?

    看到小孩点点头,我沉吟一声“原来如此”后,又问:

    ——自己一个人?有父母吗?

    由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猜想可能是听不懂“父母”的说法。

    ——就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爸爸和妈妈。

    小孩低声重复了“爸爸、妈妈”,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回答:

    ——我和妈妈一起。

    ——你家在哪里?

    ——前面。

    小孩指着前方,是我家的方向。这个小孩出乎意料的友善,遗憾的是

    说话能力上看起来不是很发达,不过情绪表达还算丰富。

    话又说回来,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了闪躲母鸡头逃来此处,我发觉,再不想好该如何回去,恐怕会出问题。

    ——我是迷路了,跑到这里的。

    我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青蛙小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

    着。

    ——我想回家,你知道路吗?

    青蛙小子轻眨一下眼睛,看来有种出人意料的悲伤。他用无力的声音

    低喃:

    ——你要回家吗?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句问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心酸,是青蛙小子的情绪

    感染了我吗?如果这小子始终都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漂浮,那他肯定长久

    以来都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居然已不可置信地泛出泪水。

    我最怕千代说要回老家。千代一回去,我会变得很空虚,那是一种无

    可言喻、难耐的寂寞,我害怕自己会陷入那种状态中,所以有时会装病,又故意虚张声势不想让她察觉似的,摆出一副“你随时都可以回去”的谅

    解态度,结果反而使她心生顾虑,虽非刻意却也难得回去。你问我哪一个

    千代?两个千代都是。

    帮佣的千代因为有我父母的规劝,多少还能回去。对了,原来亡妻千

    代并非不回娘家,而是被我这种苟且手段搞得有家归不得。想通后我愕然

    不已,过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对她真是太过分了,然而事到如

    今又能如何?这些我一点都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了。

    我不禁面对青蛙小子改口解释说:

    ——不,我不急着回去。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想先确认一下回家的路。

    青蛙小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并说:

    ——去稻荷神社的话,或许就可以知道吧。

    ——神社吗?

    他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充满困惑地看着我,一副很难下结论的样子。

    稻荷(inari)一词从“稻生”转变而来,具有祈求五谷丰收的意义。

    所谓的稻荷神,本来是指五谷神大气都比卖神等食物神,但一般街头巷尾

    提到“稻荷”则指有神通的狐狸,这时代表的是帮食物神跑腿办事的狐狸,甚至有时转变成狐狸本身就是动物神。前者会盖有正式的神社,后者则是

    路边的祠堂。这孩子似乎不大理解“神社”一词,我猜想应该只是这附近

    的祠堂而已。

    ——那你可以带我去稻荷吗?

    青蛙小子一听似乎很高兴,居然嘴角上扬轻轻对我点头,没想到还是

    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只见他直接双脚一滑再度没入水中,再冒出水面时又

    变成了绿色河童,他盯着我,眼神就像在招呼我过去。我还以为是走陆路

    去,不料竟是经由水路。反正我也不讨厌被这种液体包覆的感觉,便毫不

    犹豫地跟随其后。

    我只露出头部,手脚不停在水中摆动。这真是很不可思议的液体,它

    透过无数的毛孔像是在与我进行某种交涉般,带来些微刺激,同时混合着

    引我陷入不自觉就此沉眠的、混沌的诱惑。

    追随在青蛙小子后面游水,我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逐渐汰旧换新。

    仔细想想,时间这东西总是不停地新陈代谢,已流逝的过往一如剥落

    的旧细胞,还以为随着烟尘消失了,过往却还是能够进行突击,让自己像

    这样缩回到小时候的身体,勾起许多童年回忆,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就只发生在我身上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常原本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似乎都纷纷集中到这里。我思考着其中

    “理由”何在。回顾我的情况,难道是因为处理旧时光细胞的手段异于常

    人吗?不对,我才没有那种手段:就是因为不懂那些方法,才会徒然堆积

    许多旧时光。本以为旧时光根本无须处理,过去的回忆应该随风一吹就飘

    散无踪的时候,偏偏就是不起风。对一再堆积的结果,我也一筹莫展。

    考虑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总觉得不应该发生这种事,却又想不出原因

    何在。

    于是乎被风吹到的是谁[20]

    呢?是千代吗?

    没错,假如千代没有怠忽职守还活在人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难道

    千代不是应该帮助我吗?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突然有声音当头棒喝:

    ——你怎么还有那种想法?真是受不了你!

    吓得我几乎要跳出水面。那种恫吓般的可怕声音,我好像以前在哪里

    听过。

    ——那是稻荷。

    游在前面的青蛙小子转过头来跟我说。

    ——果然光耀有如闪电[21]。

    我收拾起动摇的心情,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回应。

    ——刚刚说的那种想法,到底是指什么样的想法呢?

    突然间明显的乌云从远远的山边涌现,霎时就遮蔽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快点赔罪。

    青蛙小子一边看着上面一边若无其事地交代,那语调稀松平常,就像

    是问他现在几点他就马上回答似的。可是要我赔罪又算什么?难道就因为

    我问“是什么想法”,就被当作是在抗议吗?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乌云

    中开始发出轰隆隆的不平静之声,云中也到处发出恐怖的亮光。我虽无法

    释怀,但也不想要雷电当头劈下,便很不情愿地对着天空道歉:

    ——对不起。

    乌云依然布满天空,但轰隆隆的气势收回了。

    那声音,好像跟那天晚上我牙疼难耐时,从天花板跟我说“你痛的不

    是心吗”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只不过当时感觉是温柔的女性声音,而现在

    的声音严峻,说是男性也说得通,充满能浸润五脏六腑的魄力。我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你说了稻荷吧?就是那个说话的人吗?

    青蛙小子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踌躇了一下才斜转过身摇摇头。我

    注意到现在情况似乎有些复杂。

    ——看这样子,好像不能问他回家的路吧。

    我转身面对青蛙小子压低声音问。这回青蛙小子听了,共犯似的用力

    点点头。

    这附近看到的群山形状跟我家那一带的很像,只是不见该有的房舍和

    道路。

    青蛙小子回头瞥了我一眼,一副好像要我跟在他后面的样子,扑通一

    声便潜入了水中。这下要潜入这液体之中,我还真有些迟疑,只好捏住鼻

    子,心一横跟着潜下去。

    刚潜进水中时,绿色液体的透明度不高,慢慢地颜色才逐渐变淡,当

    我看到前方青蛙小子的身影时,才几乎同时发觉就算不呼吸也不会难受。

    没想到这液体居然可以让我用皮肤呼吸。

    ——我们游到下面吧。那里也有稻荷。

    青蛙小子没有发出声音地跟我说话,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虽

    是令人惊奇的事,却因一再发生,老实说我几乎已见怪不怪了,就好像在

    做梦一样,我也战战兢兢地在脑海中对着他叫:

    ——我知道了。

    青蛙小子似乎听见了,点点头开始往下游,我也紧随其后。

    一般状况下,水之所以看来呈绿色,是因为水会吸收光波中的红外线,因此在透明度高的水中,越到深处会越绿,一旦潜到十几米深后,周遭就

    会呈现紫色的黄昏暮色。可是只要水中有腐殖质之类的东西溶解出来,由

    于它们会吸收蓝色光波,在组成结构上就会变成绿色,如果含量很高时,甚至会变成红色。

    当然我也知道那种“一般常识”在这里并不适用。我越往下潜,就越

    能感受到宛如黎明将至的清丽天光,别说完全没有潜水时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吃惊的是甚至有种回到原本所待之处的感觉;而且这不是毫无来由,因为出现在底下的竟是令人怀念的老家一带,原来是沉没在这沼泽下方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山的形状似曾相识,这些风景也感觉有点熟悉

    却又不大一样。

    我落在家门前横跨河川的小桥上。当然桥底下已经没有水流。我很想

    立刻冲进前院,却又感觉十分害怕,裹足不前。

    青蛙小子落在河川之中,面对着糙叶树树根。当我赶上去想要告诉他

    “那里应该有个树洞”时,看见树洞前面正端坐着一只白狐。

    ——这就是稻荷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青蛙小子确认。青蛙小子露出困惑的表情。狐狸回答:

    ——我是狐仙。

    说完拿出一个坐垫丢到我的脚边,好个平易近人的狐仙。我头一次遇

    到会说话的狐仙——它的嘴巴却没有动,应该是在说话吧,它的声音会在

    我的脑海中响起——这也是我头一次对着狐仙说话,由于已然有过对狗说

    话的稀奇经验,所以现在也能在脑海中鞠躬作揖道谢问好。

    ——你来这里,是要问什么事吗?

    狐仙问。感觉从先前起就一直被问到这件事,可直到现在才能说个明

    白。

    ——请告诉我回去的路。

    狐仙微微侧着头想了一下——这倒是很像狐狸会有的动作。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想听听你来此的真正目的。

    狐仙依然嘴巴不动地说话。虽然我觉得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但脑海

    中已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是来找千代的。

    我对自己说出来的答案很惊讶。

    ——原来是来找千代小姐呀。

    狐仙非常认真地点头,我也跟着点头。

    ——那么千代小姐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是不是像这样?

    狐仙说着说着身影逐渐朦胧,变成了朦胧的千代。身体微微佝偻的样

    子很像帮佣的千代,盘起的头发和削肩则又像亡妻千代,至于向上翘起的

    下巴线条又像年轻的御园尾千代女士。狐仙移动到我身边靠了上来,身上

    散发出女人的香气。

    当年为求学而离家,一个人租房子住时,我曾几乎同时和两名女子来

    往。其中一位是同乡出来求学的友人妹妹,他们兄妹俩合租了一个房间,这位友人同意我和他妹妹交往,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和他妹妹在一起,也是

    基于友人的介绍。我去他们的住处玩时,友人会很识相地避开让我们独处。

    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对劲,日后才弄清楚原来那只是“宣称”是妹妹,友人

    因为跟女人同居已然生腻,所以硬要塞给我。听说以前还在故乡时,家里

    要求友人将耽溺于某间茶屋的父亲接回家,不料这一去他自己竟也沾染上

    欢场女子。他父亲因为自己做了错误示范,不敢叱责,反而还说:年轻时

    懂得女人的伎俩,日后才不会被女人纠缠带坏。真是高明的英才教育!其

    中一个追过来的女人就是那个“妹妹”。只是这女人对友人也并不如此纯

    情专意,依然抱着嫁入殷实人家的期待。陷入困境的友人二话不说表示赞

    同,挑选我成为他的代罪羔羊。

    不过我原谅了他们,不是因为宽容,而是我对那女人没有任何眷恋。

    她是那种整天聒噪、说话毫无内容的女人,浓妆艳抹的作风也令我退避三

    舍,正好可以趁机分手。照理说,真相大白之后友人应该跟我道歉才对,没想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对方说你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男人。”

    我不喜欢自己的时间非必要地被别人占据,既然彼此之间都已经了事,又何必继续浪费时间?问题是对于“了事”的定义,我和女人之间有着认

    知上的落差。我一向对女人不大在意,也不懂体贴,甚至认为讨好女人的

    男人是最难看的。所以被人指责傲慢,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另一名女子是当时房东亲戚家的女孩,我当时只是觉得她经常来房东

    家做客,没想到她竟开口要我教她弟弟功课。由于她家离大学很近,我二

    话不说就答应了。之后她开始邀我去看戏、听音乐会等,两人经常一起出

    门。她母亲每次都像把孩子托给保姆似的微笑着送我们出门,说:“她还

    不解世事,有你陪着我们比较放心。”别说什么不解世事了,她根本经常

    对我大送秋波。当她贴近时,我还曾经从她身上闻到和友人“妹妹”同样

    类型的气息。当然我从来都没有积极回应过。尤其是我的宝贝学生——也

    就是她弟弟——功课很糟糕,脾气又不好,我只能以无法负责他的成绩为

    由请辞。在那之前,我和友人“妹妹”在一起的场面也被她们家人看到过,反正我认为没什么好隐瞒,就老实说出我和友人“妹妹”的关系,结果她

    们家人对我的态度就像翻书一样急速冷淡下来。怎么说,那事情也算是契

    机之一吧。

    狐仙身上飘散的女人香味,让我想起了那些往事。我本来就觉得跟植

    物昆虫相处时心情要来得安稳得多。我不知道狐仙心里有什么打算,总之

    它那样做让我感觉不大愉快。狐仙并不认识千代,那不是千代。

    ——你不是千代。

    我就像教训小孩子般,嘴巴不动地指责它。狐仙也不为所动,以低沉

    的声音回问:

    ——不然千代小姐是什么样子?

    当然这一切交谈都只在脑海中响起。听了狐仙的问话,我陷入沉思。

    该如何形容千代呢?

    狐仙又重复了一次问题。

    ——你不详细说明千代小姐的身高、长相,要我从何帮忙找起?

    ——千代她?

    我不假思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脱口而出以下话语:

    ——总是在我身边。

    说完我立刻后悔怎会冒出如此蠢话。这样的描述除了我自己,别人哪

    可能明白千代是个什么样的人?狐仙叹了口气。

    ——你就是这副德行!

    低语的语气已然跟刚才不同。由于它的语气(虽然实际上并非从嘴里

    说出来)令我纳闷儿,转过身去一看,狐仙已消失不见踪影。

    该如何形容千代这个人呢?

    如果现在的我能够下定义,应该也会像刚刚出言否定狐仙化身给我看

    的人一样,答案都是否。总是觉得这里不对、那里错了。

    ——它走了。

    青蛙小子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明明是要问

    稻荷回家的路,却演变成如此奇妙的状况。这下回家的路断了吗?

    ——嗯,走了。情况变得有点奇怪,我本来是要问回家的路的。是不

    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呢?

    面对着青蛙小子,我在心中询问,结果他竟反问:

    ——你在找千代吗?

    大概他在一旁睁大眼睛目睹刚刚的情景,一直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吧。

    ——嗯,狐仙是那么说的,但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吗?

    言下之意明显听得出他心中疑问“既然如此为何要那么说”,于是我

    回答:

    ——就是突然冒出来的。因为我认识好几个叫千代的人。

    ——这样的话,你找的又是哪个千代呢?

    青蛙小子天真无邪地问。看来他比我一开始所认定的更具理性思考能

    力。我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无法回答。

    我在找哪一个千代呢?

    只要能解开前面“千代是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这个疑问自然也就

    会跟着消弭。反过来说,如果能知道“我在寻找哪一个千代”,“千代是

    个什么样的人”的疑问自当迎刃而解。

    我心里明白,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往前迈进。我有种不好

    的预感:一旦勉强去思考这问题,牙齿就会重新痛起来,而且痛楚会占据

    整个头部。我实在没有勇气甘冒那种危险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慢点——我为什么非得寻找千代不可?应该先解决这个疑问才对吧?

    我最后残余的理性拼命在缓缓移动如流沙的意识中发声。可是当我这么做

    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也开始以找寻千代为唯一目的。干脆顺应这状况,直接去找千代就好了吧?何必耍小聪明,硬要问理由何在呢?可是一旦失

    去这理性的依据,我是否就失去了自我呢?

    我闷闷不乐地挠着头沉思。青蛙小子同情地看着我,用爽朗的声音安

    慰我:

    ——算了,我们去找千代吧。

    对呀,只要找到了千代,到时不就能知道我必须找寻千代的理由了吗?

    这个宛若灵光乍现的想法拯救了我。

    对呀,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找千代了。不必管是哪一个千代,我要找的

    是唯一的千代。

    仿佛攀住救命绳索一样,老实说,我之所以如此依赖这个想法,是因

    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置身在这纠葛的谜团之中。尽管身体朝着寻找千代

    的方向移动,头脑的主轴还依然强力主张,要赋予此行动合理性。

    好,我们去吧。正当我在心中准备呼唤青蛙小子时,猛然发觉还不知

    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还没有问过你吧?

    听到我的问话,青蛙小子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然后反问:

    ——你呢?

    噢,说得也是。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合礼数。

    ——我忘了说,我叫作佐田丰彦。

    ——佐田丰彦。

    青蛙小子重复念了一次。

    ——那你的名字呢?

    青蛙小子笑得有些心虚:

    ——那我也叫佐田丰彦。

    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不耐烦地说:

    ——我没时间跟你玩。那是我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青蛙小子的表情益发显得困惑。

    ——你母亲都怎么叫你的呢?

    这下青蛙小子总算露出安心的表情说:

    ——小乖。

    ——小乖?你叫小乖吗?

    小乖点点头。原来还没有正式取名字呀,想到这一点,我有些不忍。

    ——那我也叫你小乖吧。

    小乖微微低头看着下面,还以为他会直接点头,却不然。

    ——你不喜欢吗?

    小乖的嘴巴抿成一字形。

    ——那你希望我怎么叫你呢?

    即使我这么问他,他也像在使性子似的,只是吸着鼻子不作答。大概

    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被怎么称呼吧。所以尽管不知道,他却还是希望能被

    人用一个“特定的”名字称呼吗?我不免起了些微哀怜之心。

    ——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帮你取个名字。不过在那之前,暂时

    让我叫你小乖,可以吗?

    听到我这么说,小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说:

    ——就这么办吧。

    他的笑容让我的心头不自觉温暖了起来,我不禁有些惊慌。因为以前

    在我身上从来没有涌现过类似的情感。

    ——我们真的可以在这儿寻找千代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发问。

    ——你不就是为了寻找千代才下来这里吗?

    小乖疑惑地反问。

    听到他这话,我十分错愕。

    是这样子吗?

    我真的是为了寻找千代才“下来”这里吗?

    至少我的意识之中并不这么认为。

    ——而且不也因为千代就在这里吗?

    小乖接着说。真是会瞎编理由。至少比起最初遇到时,他的语言能力

    已明显更上一层楼。虽说我们共处的时间不长,但显然他受到了我存在的

    影响,或许是个值得教导的小孩也说不定。不争的事实是:他是我在这奇

    妙世界里的旅伴,我只能依赖“小乖”,即使是为了“寻找千代”这目的,也是一样。

    我毅然决然不作他想,眺望着房屋的方向。虽然房屋在视线范围里,我却无法直视。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现在有人住吗?

    小乖一时之间不解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看来没有人住。知道这一

    点后我感觉有些安心、有些寂寞,渐渐又莫名转成哀伤的心情。

    ——装进这里吧!

    我正茫然恍惚时,突然听见小乖的声音。抬头一看,小乖手上拿着几

    只足以容纳好几个刚才那尊狐仙的麻袋。

    ——要装什么呢?

    ——千代呀。

    面对他不知所云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接着他又说:

    ——既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千代,所以只要看到像千代的东西,就先

    抓起来再说。

    我像是看着变态完成的昆虫一样看着小乖,他对自己支离破碎的说法

    显得很有自信,由此似乎也显现出人格。还是说,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

    机会展露给我看呢?不对不对,他还天真不懂事,不过是徒具人形的某个

    东西,一定是受到了我的影响。想到这里,我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如此回答。小乖高兴地走进门里呼唤我:

    ——这个怎么样?

    我心惊胆战地走了进去,小乖手指的是矮竹丛。

    ——那些并非像千代的东西。硬要说的话,金橘还比较像。

    我指向种在矮竹丛对面的金橘树。怀念之情刺痛胸口,眉头不禁皱了

    起来。

    ——千代为了饲养毛毛虫,会帮我摘金橘的树叶。

    ——那就把它装进去吧。

    小乖摘下一小段金橘树枝放进麻袋里。

    照这样下去,应该会找到许多“像千代的东西”。如果一开始的金橘

    就会给我如此强烈的感觉,那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心中一片黯淡。

    是为了躲避那种难以言喻的心头苦闷吗,还是我变成小孩子的身体后,当年的心情也跟着复活了?又或者是为了教育上的效果、提升小乖的语言

    能力呢?我不知道心情黯淡的理由到底是哪一个,突然不由自主地出了一

    道谜语:

    ——金橘要在哪里吃?

    小乖茫然不知所措。看到他无言以对的窘状,我解释说:

    ——这是谜语。答案是在河对岸吃。

    我做出直接吃下金橘的动作说:

    ——要先剥皮再吃[22]。

    ——哦。

    小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反应,心想他是个有玩心的孩子。

    于是又出了一道谜语:

    ——狐狸叫不出要回去(kitsune-nakade-kaeru),回去哪里呢?

    小乖显得既痛苦又很感兴趣,露出一副很生动的神情。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啦,快告诉我答案。

    我很得意地回答:

    ——这一题的答案是“月亮”。

    ——月亮?

    小乖身体微微地颤动着,像是在努力思索为什么是这样。

    ——如果把谜面的“kitsune-nakade”解释为“狐狸—叫不出”,这

    样狐狸就没有声音[23]

    啦。也就是说,因为没有声音,从 kitsune 拿走 ne,剩下 kitsu。回去(kaeru)跟“反过来”的发音一样,因此反过来就变

    成了月亮(tsuki)。

    ——哦。

    小乖显出很佩服的样子。

    ——我还以为狐狸干嘛没事要跑回月亮哩。

    ——是呀,我小时候也那么想过。其实刚才当狐仙真的不见时,一时

    之间我也以为是跑回月亮了。长久以来我竟忘掉了这个谜语?

    ——结果又回想起来了吧。

    看到小乖对谜语感兴趣,我又乘兴提问:

    ——藏起来,猜一物。你应该不知道吧?答案是白砂。

    ——为什么?

    小乖的音调拉高了八度。

    ——藏起来,就是不让人知道,发音跟白砂[24]

    一样。

    小乖听了拼命点头。

    ——接下来换我想一个。

    说完他就陷入沉思,他的举动让我很意外也很高兴。我所出的谜语,都是小时候大姨婆教给我的,之后对玩伴们卖弄时,还赢得了莫大的尊崇。

    大姨婆说,这些都是自古相传的谜语,并非自己独创。然而眼前的小乖居

    然想要自行创作。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想到了,他大声说:

    ——kakusuna。

    乍听之下我以为是“不要隐藏[25]”。照理说我并没有做出需要愧疚的

    事,但落在我心头的却是不平静的声响。

    ——“不要隐藏”?我不知道。

    我早早举白旗投降,小乖立刻很高兴地宣布:

    ——答案是arawareru[26]。因为kakusuna 是可以写字的砂[27]。

    小乖蹲下做出在地面写字的动作。

    ——所以arawareru,就是被海浪给冲走。

    暂且不论谜语的答案合不合理,以初学者来说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如

    此称赞了小乖一番。小乖打从心底露出笑容,我也点头回应。然后将视线

    从小乖身上移往始终无法直视的房屋门口。

    那里有芭蕉树昂然挺立,这芭蕉是父亲亲手种的。跨进门户洞开的门

    槛,应该就可以看到对小孩子来说有些高度的上框[28]

    ,若不走上去,直接

    沿着地板前的泥地走,可以通往厨房。如果去到那儿,应该充满了许多

    “像千代的东西”吧。沿廊也是,还有卧房。郁郁苍苍的房屋展现在眼前。

    刚才小乖创作的谜语不停在内心深处发出轻响。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

    我又开始裹足不前,茫然地看着这房子。长年遭受雨打日晒的破旧屋

    瓦,同样也经年累月已然翘起的墙板。整体而言,这是幢破旧的老房子,当初盖这房子的人并非我的祖先。

    我慢慢移步前进。墙壁与庭院的交界处长满了茂盛的沿阶草,而且还

    蔓延到玄关前的脚踏石周遭。我跨进门槛,小乖也跟随在后。

    房屋里面寂静无声。

    流动的空气不一样。不对,因为这里本来就“没有”空气,当然会不

    一样。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感觉就像是做了“进入小时候的家”的梦,用着飘忽不定的视线俯瞰着一切。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我略带犹疑地出声呼唤,小乖也兴奋地大声模仿: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我们俩窥探了一下内部,毫无动静,依然感觉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准备踏上屋内地板时,突然也学起了小乖放声大喊: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小乖也跟着唱和似的大叫。

    ——佐田先生?佐田先生。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1328KB,2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