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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客美食家.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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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2726KB,123页)。

     浪客美食家是久住昌之写的关于美食的散文合集,主要讲述了作者与美食之间的感人故事,每一篇都是作者认真的美食体验,让人感受到作者用心的认真生活。

    浪客美食家内容介绍

    《浪客美食家》是《孤独的美食家》作者久住昌之的散文代表作,是一部好吃又好玩的作品。在《浪客美食家》里,久住昌之真诚地记述他和食物间的动人故事,如漫画一般有趣的文字让我们明白,一个人也能像浪客一样潇洒地以食为伴,自由自在地享受,兴高采烈地投入,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柔软顺滑的鲍鱼薄片、洋溢着夏日气息的中华凉面、质朴的山药泥麦饭、民宿早餐的烤竹筴鱼、蝉鸣声中的炒面配啤酒、盖满蔬菜的热汤面、蘸着生鸡蛋的寿喜烧……

    我特别憧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客:哗啦一声拉开陌生餐馆的拉门,毫不犹豫地大步迈进,拔出腰间沉甸甸的佩刀随手放在身边,怒吼一声:“老板,吃饭!”

    迈进陌生餐馆时的忐忑,等待食物上桌时的满心兴奋,咀嚼时的无上满足,千滋百味从舌尖慢慢渗入心头。

    作者简介

    久住昌之,日本漫画家、散文家、音乐人。1958年出生于东京都三鹰市。 著有《浪客美食家》《孤独的美食家》等作品。

    书籍章节预览

    釜石的石割樱

    生蔬菜定食(赠烤肉)

    中华凉面加米饭

    漏雨的“U”形吧台

    大名的山药泥麦饭

    早晨的竹筴鱼

    九月的炒面配啤酒

    恶魔夫人

    与离世的杉浦日向子共饮

    七个醉客

    汤面日

    老爷子的晚餐

    萩饼与军队

    不像样的寿喜烧

    浪人的独酌日记

    浪客美食家

    腌菜是黄瓜和白萝卜。黄瓜没有味道,白萝卜干巴巴的,只能蘸点酱油解决掉。味噌汤里煮了好多东西,很咸,裙带菜黏黏糊糊。过去大学旧校舍地下学生食堂里的味噌汤,也没有难喝到这个地步。

    店里有两个看起来像体力劳动者的中年男人,边喝啤酒边看电视。是常客吗?是这种味道的常客?他们是不是不懂味道啊?两人正在和店主亲切地聊天,老爷爷和善的笑容突然变得可憎起来。

    这家店到底要干什么?

    我咬着牙继续吃。不会再来了,绝不再来了——我原本这样想,但漫画家的性格让我决定更加仔细地观察一下这家糟糕的店。就当作寻找漫画的背景素材,找到充满现实感的缺陷再回去,这不是很好吗?

    贴着合成树脂装饰板的桌子、没有靠背的深绿色塑料圆椅子,破损的地方都贴着胶条——如果去外地,这样的古老食堂也许还有很多,但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画下素描的特别之处。

    简陋的塑胶板墙壁上贴着不少手写菜单。“嗯?”我一看,视线立刻停留在其中一张纸条上:生蔬菜定食(赠烤肉)八五O日元。

    这是什么?如果是烤肉定食附赠生蔬菜,我倒能理解。烤肉是主从关系里的从属吗?肉是附加的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定食?

    我突然变得精神异常,竟然一个人笑了起来。这里的店主不是很有趣吗?认认真真地制作料理,每一样都是这么难吃。明明是好人,是一对友善的夫妇,却一起经营着一家味道难以言喻的定食屋。这不是很有意思嘛!

    我那颗漫画家的心立刻跃动起来,很想立刻就找人分享。无论怎么想,生蔬菜定食附赠烤肉这种搭配都实在奇怪。老板,你在想什么呢?这简直搞笑过头了。

    八百五十日元在这家店也可归为高价。到底是什么样?我抑制住跃跃欲试的心情,好,明天再来吧。

    浪客美食家截图

    书名:浪客美食家

    作者:〔日〕久住昌之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02-01

    ISBN:9787530673799

    价格:39.00元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授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目录

    CONTENTS

    釜石的石割樱

    生蔬菜定食(赠烤肉)

    中华凉面加米饭

    漏雨的“U”形吧台

    大名的山药泥麦饭

    早晨的竹?鱼

    九月的炒面配啤酒

    恶魔夫人

    与离世的杉浦日向子共饮

    七个醉客

    汤面日

    老爷子的晚餐

    萩饼与军队

    不像样的寿喜烧

    浪人的独酌日记虽

    釜石的石割樱

    然已有了些年纪,第一次走进某家餐馆时,我仍然会心跳加快,需要

    鼓起勇气。面对车站前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平凡的定食店时如此,甚至连

    走进拉面店时也一样。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明明这几十年来,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像这样走进未知的餐

    馆。明明既不是日式料亭,也不是法国餐馆,而且对方应该也期待着我的光临。

    很年轻的时候没有办法。门帘的另一侧是未知的成人世界,店主的眼神好像正

    在说:“年纪轻轻的来干什么!”不,确实是这样的眼神。那些常客也会投来“恶狠狠”的目光。这也是让我犹豫不已的原因吧。

    但如今我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成年人,有时甚至比店主的年龄还大。那么我到

    底在害怕什么,又是什么让我踌躇不前?

    害怕失败?害怕进了一家难吃的店而备感失望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年复一年,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如今,我越来越重视在

    外的每一餐,这也许是经历各式各样的惨痛失败后,理所当然具备的防卫本能。而

    且胃也着实感受到了人生的有限:不要再吃太奇怪的东西了,给我注意点!

    但这种万年不变、让人抬不起头的心跳加速,应该不仅是这个缘故。

    这或许已经成了我面对餐馆时的性格和特质。

    我一直憧憬那种直率、单纯、爽快又大胆的用餐态度——“只要饿了就吃”。

    但一切仅限于憧憬,我却无法做到,或者说是始终没能做到。

    在陌生的街道上肚子饿了,寻找“应该”进去的餐馆,一趟又一趟在商店街上

    晃来晃去。就算有家看起来不错的拉面店,也会磨磨蹭蹭地自问自答:

    “这儿看起来不错啊。”

    “不,等一下,又看不到店里。”

    “但各种经验带来的直觉在说,这白色门帘的褪色感,还有店名那几个字的笔

    法,都显示这家店没问题。”

    “可也许都是常客吧。”

    “可能会对多余的人很冷淡。”

    “大家也许都会点菜单上没有的菜。”

    “或许还有不成文的规矩。”

    “如果不那么做,不知什么地方就会有人不满地咂嘴。”“唉……”

    “就算说‘请来一份酱油拉面’,店主也不会回应。”

    “头也不抬。”

    “嗖嗖地走去冰箱那边了。”

    “哇,真可怕!”

    “是没听见吗,还是无视我?”

    “被无视了。”

    “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是别选这家店了。”

    “可能还有更好的店。”

    “那先记住这里,当成第一候选,再找找看。如果没有其他不错的店,就选这

    里。”

    “就这么办吧。”

    “不觉得对面有不错的店吗?”

    “但又觉得好像没有。”

    果然跟年轻时相比一点进步都没有。与那些大人物相比,这就是小人物的优柔

    寡断。

    “吃饭什么的,哪里不都行吗?味道什么的都一样吧。这里就挺好,好了好

    了,快进去快进去,犹豫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啊!”

    我非常羡慕这样的人,自己也心知肚明,确实是在浪费时间,但如果问我是否

    想成为这样的大人物,答案又是否定的。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这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想成为被理性驱使、过分追求效率的大人物。

    我,或者说俺[1],想成为像浪人一样的男人。

    我并不知道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和我憧憬的完全不同。不,绝对不一

    样。但是浪人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描绘出的画面,在我经历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始终

    没有改变。

    我一定是被某部电影里浪人的形象牵着鼻子走到了现在。

    天空阴云密布,翻山越岭吹过来的干燥的风刮起阵阵尘土。这是江户一个微冷

    的午后。

    咔啦一下,浪人猛地拉开一家陌生餐馆的拉门,毫不犹豫地大步迈进,踏上脏

    兮兮的榻榻米,粗鲁地往同样脏兮兮的坐垫上一坐,拔出腰带上沉甸甸的大刀和小

    刀,咔嚓一声放在身边。

    店里空无一人,店主也在里屋做准备,完全不见踪影。

    浪人伸长脖子看了看里屋。店主还没察觉到他的气息,他就怒吼一声:“老

    板,吃饭!”这声音说是吠叫都不为过,但绝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一嗓子就解决

    问题,所以特别用力。

    听到声音的店主有些慌张,一边急忙穿上木屐一边应道:“好好,这就

    来!”随后转头喊:“喂,小阿美!”

    阿美是店主的女儿,有时会在店里帮忙。而老板娘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阿美

    急忙倒上粗茶,用托盘端了过来。她一边垂着眼帘说了句“欢迎”,一边准备把茶

    碗放到浪人面前。

    一个粗鲁的声音立刻扑面而来:“茶就不用了,快拿酒来!”

    “啊,好、好的……”阿美说着,一时不知是该放下从托盘里拿出的碗,还是该

    放回去。浪人看出了她的想法,伸出连指头上都长满毛发的浅黑色大手,从她柔弱

    白皙的手中抓过茶碗,放回托盘中推了一把。随后,他露出一抹异常亲切的笑容,但同时又目光锐利地盯着阿美,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小姑娘,最近这一带是不是总有个没见过的武士,带着长刀到处晃?”

    这就是浪人吗?如果有人这么问,我只能说声“抱歉”。但是一想到“吃饭的

    浪人”,脑海中就会映出这些画面,我也没有办法。

    我并不想成为行事粗鲁、大摇大摆的男人,但是对我来说,“饿了就吃”的理

    想状态就是这样一出孩子气的古装剧,这已经无法改变。

    浪人从不在网络、杂志或电视上搜索美食后出门。在漫漫人生中,每当肚子饿

    了,就走进身边的店,不作他选——我强烈地憧憬着这样简单的生活。

    和浪人比起来,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呢?首先,咔啦一声拉开拉门这一点我就做

    不到。过去餐馆的拉门大都糊着纸,看不见店内,这很可怕。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害怕,那种咔啦咔啦声让人胆战心惊。

    提心吊胆地做出的动作让古旧的拉门只发出咔的一声就卡住了,左右都动弹不

    得,手忙脚乱,冷汗直流。向店内推了推,也动不了。

    要是店里没有客人,那就更糟了。站在入口,时而默默地东张西望,时而像企

    鹅之类的动物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看看,然后用蚊子嗡嗡一般的音量说:“打扰

    了。”身体就那样一动不动,只顾竖起耳朵细听。

    没有人回答。

    “打扰了——”声音中透着愚钝,像是眼看公共汽车就要关门了,却告诉司

    机“我要下车”。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低头哈腰没底气,也太过低三下四了。我是来

    吃饭的吧?是客人吧?

    然后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一句:“老板,吃饭!”这终究不是能从我嘴里说

    出的话,对我来说,这样的举动简直疯狂。

    叫她“小姑娘”之类的也不是调戏。如今朝着女店员说什么小姑娘,也许会被

    当成可疑分子,但我觉得这么说毫不奇怪。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我也想拥有大人物

    的威风,但现实中的我却连一丝威风都没有,就这样跨过了五十岁。到了这把年纪,我仍然认为女服务员有种“服务员姐姐”的感觉,而她们正值

    小姑娘这个词所指的那个年龄。

    “被叫作阿美的那个姑娘其实就是店主的女儿吧。”

    “但长得完全不像呢。”

    “那果然还是打工的吗?”

    “长得真可爱啊。”

    “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漂亮吧。”

    “真名是不是美智子啊?”

    “不,应该是美津姑娘吧。”

    “那就是美津?”

    “是用平假名写的。”

    “哦,真的和长相好相称。”

    “身材真火辣啊。”

    “这话真低俗。”

    “是个苗条的好姑娘吗?”

    “现在还不知道。”

    “很受欢迎吧。”

    “绝对的。”

    “难道和老板是那种关系?”

    “别再瞎猜了。”我就这样时不时瞥上一眼,心中一片胡思乱想。

    去上十次,我才能开始和阿美有一些“雨停了啊”之类的日常对话。

    习惯新东西需要花费时间。我总是畏首畏尾,但又充满好奇心。可是,就算如

    此,而且——话说回来,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越是那种“可怕的店”,越可能属

    于“好吃的店”。

    因此我越来越讨厌怯懦不前的自己,对浪人充满向往,进而又对让浪人心情舒

    畅的餐馆充满向往。

    我很想走进那些非常适合浪人的店:

    有的店,店主体弱多病,穿着也寒酸,总是点头哈腰,但即使面对狂暴之徒,内心也毫无畏惧,始终坚毅执着,做出的料理朴素而饱含心意;

    有的店能突然端出一盘如初放的花一样新鲜的米糠酱腌茄子,抚慰因昼夜在荒

    野中奔波而干涸的心;

    还有的店只能提供炭烤梭子鱼干、芜菁味噌汤和盖饭。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在陌生的街道上东奔西跑。

    十年前去岩手县的釜石时也一样。我拒绝了旅馆提供的晚饭,来到街上,却像

    往常一样在夕阳下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正值十月。东北的秋天一到日落,寒冷就

    会立刻深入骨髓。

    走过的路不知不觉间又走了一遍。夜总会门口揽客的人喊道:“哟,这位大

    哥,怎么样?可以进来了吧?”

    不能再经过这里了。

    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刻。头顶星光满天。

    我下定决心,选了一家面朝十字路口的居酒屋,白色提灯上字迹潦草地写着店

    名。其实我已经走过这家店门前两次了。拐角处的两个侧面各有入口,氛围格外开放。木窗微微打开,从那里可以看到干净利落的店内,感觉非常不错,很有安全感

    ——不,这么说太夸张了,是很有安心感。

    出门在外选择餐馆的标准,果然还是要看受不受当地人欢迎。那样的店绝对不

    贵,而且当地人了解当地的美食。自然,外人想要独自走进全是常客的店,是需要

    胆量的。

    胆量。

    我既没有风度,也没有胆量。

    风度和胆量——在如今这个便利店与互联网的时代,这两个词看起来就像蒸汽

    机车。但对我来说,蒸汽机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浪人。

    “你现在真是个蒸汽机车一样的男人啊。”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会非常高兴。

    我很想听到这样的话,不过当然不可能。

    我觉得如果是这家店,似乎能吃到当地的特色料理。不是高级特产也无所谓,也不必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特殊美味。我就是想吃当地人常吃的东西,无论是蔬

    菜,还是小鱼。就算选择失败了,我也给自己上了吝啬的保险:既然是居酒屋,点

    上一瓶啤酒外加一两种下酒菜,就能把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然后到酒店附近找家

    乌冬面店之类的填饱肚子,这一晚就够了。

    我走进店里。

    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缩头缩脑,忐忑不安。“不好意思,打扰了。”

    “欢迎光临。”

    店主是个看起来已过三十五岁的女人,肤色微黑,眉清目秀,神情坚毅,目光

    仿佛在说“哎呀,是没见过的客人”。那样的视线让我更加诚惶诚恐,但也有种放

    松下来的感觉。我已经平安过了第一关。

    店内有六七个吧台座,旁边比地面高出一截的榻榻米式座席处有两张小桌子。

    装修属于朴素实用的民间艺术风格,但绝非刻意的装腔作势,而是整洁漂亮,让人

    安心舒适。店铺这种地方,总是能反映出店主的性格。这家店给人的感觉,我非常喜欢。

    我坐到从入口数的第二个吧台座。店里只有一个客人,穿着西装,坐在吧台的

    最里端。从他支着胳膊的姿势和向我这里一瞥而过的视线可以看出,他是这里的常

    客。

    “欢迎光临。”

    女店主站在吧台内,再次向我致意。她时而往冰箱里放东西,时而把土豆放进

    眼前的竹屉,骨碌骨碌地晃来晃去,目光中的警惕已经消失。直觉告诉我,她肯定

    就是本地人。

    “请来杯啤酒。”

    “好的。”

    我一开口,回答声便从吧台下方传来,随后笑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请稍等啊。”她一边忙活一边说,“今天开店有点晚了……”

    “啊,不要紧,请别着急。”旅行的夜晚,我没什么可急的。

    吧台上并排摆着竹屉,叠放在里面的鱼似乎是完全晒干的沙丁鱼,看起来非常

    好吃。如果把那个烤烤,再烫一壶当地的酒……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想象下一步。墙上

    贴着的纸上写着“生啤五五〇日元”,价格也让我放下心来,再次感受到喉咙干

    渴,双脚也已疲惫不堪。

    察觉到有什么正在接近,我朝旁边一看,之前坐在里面的常客正端着一杯呼呼

    冒泡的扎啤走来。他把啤酒杯咚的一声放在面前,说:“不好意思啊,老板娘迟到

    了。”

    他身形瘦削,颧骨突出,也许是跑业务的,皮肤晒得黝黑,看起来比我要年

    长,恐怕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一整天工作带来的油脂让他的额头闪闪发光,西装

    上泛着一股烟草味。

    “啊,不好意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老板娘立刻回过头。“啊,不好意思。”

    真是不好意思的三人混战。

    我看了看已回到座位上的他。他面前放着啤酒桶,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有一排

    倒扣着的扎啤杯。果然是常客。

    他举起酒杯,问道:“你从哪儿来?来旅行吗?”

    我们之间隔着五个座位。

    “嗯,从东京来的。”

    “这样啊。”他说完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又朝女店主说:“喂,这是从

    东京远道而来的客人,腌菜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之先给他上一些啊。”

    女店主很不耐烦地说了句“我知道”,随后又转向我,明快地说道:“对不起

    啊,我现在就去拿点好吃的。”表情中透出的自信让我心中的期待迅速膨胀。

    不一会儿,一个盛满生牡蛎的小深碗摆到了我面前。“请用,这是今天刚捕捞

    的。”剥了壳的小牡蛎大约有十个,个个饱满而有弹性。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饮食,我几乎没有什么偏好或忌口,但三十岁那

    年吃生牡蛎后拉肚子拉得天翻地覆,让生牡蛎成了我唯一的禁忌。就算心里想吃,一闻到那股味道,无论多么新鲜,舌头和胃都会出现排斥,筷子怎么也伸不出去。

    那次拉肚子之后过了五年,我曾经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勉强吃下了寿司店端出

    的牡蛎,结果吃了两个就撑得不得了,之前明明很饿,却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这

    让我对牡蛎进一步敬而远之。

    也许是看出了我表情里的为难,女店主问:“哎呀,您吃不了牡蛎吗?”

    “啊……不……那个……是的,只有牡蛎有点……”我诚实但又语无伦次地回答,冷汗冒了一头。

    看到这一幕的常客大声说道:“看吧,不懂装懂拿出来的东西可不行,必须要先好好问问客人啊。”

    这让我惊恐不已,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我不由得解释道:“不好意思,我

    以前很喜欢牡蛎,但在东京吃坏了一次肚子后,无论多好吃的牡蛎,身体都会排

    斥,都不知该怎么形容……”

    女店主恐怕也非常尴尬,表情极不自然地僵住了,一边轻轻撤回小深碗,一边

    重重地说:“这里的牡蛎是绝对不会吃坏肚子的,因为特别新鲜。”她话语中带着

    对家乡的自豪,让我无地自容。

    我突然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债务,啤酒也无法大口喝下。小口啜饮的啤酒格外苦

    涩。

    女店主钻到吧台下方,又唰的一下只露出一张脸。“这位客人,鲍鱼没问题

    吧?”目光中毫无笑意。

    “没问题,我很喜欢!”我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干脆地答道。这是实话,但

    是自己这副卖力想要挽回颜面的样子,让我在话音未落时就已经抬不起头来。

    女店主将酱油煮过的整只大鲍鱼切成薄片,盛在盘子里端了出来。这实在太棒

    了。因为即使是吃寿司,我也最喜欢鲍鱼,虽然我怕别人知道从不敢说。

    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顺滑而柔软,散发出高级贝类的淡雅气味,甘甜怡人,实

    在美味。即使是不懂美食的人,也能感受到肉质的新鲜。

    “真好吃啊!”这次我说得很直率,没有特别卖力。颜面一下子挽回了,这就

    是美食的力量。

    这时,一直在盯着我吃饭的常客又大声说:“好吃的感觉很好吧。”他多少像

    是在戏弄女店主。

    请停下吧,别再这样欺负我了,这不是让我进退两难吗?

    女店主只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鱼煮白萝卜。这比我以前

    吃过的煮得更烂,更有粗犷感。也许用的并不是鱼,但我问不出口。不过,我正是

    想吃这样的乡村料理。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白萝卜放进嘴里,鱼的味道随即渗出,在口中缓缓扩散,仿佛直达内心,妙不可言。鱼肉一经细细咀嚼,味道便会蔓延到上腭深处。这一定

    就是本地的味道。如果有米饭和腌菜,今天的晚餐就够了,我一般饭量不算大。

    我完全不需要旅馆的刺身船、奶汁烤伊势虾、茶碗蒸蛋和蜜瓜。眼前这种真心

    诚意的食物,才是旅行中的妙味。选择这家店是正确的,还好我犹豫再三。

    不过,无论是鲍鱼还是煮菜,都不是我主动点的,分量又如此之大,令我有些

    不安,而且始终都很在意店里没有菜单这件事。这个鲍鱼到底多少钱?要是在东京

    的居酒屋,这个分量的煮鲍鱼就算是三千八百日元都不为过。

    不行,如果是浪人,即使身无分文,也应该稳如磐石。只有顺其自然了,这就

    是旅行,也可以说是人生。

    吃到鲍鱼还剩两片、煮菜还剩一半的时候,我又要了一杯啤酒,这次是女店主

    倒给我的。

    醉意在体内转了一圈,我慢慢从双脚的疲惫和独自旅行的紧张感中解放出来。

    啤酒已经不苦了,鲍鱼和煮菜正在慢慢消解牡蛎带来的精神债务。喝一大口新上的

    冰凉的啤酒,再嚼一片鲍鱼,旅行的幸福就是这样的时刻。

    这时,吧台对面递来了一个可以用来喝汤的深盘,里面盛了将近二十块剥掉壳

    的贝肉,看起来和贻贝差不多。

    “这也是在附近捕捞的,样子不怎么好看,但味道不差。”

    女店主刚说完,常客就接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叫似贝,因为和某个

    东西相似呢,对吧?”他一边语气下流地说着,一边看向女店主,但女店主毫不理

    会。

    我真希望他今晚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比起这点,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量真多。

    试着吃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嚼,丰富的口感噗的一下破裂开来,比鲍鱼更加狂野的

    潮水的香气和贝肉与酱油煮在一起的独特风味在口中蔓延,朴素的味道鲜美无比。

    好吃是好吃,不过这么多真能吃完吗?毕竟还要吃其他东西。但为了挽回牡蛎的负面影响,我连一个都不能剩下。算了,慢慢来吧,夜晚还很漫长。

    “老板娘,你也很不会做生意啊,一声不吭就往外端菜。要想让客人尝尝这里

    的特色,得慢慢跟人家介绍啊。”常客不知何时在面前放了一瓶威士忌,正兑着水

    壶里的热水喝。

    女店主第一次对他发出了抱怨:“我知道啊,外人就给我闭会儿嘴吧,我正做

    菜呢。”

    胆怯似乎又卷土重来了。我一边想着“不行不行”,一边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

    啤酒,又要了日本酒,然后加了一句:“不好意思,有腌菜吗?”这是我这天第一

    次点下酒菜,平淡无奇。

    “好的……有是有,茗荷你能吃吗?”

    “可以,我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牡蛎的失败,逐一确认让我感到异常煎熬。我是真的很喜欢茗荷。

    腌菜是盐渍黄瓜和茗荷,同样盛了很多,旁边搭配的黄色雏菊看起来格外惹人

    怜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那个客人一直在变着花样戏弄女店主,就像全日本各地的

    居酒屋每晚都会发生的一样。我听得一清二楚,时不时也会跟着微微一笑,然后女

    店主就会冲我说道:“这种人请无视就好。”这种保持距离与相互接近的方式真是

    日本人独有的。

    温得恰到好处的日本酒渗入了身体。我不知道酒的名字,却感到这酒已经完全

    与这家店、这天行走的街市以及这片土地的空气、话语和时间融为一体,让我不由

    得想说一句“好喝”。看来是喝醉了啊。

    这时再来点茗荷就再好不过了。取出完整腌渍的茗荷,唰地用刀切成两半,和

    黄瓜盛放在一起,这样水润的美味鲜嫩爽口,香气扑鼻。黄瓜看起来也是淡腌的,但黄瓜本身就很好吃,所以充满了与生食截然不同的深层味道。啊,真好吃!我不

    禁又想,要是有米饭和味噌汤就好了。此时,女店主用略微柔和的声音说:“今天的比目鱼也很好吃。”

    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得不回答:“那,请给我来点。”这样一来,我感到自

    己和这家店之间的力量对比终于均衡了。不过我还是忧心忡忡,真是笨蛋,这样的

    我离自己描绘的浪人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是炸还是烤?”

    “是啊……哪种更好吃呢?”

    “这要看个人喜好……但我还是更推荐烤吧。”最后的“吧”有种莫名的妩媚。

    “那就请烤吧。”

    我已经稍微适应这家店了吗?不过,如果拿出一条像团扇那么大、肉质肥厚的

    比目鱼,我真的能吃完吗?似贝也还剩了一些,煮菜和腌菜也一样。

    醉意渐浓。我一直在吃东西,所以醉意来得十分舒缓,但脑中已经有了渐渐麻

    痹的感觉,只有独自喝日本酒时才会这样。

    如果多于两个人在一起边聊边喝,那感觉就像原本应该啪的一下绽放的花朵始

    终保持着花蕾的状态,一边成熟一边膨胀。当然,独自喝酒的感觉并不坏。

    也许是为了烤比目鱼,似乎叫“小绘”的女店主走进了吧台内侧的深处。而那

    个似乎叫“高田先生”的常客开始满脸通红地跟我搭话,他的额头和脸颊比之前更

    显油亮。

    “不好意思,你为什么要进这家店呢?”他的语气和戏弄小绘时完全不同,已

    经醉得不轻了。

    “呃,觉得很容易进……在陌生的城市走进陌生的店,总觉得会害怕呢。”

    他闻言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这里,选对了,正确无误。这一带没有比这更

    好的店了。”他眨了眨因醉意而湿润的眼睛。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客人始终就只有他和我两人。随后,高田先生一口气讲了很多事。他三年前因工作调动,从故乡盛冈来到了

    这里。十几年来,这座城市都异常凋敝,这里的居民不擅长宣传自己,只是默默地

    看着年轻人离开,税收也因此减少,形成了恶性循环。

    “啊。”“哦。”“这样啊。”“是啊。”我再次陷入了如燃气泄漏般极度暧

    昧的附和中。

    “久等了。”

    就在这时,比目鱼被端出来了。很小,这真是太好了,而且香气四溢。虽然烤

    过了一遍,但那姿态仍然像活鱼一样生动。

    “哎——”我发出了自己也判断不出的声音,不知是在回应高田先生的话,还

    是在感慨眼前的比目鱼,总之筷子已经伸了出去。

    用筷子尖挑开松散的鱼肉,夹一块放入口中,实在是轻盈温和的美味。香喷喷

    的鱼皮带着黏糊糊的嚼劲,同样美味。美味到让我不想用“美味”的汉字来表达,而是直接写下平假名。

    这个加上米饭和味噌汤,再加上这里的腌菜……又来了。我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

    的思维模式,不过能够立刻进入这种模式,恐怕也是因为醉意已然缠身。

    我又要了一瓶日本酒,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剩下的料理。肚子几乎已经装满了,要是更能吃就好了。何况今天是独自一人,更难以全部吃完。

    如果是浪人,每端上一道菜,肯定会狼吞虎咽大嚼特嚼,用一副让人看着就心

    驰神往的样子吃得一干二净,再把最后端上的茶泡饭扒进嘴里,此时恐怕已经结完

    账离开了。

    “还吃点刺身吗?”

    听到小绘询问,我脱口而出:“不,已经够了的。”连“了的”都说出来了,嘴真是笨。

    高田先生就像跟小绘无理取闹一样,继续说着这座城市的坏话,但与其说是无

    理取闹,不如说更像撒娇发嗲。这也是日本居酒屋里典型的画面,女老板就算年纪轻轻,也会被逼着扮演男客人的母亲这一角色。我并不太喜欢这一点,觉得浪人也

    不会撒娇。

    “啊,知道啦知道啦。”

    看到小绘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深感她果然是釜石生、釜石长的人。

    高田先生口中甚至已经飞出了宏伟的城市振兴计划:“在我看来啊,就该把那

    个工厂遗址啊,那样一下,再这样一下,把那个熔炉切成两部分,用树脂封住截

    面……”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我一边一点点地、不声不响地、拼命地、像个马拉松跑者

    般地咀嚼消化面前剩下的菜肴,一边喝酒。我的胃一定很小。

    就在目标即将达成时,小绘从里面端出了一个红漆大碗。看到她径直向我走

    来,我不由得考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当碗放到我面前时,我松了口气。那是用大

    翅鲪鱼的杂碎煮的清汤,上面漂浮着葱白丝和姜丝。喝日本酒的时候,最后能来一

    碗这样的汤是再好不过的了。

    看到小绘开始收拾空了的餐具,我想帮她一把,便送上装比目鱼的盘子说

    道:“我吃饱了,每道菜真的都很好吃。”

    “啊——不行不行,怎么能这么吃啊。看,还剩下不少好吃的呢。”

    听到她严厉的语气,我慌忙把盘子拿回面前。我很不擅长吃鱼。让人看到比目

    鱼的头、皮和骨头散得不成样子,实在是难为情。我再次羞红了脸。

    看了看高田先生,他满脸通红泛着油光,正在打瞌睡,醉酒的终极形态已经完

    成了。

    我就像给鱼做手术一样,一边小心翼翼地剔除鱼骨和鱼皮,将剩下的鱼肉送入

    口中,一边小口地喝着酒,啜着汤。到了这时,我已经游刃有余了。

    小绘瞥了一眼高田先生。“那人总是那样,但他并不坏。”

    嗯,我明白。我在心中点了好几下头。这个男人从岩手县的中心来到了同样位于岩手的日渐凋敝的城市,他表现出的

    是只有本县的人才会有的焦躁。旁边的女人是生在这个城市的本地人,还有一个来

    自东京的四十岁的胆小男人,挂着相机,没有任何特别的目的。

    看了看钟,时间还不到八点。我已经吃完了,也喝干了酒壶中的酒。“我吃饱

    了。”我再次说道。这顿饭到底要花多少钱,我有点没底,但旅行初期的钱包里多

    少还是有富余的。

    “好的,正好五千日元。”小绘爽快地笑道。

    小绘回答得过于麻利,我一时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只是觉得还可以。事到如

    今再一想,这价格简直便宜得惊人,对方真是给了我不少照顾。

    也许是注意到我要准备回去,高田先生睁开了眼。通红的脸庞上,一双眼睛也

    是红的。“啊,要回去了吗?”他似乎在装傻充愣。明明刚才一直在打鼾,该回去

    的是他才对。

    听到他“呜嗯”一声,我以为他要伸个懒腰,结果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下

    子趴到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结果他突然做起了俯卧撑。

    看到高田先生的奇怪举动,小绘既没有发笑,也没有指责,也许已经见怪不怪

    了吧。

    我背起挎包,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又说了一遍“我吃饱了”。这时,高田先生

    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个啊,你能拍照啊,有个东西无论如何都想请你拍

    呢。从这家店出去,向右走两百米,那里有座寺庙。嗯,你一看就明白,在那座寺

    庙里,有个东西想请你务必拍下来。”

    “高田先生,客人已经要回去了。”

    高田先生对小绘的话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个啊,在盛冈啊,那个有名的,我想你也知道,有棵石割樱,对吧?”

    “没错。”我一无所知,但又怕麻烦,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在嚷嚷,说那太罕见啦,太珍贵啦,可是这里有和那个一样的呢,就在那寺里。我啊,去年春天找到那里,就跟和尚说:‘啊,这不就是那个吗!’”

    “现在又不是樱花季,就算拍下照片不是也很无聊吗?”小绘泼了一盆冷水。

    “你闭嘴!这个城市就是因此才不行的啊……那里的和尚也是,听到我说里面有

    石割樱,他也只是‘哦’了一声,就像睡糊涂了似的,完全不顶用啊,真的……”

    “哈哈哈哈哈!”突如其来的俯卧撑之后就是认真的抱怨,奇怪的行为仍在继

    续。我故意大声笑了笑,这也是表示“我要回去了”的意思。随后我稍微提高声音

    说了句“明天早上回去前,我能去的话就去一趟,谢谢”,又像再度叮嘱般说了

    句“那,我吃饱了”,便走出店门。

    室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在日本酒的作用下灼灼发热的脸颊格外舒服。向夜空

    吐出一口气,立刻成了白雾。

    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对于喜欢睡懒觉的我来说,似乎不可能去看石割樱

    了。说出“能去的话就去一趟”这种轻率的话,我多少有些自我厌恶。如今,我已

    经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

    肚子已经填得满满当当,但在这样一个旅途中的夜晚,就这么回去实在无趣,也心有不甘。

    浪人会怎么做呢?他肯定早就回到旅馆,哗啦哗啦洗了个澡,发出震耳欲聋的

    鼾声入睡了。然后第二天早上,他肯定会早早起来,赶在早饭前去看石割樱。看到

    没有开花的樱树,他会耸肩笑笑,一切便到此结束。

    真好啊!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年。小绘和高田先生怎么样了呢?那家店还在吗?我想

    就着那道煮鲍鱼喝日本酒,想就着那道烤比目鱼吃米饭。

    即使岁数再大一些,恐怕我还是会带着对浪人的憧憬,空着肚子在街上彷徨

    吧。要是不再彷徨,那样的未来一定会很寂寞。

    [1]日语中的“僕”和“俺”均是男性自称用语,对同辈或后辈可以使用。前者显得谦虚礼貌,后者语气比

    较随意。吉

    生蔬菜定食(赠烤肉)

    由一对亲切的老夫妇经营

    祥寺有一家古老的定食屋,就叫它“ST食堂”吧,位于距车站稍远的

    小巷子里,门口挂着藏青色的门帘,招牌上写着“绝味天妇罗”。

    食堂的入口旁边有一扇小窗,向里看去,窗边的托盘上摆着若干种天妇罗,应该是卖给人们外带回家当副食的。待人亲切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就在里面工作。

    我曾经在这附近借地方工作。每次搬到新的地方,我都非常期待拜访周围的餐

    馆和酒馆,这些都是接下来可能会熟悉起来的邻居。要是有家好店,我会由衷地感

    到高兴。

    ST食堂是一家充满昭和怀旧气息的定食屋。我觉得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这家

    店,就会想起类似“妈妈的味道”,我也一直毫不怀疑地这么想。还没有去过,我

    就开始为附近能有如此好的餐馆而欣喜了。

    搬过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空着肚子第一次钻进了这家店的门帘。

    我太天真了,幻想碎了一地。根本就不是什么妈妈的味道。

    难吃,非常难吃。我感到梦想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现实社会就是如此残酷。

    我点了一份天妇罗定食,因为招牌上写着“绝味”。店员的态度也不坏,老奶

    奶一脸柔和的笑容,让人觉得她一定是个受人尊敬的好人。她“好的好的”地回答

    我,我觉得这一定是家好店。

    端上来的天妇罗,是凉的。说得确切些,是从窗边的托盘里直接拿来的。

    “哎?”

    天妇罗已经变成了茶色,连外表都没有了酥脆感,品种有小虾、炸海鲜蔬菜丝

    和红薯。

    我夹起最大的一块炸海鲜蔬菜丝,蘸上佐料送入口中。这是什么时候炸的啊?

    应该是好几个小时前吧,表面干硬,里面软软塌塌,根本没法一口咬断,和刚炸好

    的面衣咔嚓咔嚓的口感相差甚远。油也不好,有种奇怪的臭味,放在嘴里一嚼,便

    会哧的一下挤到外面。

    这个天妇罗,究竟哪里是绝味了?

    而且米饭也软过了头。倒也不是黏糊糊的,但和别人说起这件事时,又不得不

    夸张地说一句“已经黏糊糊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腌菜是黄瓜和白萝卜。黄瓜没有味道,白萝卜干巴巴的,只能蘸点酱油解决

    掉。味噌汤里煮了好多东西,很咸,裙带菜黏黏糊糊。过去大学旧校舍地下学生食

    堂里的味噌汤,也没有难喝到这个地步。

    店里有两个看起来像体力劳动者的中年男人,边喝啤酒边看电视。是常客吗?

    是这种味道的常客?他们是不是不懂味道啊?两人正在和店主亲切地聊天,老爷爷

    和善的笑容突然变得可憎起来。

    这家店到底要干什么?

    我咬着牙继续吃。不会再来了,绝不再来了——我原本这样想,但漫画家的性

    格让我决定更加仔细地观察一下这家糟糕的店。就当作寻找漫画的背景素材,找到

    充满现实感的缺陷再回去,这不是很好吗?

    贴着合成树脂装饰板的桌子、没有靠背的深绿色塑料圆椅子,破损的地方都贴

    着胶条——如果去外地,这样的古老食堂也许还有很多,但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画下

    素描的特别之处。

    简陋的塑胶板墙壁上贴着不少手写菜单。“嗯?”我一看,视线立刻停留在其

    中一张纸条上:生蔬菜定食(赠烤肉)八五〇日元。

    这是什么?如果是烤肉定食附赠生蔬菜,我倒能理解。烤肉是主从关系里的从

    属吗?肉是附加的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定食?

    我突然变得精神异常,竟然一个人笑了起来。这里的店主不是很有趣吗?认认

    真真地制作料理,每一样都是这么难吃。明明是好人,是一对友善的夫妇,却一起

    经营着一家味道难以言喻的定食屋。这不是很有意思嘛!

    我那颗漫画家的心立刻跃动起来,很想立刻就找人分享。无论怎么想,生蔬菜

    定食附赠烤肉这种搭配都实在奇怪。老板,你在想什么呢?这简直搞笑过头了。

    八百五十日元在这家店也可归为高价。到底是什么样?我抑制住跃跃欲试的心

    情,好,明天再来吧。

    人就是如此注重眼前利益。想到这点,刚才的怒气烟消云散。我愉快地说了句“我吃饱了”,付了钱,情绪高昂地走出了店门。

    第二天,还没到正午,我就迫不及待去点了餐:生蔬菜定食(赠烤肉)。

    端上来了。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啊?

    好几片生菜铺在如同咖喱饭盘子一样的白色大盘里,一整根黄瓜和半个西红柿

    切成圆片,各自摆了一排。每一样东西上都满是蛋黄酱,一看就是从软乎乎的容器

    里咕噜咕噜挤出来的。旁边放了两根切好的煮芦笋,还有大得吓人的荷兰芹。这就

    是全部生蔬菜。

    就在一旁,确实有种“附赠”的感觉,三片小小的烤牛肉排列在那里,小得让

    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外就是和前一天一样的黏糊糊的米饭、寡淡无味的腌菜和稠稠糊糊的咸汤。

    我一时哑然。这也和文字描述得太一致了。绝对没错,就是如此。就凭这些让

    我吃饭,简直是胡来,这怎么能算是配菜!这里的老板到底在想什么?

    我该怎么办?略加思考,我首先在蛋黄酱上面撒了大量胡椒粉。可是就凭这些

    让我吃饭,也太勉强了。

    我稍微吃了一点。该怎么形容呢?空洞无物。沾满蛋黄酱的生黄瓜,以及就着

    它们吃下的白米饭,还有西红柿,都给人这样的感觉。

    三小片烤肉成了尊贵的、让人珍视的重要角色。我吃下半片宝贵的烤肉,略有

    些硬,但酱汁的味道很足,让我不禁觉得肉果然是人间美味。“肉里就是有营养

    啊。”我好久没有如此切身的体会了。

    然而当我继续吃下生菜和西红柿,又吃下白米饭时,一股怒气一样的东西忽然

    从胃里涌了上来。黄瓜、西红柿、生菜和芦笋,我都非常喜欢,但这样的定食也太

    过分了。为什么我必须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肉呢?而且肉也没那么好吃,要说太

    硬了也是实情。

    这个老板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个笨蛋吗?肉全部吃完了,可蔬菜还剩了一点,米饭和味噌汤也一样(为了吃下米饭,我

    迫不得已蘸着酱油把腌菜全吃了)。我付了钱,然后出门。

    我还是太嫩了。前一天晚上,那摆出一副漫画家的气派回家的样子让我抬不起

    头来。笨的是我,不是老板,那个人只是在认真地烹饪难吃的食物。社会是严酷

    的,什么传统,什么妈妈的味道,都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不过在回去的路上,火冒三丈的我突然滑稽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去了附近提供葡萄酒的酒吧,和那里的老板说起这件事。老板大

    笑道:“那种菜单怎么可能有!”

    “这故事可不是编的,是现实中的现实主义故事。你去吃吃看吧。”

    听我这么说,他也想把这个故事当作逗客人开心的话题,第二天午饭时便迫不

    及待地去了。

    当天晚上,他真的生气了。“这完全不是什么笑话!”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我的笑容也没能压制住他的怒火。

    很遗憾,这家ST食堂在几年前就关张了。所以我已经无法再证明这个故事并非

    谎言,只有这点让我无比遗憾。

    至于关张,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丝同情。就

    中华凉面加米饭

    是今天,我想。

    每年,我都像小学生期待泳池开放的日子一样,满心盼望着第一次吃

    中华凉面的日子,并视若珍宝。一吃上中华凉面,一股强烈的感受就会涌上心头:

    啊,夏天到了。但那绝对不能是在夏天,而是要在第一次感受到夏日气息的日子,且必须是午

    饭时间,否则就无法品尝到绝顶的感激之情。钓鱼的人听到“香鱼解禁”,恐怕就

    是这样的心情吧。

    五月七日,黄金周刚过,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气温二十二度。这是我今年第一

    次只穿一件T恤就出门了。也许是因为出生在夏天,就算有光化学烟雾和酷暑,夜晚

    也降不到二十五度以下,我还是喜欢夏天。

    这天的阳光比春天的略感强烈,从短袖中露出的皮肤格外喜悦。

    在吉祥寺站公园入口旁边,有一家极其普通的中华料理店,店里只设吧台座

    位,平时我总在这里吃蔬菜炒饭。选这里就好。

    说到中华凉面,在那些提供外卖服务的面馆吃也不错,总之不要在那些莫名其

    妙纠结于是否“正宗”的店吃就好。中华凉面不是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它就像祈

    祷吉祥的物件,普普通通的就好。

    不好的是那些“特制芝麻酱”之类从根本上就不同的东西,绝对不行。如果在

    写有“开始提供中华凉面”的招贴画上同时出现了普通中华凉面的照片和特制芝麻

    酱,我会立刻怒上心头,坚决抗议,掉头就走。

    前天,我已经通过店外墙上的海报确认,这家店已经开始提供这一季的中华凉

    面。嗯,去一趟吧。

    配菜有叉烧肉、黄瓜、鸡蛋丝(我喜欢切得不是很细的)、腌红姜、碎海苔,再多来点黄芥末,这些就够了。切两片旋涡状鱼糕是没必要的,豆芽也没必要。既

    然有叉烧肉,再加上火腿就多余了。木耳当然也一样,不如说会碍事,樱桃更不要

    放。不过即使加了这些,我也不会生气或不吃,而是会宽容地全部享用。这家店放

    的黄瓜有些多,这让我十分满意。黄瓜是夏日的使者。

    我走进店里坐下。“啤酒和中华凉面。”

    皮肤白皙的漂亮女店员立刻反问道:“啤酒?”

    我回答“是的”。好像是因为我几乎没在这里点过啤酒,对方有些惊讶。我已经来这家店好几年了,但还没和店里的人热络地说过话,在这里喝啤酒也只限于中

    华凉面解禁的日子。去年那天不是这个店员当班吗?不过,我也不是每个解禁日都

    会选择这家店。

    “请用。”

    吧台前的台子摆上了中瓶的麒麟啤酒和杯子。我立刻拿过酒瓶,手掌接触到瓶

    上的水滴,感觉格外舒服。这种场合一两杯啤酒就能达到效果,所以中瓶显得量有

    些大,小瓶其实就够了,但店里没有。不过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点一瓶,毕竟这是

    我夏日的第一天。

    倒上一杯就要溢出来的啤酒,大口灌下。好喝!好喝得让我浑身发麻。这是我

    今年第一次只穿一件T恤在白天喝啤酒,不可能不好喝。

    拉门大开,外面的风吹进店里,厨房旁边的门也开着通风。阳光格外耀眼。

    我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半杯啤酒,愉快地又倒了一杯。不过这次要喘息片刻,不会立刻就喝。我从袋子中拿出了刚才在附近书店买的吉他杂志。

    这就是最好的状态,边喝啤酒边翻看与自己的爱好相关的杂志,快乐得难以言

    喻。自由,平静,心满意足。这个瞬间对我来说只有愉悦,简直就像忌野清志郎那

    没有丝毫不安的歌。

    中华凉面来了。那是如画中描绘的、在漫画里常见的、几十年也未曾改变的中

    华凉面。我急忙掰开一次性筷子,把黄芥末放在盘子一端露出来的调味汁里稍稍搅

    拌,夹起面条蘸了蘸,哧溜哧溜吸进口中。

    啊,这酸酸的调味汁!黄瓜的香气果然让我再次深切感受到了夏天的青葱绿

    意。啊,中华凉面啊中华凉面,夏天的第一缕气息就在这里。我不怎么喜欢鸡蛋

    丝,但与调味汁和面拌在一起便停不下嘴。切成细丝的叉烧肉有些干巴巴的,十分

    可爱,通红的姜也一样,拌上面条便美味异常。

    在我后面进来的男人看起来是个上班族。“来一份中华凉面。”他似乎早就做

    好了决定。接下来进店的老爷爷点了炒饭,再之后进来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低声嘟囔

    了一句“凉面”,他似乎是个自由职业者。“是吧,对吧,没错吧。”我在心里说道。

    就像春天的樱花不用事先商量就会同时开花,秋天的候鸟没有暗号也会一齐起

    飞。尽管没有事先沟通,人们也会在今天选择中华凉面。

    但是,接下来进店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人点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他一坐下就

    说:“中华凉面和半份米饭。”我已经有三十多年在外吃饭的经验了,还是第一次

    听到这样的组合。

    我忍不住抬起头,眼前的女店员微微瞪大了眼睛。“中华凉面,和半份米饭

    吗?”她向我旁边的男人确认。

    “是吧,很奇怪吧。”我在心中对女店员说。

    拉面配米饭可以理解,但中华凉面和米饭的组合我从未听说过。真的合适吗?

    或者说该怎么吃呢?我实在不明白那份米饭的吃法。把白饭当成中华凉面的配菜?

    无法理解。

    倒也不是不能吃。以叉烧肉为中心,就着蘸汁的配菜吃掉米饭,最后再用没有

    配菜的“纯中华凉面”收尾,这样也可以。不过,白饭真的可以融入中华凉面的世

    界吗?

    算了,这纯属我多管闲事。可是……

    当我吃完时,那个人的米饭先端上来了,这是女店员的任务,而主菜是由店里

    的大叔做好后端出的。在这家店,炒蔬菜定食之类的也一样,在配菜快做好时,都

    会先端出米饭。

    这时,店员说话了:“要汤吗?”

    哦,好问题,我想。补充得真好……对吧?

    客人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即回答道:“嗯……那就要吧。”他明显没有预料到这

    一点。

    平时和炒饭搭配的葱花汤摆到了他的面前。女店员和我一样担心。只有中华凉面和米饭没问题吗?究竟要怎么吃呢?在大

    叔做凉面期间,她肯定一直在想这些问题。这里的米饭不会搭配腌菜或榨菜。来一

    碗汤,确实是个多少为对方着想的服务,不过也可能只是我对女店员心理的过度解

    读。

    但这位客人的反应与周围人的担心完全相反,没有汤也毫无关系,不如说汤也

    许还会碍事。

    不一会儿,中华凉面就摆到了客人面前。他掰开一次性筷子,挑起长长的凉

    面,呼噜呼噜地送进嘴里。遗憾的是我已经吃完了,后来他究竟如何吃下“中华凉

    面加米饭,赠汤”,又是否吃得一干二净,就不得而知了。

    正值中午,店内满员,坐得太久对店里和其他客人都不好,真是令人悲伤。我

    抑制住想要一边慢慢喝啤酒一边观察他的强烈欲望,说了句“我吃饱了”,便起身

    走出店门。

    今年第一次吃中华凉面,无上满足。站前的沥青路面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兴

    高采烈,很快就把中华凉面加米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吧

    漏雨的“U”形吧台

    台呈“U”形的居酒屋有种独特的舒适感,既可以看到其他客人的样

    子,同时又能各喝各的酒。因为能互相看到,所以只有自己这伙人胡闹是

    很难的,既不容易吵起来,也很难调情,大家始终有种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但喝了

    酒自然会醉,大家的内心还是舒缓的。店主就站在大家正中央,烹制所有人的菜肴,为大家拿酒。他的一举一动都暴

    露在大家的视线下,堪称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样的风景无与伦比。

    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穿过墙壁与客人后背之间的狭窄空间,扑通一声

    占据空座,自己便能立刻融入这样的风景,眼前平和的热闹场面让酒和菜都增添了

    几分美味。

    所以,这样的店是不需要音乐的。

    客人的聊天声和笑声、餐具和杯子的声音、烤鸡肉的烟、酱油烧焦的香气,这

    些都是背景音乐。它们和醉意一起像麻药般渗入体内,为人们的心灵松了绑。

    在只有U形吧台的店里,没有客人会久坐不走,所以风景时刻都在变化,不会让

    人厌倦。两位女客人一起走进店里,大家都会瞥上一眼,一脸不满地独自读着赛马

    报纸的老年客人也不例外。

    “说起来,某某某死了呢。”不知是谁说了句刚听来的新闻,各自聊天的客人

    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店主立刻像代表一样问:“啊?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竖起

    耳朵等着接下来的回答。

    这种客人与客人、店员与客人间的微妙距离,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在北埼玉的高崎线旁的小街区里,我进过这样一家拥有U形吧台的店。那是酷暑

    中的一天,我结束了半天的在外采风,正往回走。

    这家店我从未进过,但我完全没有胆怯,也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进去。

    其实白天路过这一带时,我已经有了目标。我犹豫了好一阵,想着进这家店有

    没有问题,从门前经过了三次。这简直是谨慎过头了,但我也有借口:预先调查并

    不代表胆小。

    而且我连澡堂都找到了,去那里冲掉了满身大汗,在热水中泡了泡,换上准备

    好的内衣和T恤,清清爽爽地摇身一变,以万事俱备的姿态来到店前。我拨开用绳子编成的门帘,气势十足地快速进入店中。坐在吧台边抽烟的茶色

    头发的大婶立刻大声招呼:“欢迎回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吧台气势,一发就立刻把我打得摇摇

    晃晃。所谓“欢迎回来”,是最近在秋叶原等地流行的女仆咖啡厅里女仆们欢迎客

    人的话语。但这里是北埼玉,说话人是头发染成茶色的大婶。

    我坐在门口附近的座位上,朝吧台里另一个背对着我正在洗东西的大婶店员

    说:“来瓶生啤。”

    “好的。阿国,生啤。”在吧台边吸烟的茶发大婶立刻朝吧台里那个叫阿国的

    黑发大婶说道。看起来茶发大婶才是店主。

    阿国答应了一声“好的”,立刻往扎啤杯里倒上冰凉的啤酒,咚的一声放在我

    面前。

    我像抢过来一样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大口喝着。最初的一口啤酒穿过喉头,就

    像顶破了喉咙的阻塞,扩散开来,随后便一口气下肚半杯,啤酒从口中到胃里仿佛

    连成了一体。放下酒杯,喘了口气,我突然感觉到了瞬间的眩晕。啤酒的美味让我

    不禁感叹活到今天真好。

    回过神来,我抬眼看向墙上的菜单。老板娘用自来熟的亲切声音说道:“我们

    家的菜都很好吃呢,不来份炒蔬菜吗?”

    “那,就要一份。”

    “阿国,炒蔬菜一份。”

    “好——”

    “从炒菜里能看出一家店的特点呢。”

    也许正是如此。阿国开始唰啦唰啦咔嚓咔嚓地为我炒菜,平底锅里发出美味的

    声音。嗯,真香。炒蔬菜配生啤,这个平凡无奇的组合其实很难在居酒屋看到。我

    一阵欣喜。转眼间,冒着热气的炒蔬菜就出现在我面前。这是如此普通,如此家常,但又

    是在外面,在吧台边,炒蔬菜配生啤,真是至高享受。

    而且确实好吃。圆白菜和豆芽分量很足,还有胡萝卜、韭菜、洋葱、猪肉和木

    耳,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一切都炒得鲜嫩爽口,调味也恰到好处,不咸不淡,一

    定有什么秘方。

    我一边用一次性筷子夹着吃,一边喝着生啤。杯子很快就空了,我又要了一

    杯,外加一条烤鱿鱼。

    店里很空,只有一个看起来像常客的中年男客人,穿衬衫打领带,胖得看起来

    像是有代谢综合征。

    老板娘跟我搭话:“你从哪里来?”

    “从东京。”

    “哎呀是嘛,去哪儿呢?”

    “去观音山。”

    “啊,去观音大人那里啊。那里的樱花很有名呢,然后还有什么花来着,那

    个……”

    “北萱草?”我说出了刚才见过的橙色花朵的名字,那种花和百合很像。

    “那个也有,不过是这么小的……阿国,那是什么来着,观音大人那里的花?”

    “猪牙花?”

    “对对,猪牙花。”

    “哦,猪牙花啊。”我曾经接受委托画过淡紫色的猪牙花,所以知道,但是应

    该已经过花期了。“这家店已经在这里开了很长时间吗?”醉意在空腹的情况下来

    得很快,情绪昂扬的大脑开始出力发问。我很少在第一次拜访的店中主动和店里的

    人说话,但这次心情很好。这家店已经开了三十年。

    正聊着,先来的男客人说:“哎呀,真希望你能在三年前下雨那天来啊。对

    吧,老板娘?”

    什么三年前的下雨天,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结果,老板娘补充道:“当时这里漏雨漏得很厉害,因为房东都没修过房。”

    “当时可是打着伞坐在吧台边喝酒啊。”

    “对对,都到那个份儿上了,大家还来。”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啊。

    “有时天花板会弯下来,孩子她爸就会说‘要开啦’,用碎冰锥扎天花板,结

    果雨水就漏进来了。”

    “哗的一声。”

    “每次地板都会湿乎乎的,那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可是老板娘,就算那样,大家也都一直来呢。”

    这真是太过分了,有趣得过分。我也想在三年前下雨的那天来。

    这家店的常客中几乎没有当地人,从外面来到这里工作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

    从这样的话题出发,渐渐谈到了老板娘的女儿。

    由于老板娘一心扑在这家店上,她的女儿在上高中时走入了歧途。带着温情的

    漏雨故事突然变成了阴暗的现实。

    “我工作结束半夜回到家里,她还不睡。因为吸食信纳水[1],不是就变得黑白

    不分了嘛。”信纳水,黑夜和白天都已混乱。

    “但我一次都没发过火。她在私刑中背后受伤,我就给她消毒,还熬夜陪她一

    起唱歌。”

    私刑、受伤、消毒,不可容忍的词语毫不留情地从老板娘的口中蹦出,但老板

    娘语气平和,仿佛一切都是美好的回忆。

    “高中毕业后,她离开了家。那是最痛苦的时候。这样真的就好了吗?没关系

    吗?我非常担心。但那是她的决定。”

    女儿住进了邻镇的弹子机房,开始工作。她对父母的担心置之不理,认真干

    活,竟然和弹子机房的继承人结了婚,现在是地产商的夫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

    亲。

    老板娘语气平和,没有一丝抱怨,听起来并不痛苦。听第一次见面的人讲述个

    人经历,哪怕稍微长一些,都会感到厌烦。能一直听下来,也许是因为老板娘的人

    格魅力吧。

    喝了三杯生啤后,我换成了加乌龙茶的烧酒,点了凉拌豆腐、炸茄子和店里自

    制的藠头。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客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也是常客,但听到老板娘

    说“欢迎回来”,他连笑都没笑,径直走到店面深处,随手拿了一瓶啤酒,在座位

    上坐下。阿国见状立刻递上杯子。这恐怕已成了常态。

    随后又来了一个中年男客人,估计同样是常客。包括我在内,U形吧台旁的四名

    客人相向而坐,奇怪的是店主也坐在U形吧台外侧。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了老板娘的情人身上。他在一年前因癌症去世,老板娘出

    席了他的葬礼。

    “你看,我得在他的棺材旁边做最后的告别吧。那时我不可能亲他,就这样在

    手指上偷偷涂了点口红,按在他的嘴唇上。”

    简直就像电视剧一样,但听起来不像是胡编乱造。葬礼结束后没过多久,老板娘的手机就收到了那人的来电。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

    电话是那人的遗孀打来的。那人对妻子隐瞒了这部手机的存在,直到收到缴费

    通知,妻子才知道有老板娘这个人。当然在那之后,她们之间也发生了许多不得了

    的事情。

    三十年来,这似乎已经是这家店公开的秘密。整整三十年。

    开店后不久,老板娘就和作为客人前来的他亲密起来。老板娘向丈夫,也就

    是“孩子她爸”挑明了出轨的事实,结果半夜回家时还曾经被拒之门外。年幼的女

    儿在防雨门内侧哇哇大哭,恳求说“让妈妈进来吧”,丈夫才终于打开了门。

    老板娘说,考虑到女儿,她认为绝对不能离婚。

    在这样的小镇上,这恐怕已经成了不得了的传闻。也许正是因此,当地的客人

    敬而远之,房东没有出面修缮房子,女儿也走上了弯路。

    但是老板娘快乐而开朗。我重新打量了她一遍,发现那张脸似乎正在述说着年

    轻时的可爱。不,不如说现在也很可爱。也许可爱就是一种强大。

    我开始想象在大雨天用碎冰锥在天花板上开洞的孩子她爸,想象大家打着伞笑

    成一片的店内,想象那个知道了一切真相后并未离婚的孩子她爸的内心想法,想象

    女人与男人的孤独。

    坐在U形吧台边,那些话也能传进其他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可能听得耳朵都长

    出了茧子,时不时捣几句乱,喝几口酒,一切过耳即忘。

    这是一家被荧光灯照得发白的店,没有任何室内装饰或特别的设计,但我这个

    闯进来的路人为什么会如此悠然自得呢?也许只有每天来此地工作的人和路人才会

    感到舒适,但世间有这种店也是十分必要的。

    一直聊到很晚。结账后,老板娘递给我一个盒子。“在电车上吃吧。”盒子里

    是红豆糯米饭,不知老板娘是在什么时候让阿国煮的。据说每逢有少见的客人,便

    会这样煮一份红豆糯米饭让对方带回去。我不知怎的愣在原地,一时陷入了呆滞。以这种方式得到红豆糯米饭还是第一

    次,明明不是贺礼也不是别的,胸口却有种被填满的感觉。

    回程的电车里空荡荡的,于是我掰开一次性筷子,不动声色地吃起了热气尚存

    的红豆糯米饭。红豆的味道和芝麻的香气混在一起,一丝甜味渗透到鼻腔深处。

    抬眼看向车窗,漆黑中昏暗的街灯四处闪烁,组成了无聊的夜景,摇晃着依次

    向后退去。

    [1]主要用作喷漆的溶剂和稀释剂,对人体有危害。吸食后会产生幻觉等情形。有

    大名的山药泥麦饭

    这样一个故事,说江户时代的某个大名[1]在参勤交代[2]途中住在山

    间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主人端出山药泥麦饭后,大名说“我吃过各地的美

    食,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连吃了好几碗。

    上小学的我在书上读到这个故事,控制不住地想要吃一碗山药泥麦饭,于是立

    刻央求母亲给我做,母亲却冷冷地拒绝了。“山药泥倒还不错,但麦饭干巴巴的不

    好吃,我可不做。”无论我如何说明“那种干巴巴的感觉搭配山药泥正好”,母亲都还是一样冷

    淡。对于母亲来说,麦饭是战争时期的食物,也许十分难以下咽。

    我第一次吃山药泥麦饭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当时,我给朋友的小剧团设计了海

    报。那个拮据的小剧团“御用”的廉价小印刷厂位于高田马场的小巷里,我把原稿

    (那还是个用电脑做设计宛如痴人说梦的时代)送到那里,回来的路上发现附近有

    家店挂着“山药泥麦饭店”的招牌,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儿时读过的大名的话语

    直接和面前的招牌连到了一起。

    但是店铺看起来破破烂烂,入口处挂着用绳子编成的门帘,就像一家小酒馆,走进去实在需要勇气。我就是这样,从年轻时起就畏首畏尾。

    后来我终究没能进去,但回到家后,心中的悔意持续了好长时间。

    拿出勇气“嗨”的一声走进那家店,已经是第二天剧团再次公演的时候了。我

    这个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多少机会溜走了?

    我记得那是中午一点多,只设吧台席的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从儿时起就梦寐

    以求的山药泥麦饭以定食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

    温热的麦饭并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干巴巴。看吧——我不禁想。山药泥已经磨好

    了,放在研磨碗一样的小容器中,似乎已经加了高汤,淡淡的茶色上撒了少许海

    苔。

    我小心翼翼地把凉凉的山药泥浇在热腾腾的麦饭上,用筷子夹起一口放进嘴

    里。

    好吃。

    “大人!这、这太好吃了!”(我没用敬语。)

    好吃啊,真好吃啊,这山药泥麦饭!

    但我也明白大名的心情。哎呀,是这个味道吗?

    第二口,我是把碗端到嘴边扒拉进去的。这样的吃法实在太接地气,简直就像个农民或镇上的居民。总之我就是没有大名的风度,甚至可以说是举止粗鲁,吃的

    时候还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过那位大人是否也会发出声音,然后不由得看向家臣们呢?家老[3]或许会毫

    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大人瞬间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但手里的食物就是如此,这不是

    没有办法嘛。于是大人突然正色,对家老的目光视若不见地又吃了一口。呼噜呼

    噜。

    太好吃了。温热的麦饭和清凉的山药泥放入口中,最初虽然觉得别扭,但渐渐

    融为一体的瞬间实在美妙。饭并不烫,可以嚼都不嚼就咽下肚里,那种穿过喉咙的

    感觉同样妙不可言。

    山药泥的顺滑弥补了麦饭略微干巴的口感,在那种顺滑中,麦饭吃起来让人格

    外愉悦。我不知怎的就开心起来,某个东西刺激了男人大脑中幼稚的部分。

    嚼了嚼磨好的山药,里面还残留着清脆的部分,这一点和生鸡蛋盖饭完全不

    同。呼噜呼噜!啊,太好吃了。

    软乎乎、轻飘飘、潮乎乎、亮闪闪的白米饭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老妈,果然

    不是麦饭就不行啊。这简直就像大人的粗点心,和茶泡饭相差无几,不过这个味道

    让我坚信它比茶泡饭有营养得多。

    这确实是在大名的城郭里很难吃到的味道。鄙人,于高田马场,确感大人之惊

    喜!

    但是对于这家店,我也有所不满。在山药泥麦饭定食中,除了腌菜、梅干和佃

    煮海带,还有一条烤鱼干,当时的价格不是五百就是六百日元。但我觉得那鱼干纯

    属多余,根本就不需要,我只想来一份山药泥麦饭,虽然我并不讨厌鱼干。

    我想,江户时代的大名品尝的山药泥麦饭绝对没有附带鱼干之类的东西。驿站

    餐馆的主人衣衫破烂,战战兢兢地说:“这是很简单的麦饭,在旅客当中不知为何

    很受欢迎……但是否能合大人您的口味……无论如何,请您尝一口呜噜呜噜……”

    最后的“呜噜呜噜”,是店主大叔深深低下头嘟囔的话。我想吃的就是这样谦恭地端出的、纯属平民饮食的山药泥麦饭。

    我到底是想耍耍威风,还是想被人毕恭毕敬地对待?不,我不想让山药泥麦饭

    逞强……所以果然还是自己想耍威风吗?

    总之,山药泥麦饭中有一个想借此完成自我塑造的我。没错,那个浪人也一定

    吃了这样的麦饭。“哦,我真是太喜欢山药泥麦饭了。喂,快给我拿来!”

    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浪人豪爽地一口气吃完。“老板!再来一碗!”他肯定吃光了三大碗,那样子

    看着就让人神往。

    十年前我再去时,高田马场的山药泥麦饭餐馆已经没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三

    十年前,那里就已经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了。

    最近想吃山药泥麦饭的时候,最方便的就是去经营牛舌定食的“NGS”。主菜是

    盐烤牛舌,但不知为何旁边会有山药泥麦饭。就像驿站小餐馆的老板不知不觉做大

    了事业,开了一系列连锁店,这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试着一吃,山药泥麦饭和牛舌确实很相配。热腾腾的盐烤牛舌充满嚼劲,鲜美多汁,与冰凉的山药泥和暖融融的麦饭形成朴素的和谐,让人很容易接受。

    在仙台,牛舌极负盛名,我也吃过好多次美味的牛舌。无论是拥有独特刺激感

    的辣腌菜,还是飘着葱丝的牛尾汤,都是牛舌的绝妙搭配。

    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将盐烤牛舌和山药泥麦饭放在一起的呢?是谁将山药泥麦

    饭介绍给牛舌的呢?这就像城镇里相貌俊美、体格健壮又小有财产的年轻继承人和

    烧炭的村子里纯朴的姑娘结婚一样。而青梅竹马的梅吉其实一直暗恋着姑娘,着实

    可怜。

    而且NGS是可以免费添饭的,这是多么豪爽。

    对我来说,只要有山药泥麦饭就算完满,但旁边还有牛舌这种威风凛凛的主

    菜。山药泥绝对要剩下,麦饭绝对要再来一碗,肚子绝对要吃到撑得再也塞不下。

    这样反复再三,也许就是通往胖子的道路吧。与此相对,山里驿站那摇摇欲坠的小

    餐馆里的山药泥麦饭,在我看来就是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健康食品。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我去了很多家提供美味的山药泥麦饭的店,每一家都很

    好吃。但不知为什么,无论哪家都想把它做成高级料理,总会搭配烤鱼或刺身之类

    多余的东西,卖到一千日元左右。

    等待上菜的时候,如果是和别人一起,总会进入一种“来瓶啤酒吧?好啊”的

    状态。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像平时一样待在城郭里的大名。

    但是我想吃的是那样的山药泥麦饭:不是在城中,只是在参勤交代的路上,轿

    行缓慢,日头西斜。“喂,哪里都无所谓,别再等到下个驿站,就在这里停下吧。

    那里的餐馆就行,吃饭,快吃饭吧!”恼羞成怒的大名无奈地走进不合身份的肮脏

    餐馆,端着带裂纹的饭碗提心吊胆地吃着。出人意料的美味让大名仿佛回到了童

    年,举止粗鲁,充满寒酸气,目光中却闪耀着纯朴。

    我是个笨蛋吗?是在闹别扭吗?在如今这个时代,我理想中的山药泥麦饭餐馆

    也许是经营不下去的。只有和牛舌之类放在一起,才能生存至今。

    前些天,我突然灵光一现,去附近的NGS只点了一份山药泥麦饭定食,没有肉,只有山药泥麦饭、腌菜和汤。

    我本来觉得这样很好,结果却不知怎的,只是感到极度空虚。定食并不难吃,但空虚感就在那里。吃完后,我呆坐了好一阵子。

    啊,如今想要品尝那位大名吃过的山药泥麦饭,恐怕已经成了不可能的、极端

    的奢侈体验。

    [1]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呼。

    [2]日本德川幕府为了有效控制地方势力,实施参勤交代制度,要求各地大名按期轮流到江户参觐。

    [3]大名的重臣,总管领地的所有事务。旅

    早晨的竹?鱼

    行中的早晨,我非常喜欢旅馆里的早饭。就算熬夜困得眼皮打架,就

    算喝多了还晕乎乎的,我也一定会吃早饭。无论早饭多么简单,我都乐在

    其中。

    之前去采风时,我曾住在新岛的民宿,那里的早饭简直太糟糕了,火腿就像是

    用面粉做成的,但那也是旅行的味道。而接受这样的无奈现状,也正是旅行的美好

    之处。随着时间流逝,面粉火腿也会成为笑话。不过若是附近的定食屋做出同样的

    东西,我倒是会想点一把火烧了它。每次吃到旅馆提供的朴素而美味的早饭,我心中便会充满感激。

    米饭、烤海苔、梅干、刚烤好的竹?鱼干、白萝卜泥、羊栖菜和煮好的油炸豆

    腐、自家用米糠和盐腌制的干萝卜、热腾腾的豆腐葱花味噌汤——如果能有这样的

    早饭,我就不会有任何怨言。我深感自己就是这样朴素的体质。

    窗外是清晨的大海,闪着银色的光芒,小小的渔船正驶向远方。

    先慢悠悠地喝杯茶,吃掉梅干,然后再开始享用早饭。能住在这样一晚七千八

    百日元附带早饭的旅馆,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如果各地的旅馆都是如此,我肯定

    还会更多地出门旅行。日本的住宿费太贵了。

    竹?鱼在日本近海随处可见,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人触手可及的蛋白质来源。将

    竹?鱼做成鱼干,是前人们为了鱼肉不腐烂而发挥的智慧。

    岛国日本的早饭配菜,难道还有什么比竹?鱼干更合适吗?将用新鲜竹?鱼做

    成的鱼干慢慢烤一遍,剔除鱼骨,用筷子夹起冒着热气的鱼肉放入口中,一边感受

    着鱼肉的弹性,一边细细咀嚼,那种美味让人内心格外充实。

    闭上眼睛好好品尝一下吧。那里有海的味道,充满了孕育生命的大海的力量。

    那里有潮水的味道,让人感受到饱含在大海中丰富的矿物质。不过那里也有太阳的

    味道,晒成鱼干所需的阳光力量十足。此外还有鱼的味道,那些生命在蔚蓝的大海

    中游来游去,蓬勃跃动。

    在我看来,日本早饭的三大配菜就是纳豆、鸡蛋和竹?鱼干。纳豆和鸡蛋随时

    都可以在便利店买到,而真正好吃的竹?鱼干,除了那些沿海的市镇,已经很难再

    买到便宜的了。所以对我来说,包含竹?鱼干的早饭是十分罕见的美味,若是在旅

    行途中的海边,那就更无可挑剔了。

    但是在小时候,我一直很讨厌竹?鱼。

    首先,也许是因为母亲在山里长大,几乎不吃海鱼,所以竹?鱼干始终没有登

    上过我家的餐桌。其次就是因为上小学后,学校配餐里的炸竹?鱼十分难吃,冷冰

    冰的,面衣又硬,鱼肉本身也带着腥臭。而且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配餐从来不

    提供米饭,只有面包。冰凉的炸竹?鱼和涂着人造黄油的面包格格不入,淡淡的牛奶则让味道更加复杂。

    由于不允许剩菜,所以每到有炸竹?鱼的日子,我就格外痛苦,要费很大劲才

    能咽下。于是我开始讨厌竹?鱼。不,应该说是开始讨厌所有的鱼。那真是不幸的

    童年。

    初中修学旅行时,早饭里出现的不是炸竹?鱼,而是竹?鱼干,但我到头来也

    没动筷子。

    第一次觉得竹?鱼干好吃,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暑假里,我和同班的五个朋友

    一起去了南伊豆的民宿,那是第一次没有大人的旅行。前一天,我连防晒霜都没

    涂,就在海边玩了半天,结果肩膀和后背通红一片,赤裸着上身就去吃早饭。在那

    里,我看到了刚烤好的竹?鱼干,此外还有米饭、醋拌黄瓜裙带菜、蛤蜊味噌汤,必有的腌海苔、梅干和纳豆自然也在。

    六个高中男生的早饭就这样并排放在一起。现在想来,那真是自由与幸福的场

    景,闪耀着青春独有的健康光芒。

    提心吊胆吃下的竹?鱼干竟然如此美味,让十六七岁的我大吃一惊。鱼干有这

    么好吃吗?身旁的朋友理所当然般地吃着,我却因这未知的美味而暗自兴奋。这美

    味谁都没有告诉我,而是我自己悟到的,这一点让我格外欣喜。我感觉自己好像突

    然蜕变成了大人,一种带着羞涩的喜悦震颤着我。

    新鲜的竹?鱼干冒着热气,只凭这道菜就足以下饭。切开的那面烤成了略焦的

    糖稀色,光润鲜亮,半透明的表层就像橡胶一样。小心翼翼地剔掉鱼骨,放入口

    中,顿时香气四溢,越嚼越有味道。真好吃——好吃这件事竟能让人如此开心。

    当然,身边的朋友和所处的旅行环境也让我食欲倍增。民宿这种半是别人家的

    旅馆很少见,民宿里的大婶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那样的态度同样令我欣

    喜。民宿旁边就是大海,穿着民宿提供的木屐,几步就能走到沙滩上。庭院中的土

    地亮得晃眼,螃蟹爬来爬去,晾晒物品的竹竿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地上。这天也是晴

    空万里。

    一切都是让早饭美味起来的最佳状态。小小的竹?鱼干转眼就吃完了,但年轻旺盛的食欲一旦被它激起,就不可能再

    压制下来。就着纳豆、腌菜和海苔,继续往嘴里扒饭,每个人都吃了三碗,撑得瘫

    坐在原地。

    我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已经无所不能,整个人轻而易举地就陷入了奇怪的状

    态。在那时的我眼前,如地球般广阔的未来正无限扩展,只要想做,什么都能做

    到;只要想去,哪里都能到达。

    事到如今,竹?鱼干的味道还会不经意地唤起我当年的记忆,所以我无法容忍

    难吃的竹?鱼干,哪怕只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浪费,也依然会剩下。正因如此,我

    平时是不怎么吃的。

    一旦收到了值得信赖的美味竹?鱼干,我就会连第二天早饭都等不及,在当晚

    就吃掉。那是如同早饭般的晚饭,我也很喜欢。

    至于烤竹?鱼干,我很乐意看到别人帮我烤,但同样喜欢自己烤。烤鱼的基本

    秘诀在于拉开距离,用大火烤,这在家里难以实现,所以我总是放在铁丝网上用中

    火慢烤。

    已经差不多了吧。我提前翻了面,结果脂肪粘得到处都是。翻早了也好吃,但

    还是再翻回去烤一烤,坚持一会儿吧。

    “应该没问题了吧。”我继续烤鱼皮。加热足够充分,已经略微有些焦了。

    明明只是单纯地烤,却有种烹饪料理的感觉。不,那是某种超越了料理

    的“道”,是“烤鱼干道”,精神层面的东西正要介入其中。心静如水,知火、知

    鱼,用心中的眼睛去把握烤鱼的精妙。

    但实际上,一旦充分烤透,鱼干中的某些成分就会被同化,慢慢变成营养与美

    味。而这一过程会在烤制的时候传递到我心中,实在不可思议。

    我时常深切地想,竹?鱼干真是这个岛国自古以来深入人心的配菜。所谓日本

    的,不,人类的历史,都存在于竹?鱼的身体之中。九

    九月的炒面配啤酒

    月八日,星期一,晴。

    最近的天气状况很不稳定。早上还晴空万里,一到下午就突转雷雨。

    昨晚的雨也是时下时停,但是今天一下子就晴了。

    说是晴天,站在八楼的阳台上,还是能看到积雨云,但和盛夏时的不一样,没

    有山雨欲来的气势,与湛蓝天空的色彩对比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空气澄明,阳光耀眼,却有种无法形容的疏远感,耀眼却又黯淡。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呢?

    夏天时,空气中的水分更多,阳光从中穿过,柔软饱满,带着火辣辣的炽热,就像巨大的手掌将人们的整个身体全部抓住。那种热度已经没有了,现在的热仿佛

    远在天边。

    盛夏的积雨云滚滚翻腾,却不知为何不来泳池这边。而九月的积雨云迅速飘

    来,让周围一片阴暗,降下瓢泼大雨,真是故意找麻烦。

    九月,所以也没有办法。这是秋天,夏季已经终结。

    年轻时,夏天曾是可以不断重来的,但如今我已经心知肚明,夏天绝非永恒。

    我应该再也享受不了那么多的夏天了。如果想要享受,就必须再活五十年。注意到

    这一点时,我已经走过了人生的折返点,真是岁月不饶人。

    只要不下雨,我每天都会步行三十分钟前往工作地。就算走同样的路,在盛夏

    时节,T恤的后面也会被汗水浸透。今天也达到了让我冒汗的程度,我突然心情大

    好,却也生出了一丝寂寞。

    在夏天出生的我,真的非常喜欢夏天。

    我穿过住宅区,走进井之头公园的森林。一进入这里,气温就会猛地降下来。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就像装了绿色的滤光镜。树的气息钻入鼻腔,但因为雨刚停

    不久,湿润泥土的气味仍强烈地混在其中。

    穿过森林的五六分钟,我总是恋恋不舍地沉浸其中。我还曾在这片森林里偶遇

    巨大的青蛇,吓了一跳。

    一道很陡的下坡从森林中通向水池。听到喷水的声音时,水池便会出现在眼

    前。池边有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的,有写生的,有拍照的,有慢跑的,有吃便当

    的,还有安静聊天的年轻男女、老夫妇和戴着红帽子的孩子们,千姿百态。

    但也许因为这天是星期一,池边的人很少,与周末完全不同。我沿着池边向

    前,一直来到七井桥旁。那座桥横跨水池正中央,桥头两侧有很古老的茶店。说是古老,最近两家店都刚重新装修完毕,干净漂亮。

    我本打算径直走过,却不知怎的想走进其中一家坐坐。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身体觉得就这样离开池边登上坡道走向站前简直太可惜了。

    我已经有几年没进这家店了呢?生在本地的我进店的经历连五次都没有。

    店中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这又给我增添了一份独占的喜悦。拉门大开,店里充满了室外的气息。走到里面的桌旁,我突然注意到了一阵接一阵的蝉鸣。蛁

    蟟、油蝉、寒蝉,鸣叫声混合在一起,仿佛正用尽全力宣告夏日的尾声。

    店员大婶走了出来。“欢迎光临。热不热?开空调吧?”

    “啊,不用了。”

    要是关上拉门打开空调,可就把这氛围糟蹋了。

    大婶打开了吧台上的电风扇。电风扇缓缓地转动头部,立刻就送来了温和的

    风。大婶又按下了放在混凝土地面上的电风扇的开关。一个人独享两台电风扇,瞬

    间变得奢侈起来。

    “啤酒,还有炒面。”

    “好——”

    大婶从店里的冰箱中拿出瓶装啤酒,打开瓶盖,和杯子一起放到我眼前,说了

    句“来,请用”,便消失在店的深处。

    开放的店门口就像戏剧舞台,巨大的长方形框架圈住了风景,观众席上只有我

    一个人。店前就是环绕水池一周的柏油小路,也就是舞台。小路另一侧是井之头的

    水池,池水与道路之间隔着混凝土做成的假木栅栏。

    池边,古老而粗壮的樱树树干从右侧伸向中央,大幅度地向下弯曲,挂满树叶

    的枝条垂向水面,细细地分出了若干枝杈,水面上反射的阳光在叶片背面映出了点

    点斑纹。左侧有一棵看起来同样古老的枫树伸向池面,满树都是美丽的绿叶,到了

    秋天恐怕就会变得通红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在两棵树之间被切割成了若干碎片,远处漂浮着一排天鹅脚踏船。

    店门口有一台扭蛋机,里面装满了五彩缤纷的橡胶弹球,在绿意尽染的舞台上

    唱出了粉色、黄色、蓝色与橙色的重音,真是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小道具。

    总之,舞美非常出色。

    我坐在九月的特等席上。店中微暗,与真正的观众席更接近一分。谢天谢地,没有任何音乐,窗外的蝉鸣和电风扇的声音甚至都带着一丝凉意。

    为了起泡,我这个观众开始从稍高的位置倒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泡沫溢

    出。看到泡沫涌到杯子边缘,我停下手,把酒瓶放到一旁。

    随后,我再次看向池水与绿色组成的舞台。一个穿短裤和T恤慢跑的男性角色从

    右边跑向左边。

    待泡沫降到一半,我再次拿起酒瓶倒酒,但这次将瓶口紧贴着杯子边缘,比之

    前更加谨慎。细细的泡沫缓缓上升。

    我一仰头喝了下去。碳酸已经被适度去除,泡沫变得极其纤细,啤酒的味道和

    香气格外浓郁,非常好喝。做这么麻烦的事是少有的,而我自己也正在度过少有的

    时光。

    咕咚咕咚,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就好像不再留恋夏日了。

    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从左侧缓缓走向右侧。接下来是一位打着阳伞的夫人。

    每个人都是这个鲜活的绿色舞台上的演员。

    我又倒上了啤酒,这次的动作很普通。店的深处响起了咝咝声,那一定是在舞

    台侧面为观众做炒面的声音。从树叶间可以看到驶出的天鹅脚踏船,真是典雅的演

    出。

    “让你久等了。”

    端出来的炒面是如此朴素,如此小巧。面是用酱汁炒的,配菜只有猪肉和圆白

    菜,仿佛介于节日庆典时小摊上和街上中餐馆里的炒面之间。面上撒满了海苔,最上方有一小撮红姜。整份面就像粗点心一样。

    这是与茶店相得益彰的炒面。

    太好了,这样的炒面可真不错,是啤酒的绝佳搭配。嗯嗯,这种轻飘飘的口

    感,就像在家做的炒面一样。我吸溜一下喝了口啤酒。

    一对老夫妇手牵着手,默默地缓步从店前走过。老奶奶穿着小巧的蓝色散步

    鞋。

    一个脖子上挂着古雅的单反相机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似乎为了那身时髦的打扮

    用尽了所有心思。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只有一处图案的T恤,搭配黑色的小皮马

    甲,外加修身牛仔裤、靴子和巴拿马草帽。这身打扮的他要在井之头公园拍什么

    呢?

    接下来还是慢跑的人,不过速度在慢跑者中算是快的,正在像箭一样飞奔,耳

    朵上挂着iPod的耳机线。

    炒面越吃越美味,啤酒也因此越喝越好喝。

    一个老奶奶和孙子小健登场了。小健立刻站在扭蛋机旁不愿离开。

    “来,小健,我们走了。”

    小健似乎很想玩一次扭蛋机。

    “来啊小健,我们走啦。”

    小健对奶奶的话充耳不闻,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一边黏在扭蛋机旁边。

    “哦,哦,小健,你喜欢这个啊……但是买不了啊,我可不是你妈妈。”

    老奶奶的尾音里透着一丝婆媳的不合,真是让人不禁发笑的场面。

    两人从左边退场了,舞台变得空空荡荡。

    我就着茶店的炒面,边喝啤酒边看外面。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从枝叶间洒下的阳光仿佛带着某种含义般闪烁不定。蝉鸣声越来越大,却让我从心底感到高兴。

    叫吧,再多叫一些!

    请一直叫下去,不要让夏天就这样终结。说

    恶魔夫人

    到花粉症,一般都是指因早春时杉树开花引起的症状,但秋天的美洲

    豚草也会带来同样的问题。

    我很幸运,在两个季节都不会有很严重的症状,但每年的情况不同,有时也会

    流鼻涕,打喷嚏,眼睛发痒。

    出人意料的是,秋天的美洲豚草并不为人所知。在经常被人们误当成美洲豚草

    的植物中,有一种叫一枝黄花,我也一度将它们弄混。那是在停车场边缘常见的杂草,开着黄花,往往长得很高。最近我乘坐新干线时也是,从东京到京都,所见之

    处全是一丛丛的黄花。

    这种花鲜艳的黄色怎么看都像带着能导致花粉症的毒素,所以很容易被认错。

    但实际上,一枝黄花根本无法成为花粉症的源头。

    真正的美洲豚草开白花,要不起眼得多。我在网上找到了美洲豚草的照片,想

    看看附近究竟长了多少,便骑车从工作室出了门。意外的是,我完全没有找到。

    在这片地区的居酒屋里工作的人中,有人确实有美洲豚草花粉症,所以那种草

    一定存在。但不知是我没找对地方,还是看漏了,总之视线范围内果然只有一枝黄

    花的黄色花朵。

    “你真的不是凶手吗?”我甚至想这样问那黄花。

    上午十一点多,我从工作室出发,轻松地想着如果找到了就随便在哪里吃个午

    饭再回来,于是左看右看,结果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确实看到了类似的植物,但

    由于没带照片,我的记忆又渐渐模糊,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白白浪费了时间。等到

    回过神来,已是下午一点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美洲豚草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而且还要回去工作,就在这边随意吃点饭吧。

    没错,浪人正是饿了就吃,并不在意去哪家餐馆。

    沿着公共汽车行驶的道路稍稍向前,一块招牌露了出来。走近一看,是一家中

    华料理店。就叫它“Y夫人”吧,总之是类似的店名。

    这里就好,快速吃一碗拉面,然后就回去吧。

    所谓鬼使神差,或许就是指这种时刻。

    事后一想,这是我平时绝对不会选择的店。店面装修用的都是红色、金色、蓝

    色等色调,让人很想说这怎么看都像是港式风格,透着说不出的廉价与偷工减料的

    感觉。摆在路边的招牌和那种提供简餐的酒吧招牌很像,上面可以看到酒的宣传。

    店门口没有门帘,用了自动门,原本应是门把手的地方用胶带贴着一张纸,上面用

    粗头马克笔写着“自动”两字。如果是平常的我,绝对不会进这家店。但也许是因为怀着浪人一样的心情,也

    许是因为饿过了头,又或者是因为阳光太猛烈,总之我走了进去。

    店内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上班族,正独自边看电视边吃定食一样

    的东西。周围空荡荡的,午后电视剧的声音在店内回响。

    “欢迎光临。”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店员走上前来。

    离得很远就能看出她化着浓妆,不仅如此,当她靠近时,一股不知是香水还是

    其他化妆品的气味猛地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我心想“啊,也许有点难办了”,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来碗拉

    面。”

    店员,不,这里我还是叫她夫人吧。夫人用有些粗鲁的中国口音(为什么

    呢?)催促般问道:“拉面?要什么拉面?”

    我慌忙看向墙上的菜单,那里写着“酱油拉面”“广东面”“叉烧拉面”等各

    种各样的拉面,于是我选了最靠边的。“嗯——酱油拉面。”

    “好的,酱油拉面。”夫人重复了一遍,猛地回身消失在店的深处。

    啊,肯定不行,怎么就进了这样的店呢?我这么想着,环视店内,觉得店里的

    一切装修都和我喜欢的拉面店完全相反:花纹艳丽的墙纸(但脏兮兮的),花哨的

    红色塑料灯罩(效果黯淡),香港的照片(已经褪色),还有香港的日历,上面除

    了用圆圈标出了休息日,有些日期旁边还写着“高尔夫”的字样。仔细一看,店里

    还有落满灰尘的高尔夫比赛奖杯。

    我的不安渐渐加重。也许这家店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酒馆,那时的营业额才是主

    要收入来源。绝对没错。

    我越来越悲伤,喝了口水。漂白粉的气味让我更悲伤了。浪人也绝对不会进这

    里的。

    正在想着,拉面似乎已经快速做好了。就算等待上菜的客人只有我一个,这速

    度也太快了,甚至让人充满怀疑。到处播洒着香水味的夫人端来了拉面。“让你久等了,酱油拉面。”

    我并没有等那么久。这是夫人做的吗?应该是吧,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这让

    我的预感越来越不好。香水味缠绕在拉面的热气中,夫人消失在店面深处。

    筷子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中国式的塑料筷子,又重又难拿,总是夹不住面,让

    人很是烦恼。我用滑溜溜的筷子夹起面条,那是略微透明的、卷曲的细面条。算

    了,别再说那些像拉面评论家一样的话了,就这么吃吧。

    温暾。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温暾。

    太失望了!这到底是什么?只吃了一口,我就确认了它的失败。我又啜了口

    汤,一样温暾,完全不热。啊,温暾,这就是我对这份拉面的全部感想。

    温暾大魔王支配着面碗,将拉面拴在昏暗的世界中。漂在表面遮盖着一半拉面

    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用筷子一捞,滑溜溜的,原来是裙带菜,是特别黑的裙

    带菜。我可不喜欢在拉面里放裙带菜,而且还放这么多。还是剩下吧,一口不吃全

    部剩下。

    咬了一口调过味的鸡蛋,冷冰冰的。看样子确实调过味,但冷冰冰的也不知道

    是什么味道。

    我已经绝望了,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变得讨厌起来。端上来的瞬间冒出的热气也

    消失得无影无踪,碗的表面就像沼泽一样平静。

    悲从中来。

    我吃了口叉烧肉,一股像八角一样味道特殊的香辛料味钻入口中。如果单点一

    份叉烧肉作为绍兴酒的下酒菜,也许还不错。我拼命挤出乐观的想法,却立刻被沉

    在下方的温暾的拉面释放出的浑浊气息搅得无精打采。

    裙带菜和鸡蛋都不需要,叉烧肉也得剩下一半,不,已经够了。不可思议的

    是,我并不觉得生气,理性始终压制着我狂风暴雨般的后悔。如果这份心情能升华

    成绘画作品,也许会成为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吧。为了填饱肚子,至少得把面吃掉。我必须吃,因为肚子不是饿着嘛。

    我仿佛机械地走在山中漫长的木阶梯上,不看峰顶,只看脚下,一步步只顾攀

    登,大脑中一片空白。用很难握住的筷子,一次次挑起温暾的面,吸溜,吸溜。这

    真是自作自受。我这个草率、糊涂、轻浮的笨蛋,必然会遇到这样的拉面。

    店里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洗碗机专用清洁剂的广告,那奇妙的明快色彩让我进一

    步陷入了绝望中。猛地抬起视线,透过自动门那满是划痕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公

    共汽车行驶的道路。秋高气爽,真是好天气。

    然而,我却坐在这奇怪的枝形吊灯风格的红色灯罩下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心情

    宛如棒球比赛中在大比分落后已然放弃比赛的情况下替换上场的替补投手。比赛已

    经到了第九局,一比十五,已经注定会失败,但还要击出好球。观众们都已经回家

    了。

    回过神来,刚才吃定食的客人已经不在了。总之我吃完了所有的面,但胃里总

    有种恶心的感觉。“为了填饱肚子”,这样的吃法似乎激怒了我的胃。“不情

    愿”这三个字在我的前额叶一带忽明忽暗地闪烁,而“失败”这两个字则牢牢地贴

    在我的背上。

    正好五百日元。贵还是便宜,我已经没有了感觉,就像支付水费一样拿出了

    钱。

    夫人的香水味笼罩在收银台周围。我边付钱边凑近一看,夫人也许已经年过六

    十五岁,干巴巴的化妆品就浮在皮肤表面。比起魔女,我更想形容她是恶魔。

    我走出店门,在明媚的阳光下打开自行车的锁。就像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后

    终于洗清嫌疑、摘掉手铐一样,我得以从店里解放出来。迎接我的,是空虚的午

    后。

    跨上自行车,踩下脚踏板,我突然觉得胃里沉甸甸的,痛苦异常。是不是吃了

    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别想了,再想只会想死。唯一的救赎就是好天气。不对,这

    其实反而让我感到更加悲伤。

    我缓缓地蹬着沉重的脚踏板。一拐过街角,一枝黄花的黄色花朵盛开在低矮的水泥墙上,仿佛有毒一般。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们看上去完全人畜无害。练

    与离世的杉浦日向子共饮

    马的武藏关有一家叫“厨房”的居酒屋,我跟人约了在那里见面。

    我是为了商量我所在的乐队的演出事宜而去的。乐队的鼓手是那家店的常客,是他给我介绍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家店。

    从吉祥寺坐上开往新座荣的公共汽车,向北行驶十几分钟就到。我只去过两次

    武藏关。我在车上读着书,就坐过了武藏关站入口那一站。意识到不对时,我慌忙

    下了车,大概已经坐过了两站地。

    又搞砸了。这种事在我身上常有。同样都是人,我要不就是坐过站,要不就是

    坐反了方向,要不就是坐上了在目的地车站通过不停车的班次,这让我深感厌烦。

    同行的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说我“不可靠”了,不可靠的男人,我觉得这是男人最

    要命的缺点。我从心底感到失落,也会责备自己,但事后一旦忘了,又会重蹈覆

    辙。

    不过这次只有我自己,于是我慢悠悠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回去。

    途中,我发现了一家全新的荞麦面店。我立刻开始安慰自己:正因为会有这样

    的发现,所以失败也是种享受,反正独自一人也无所谓。这是一家充满现代感的荞

    麦面店,店面很干净,应该是新开的。

    一瞬间,我想起了杉浦日向子女士。

    武藏关是杉浦女士曾经居住的地方。

    杉浦女士很喜欢荞麦面,甚至成立过名为“苏联(荞麦面爱好者联盟)”[1]的

    组织,还写了《在荞麦面店小憩》(杉浦日向子·苏联 著,新潮文库)这本书。

    我们曾一起去过三鹰的荞麦面店,也曾在南阿佐谷的荞麦面店偶遇。我明明来

    了武藏关,却忘了杉浦女士曾住在这里,不过荞麦面店还是让我想了起来。杉浦女

    士二〇〇五年因癌症去世,已经不在了。我们两人曾在武藏关一起喝酒,但我也忘

    得一干二净。之后再去找找那家店吧。

    喝酒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打下“十五年”的读音,看到它们变换成汉字

    时,多少有点吃惊。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吗?但三年前她去世时的情形,似乎也有

    种无法言喻的遥远感。人一死,似乎就会用与生前不同的方式度过光阴,来延续自身的死亡。

    杉浦女士和我同岁,同样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漫画杂志GARO上出道,第一

    次交谈也是在GARO的某个聚会上。我们不知怎的很合得来,不时会写信交流。杉浦

    女士似乎很讨厌电话,无论是工作来电还是别的事情,总是由她母亲接听后传话,这是她的习惯。而我也不喜欢打电话,于是选择了写信。成年后我已经很少写信

    了,和她用书信来往还是有点乐趣的。

    杉浦女士获得文春漫画奖时,我正在洛杉矶旅行。在酒店得知消息后(现在回

    想起来,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毅然决然地打了一通国际长途。接电话的果然

    是杉浦女士的母亲,非常有礼貌地告诉我杉浦女士不在,于是我说,请替我向她表

    示祝贺。挂断电话后,我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夸张的事,后悔万分,仿佛再也

    没脸见人了。

    我和杉浦女士一起喝过三四次酒,她也曾在随笔集《入浴的女王》(讲谈社文

    库)中写过我们在三鹰的荞麦面店喝酒的事。我们还曾受邀前往博多参加类似研讨

    会的活动,在天神共饮。

    但是说起我们俩单独喝酒,只在这武藏关的一家寿司店有过一次。杉浦女士说

    有家不错的店,邀我前来,我便乘公共汽车来到这里。

    店名是什么来着?现在还在吗?

    武藏关的站前只有一条横向的窄路,看起来根本不像站前应有的样子,稍不注

    意甚至会错过车站的入口。

    紧挨着那入口,有一家历史悠久的澡堂,恐怕没有多少澡堂能离车站这么近。

    澡堂的细烟囱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大概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关张的命运,应该在

    拆毁前去一次。由于还是白天,生锈的卷帘门紧闭。

    我在站前稍微一转,轻而易举就发现了和杉浦女士一起去过的店。这家店也处

    于大门紧闭的状态,但毫无疑问就是这里。店名是两个汉字,没错,就是这样的名

    字。遗忘的记忆复苏了,大脑开始毫无顾忌地检索店内的样子,但一无所获。

    这是家寿司店,但我们一个寿司也没吃。偶尔在寿司店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错,酒和菜肴都非常美味。

    “只要交给老板安排,就绝对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听到杉浦女士如此说,我

    便全都照做了。

    但说句实话,没有比陌生的寿司店更让我紧张的餐馆了,害怕是发自内心的。

    寿司店里有种独特的紧张感,我至今都无法习惯。店主就在眼前挥刀,如果被别人

    带到店里,我总会像顺从的狗一样老老实实。

    不过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我心中的浪人也一定会大大方方地摆出客人的姿态。

    就算肮脏的和服便装、久未修剪的月代头和一身汗臭让店员们满腹怀疑,常客们也

    投去白眼,他也会咕咚咕咚喝酒,然后来一句:“那,都聊什么呢?”啊,这样的

    咕咚咕咚让我浑身发麻,小口喝可不行。

    我坐在杉浦女士身旁,像狗一样拘谨地吃着没怎么见过的生鱼片和其他没吃过

    的菜肴。但到底吃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这让我颇为不甘。

    我最先喝的是啤酒,杉浦女士从一开始就喝起了日本酒。她是货真价实的嗜酒

    者,比起冷酒,更喜欢常温的。无论何时,她的酒品都非常出色,从不拖拖拉拉,喝得痛快,聊得舒缓,笑得放松,说不喝就立刻停手。

    “喝醉了结果不记得了,这样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她一直这么说,“吃了美

    食,又聊得那么开心,到头来都忘了,这该多遗憾啊。”

    正是如此,千真万确。

    她还说过,喝完酒回到家刷牙睡觉,躺在被窝里想起刚才的情形,一边感

    叹“啊,今天真开心,真好吃”一边入睡,才是极致的幸福。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极致的幸福。

    但喝酒时做到这点是非常困难的。总会一不留神就喝过了头,想要回家时已经

    渐入醉境。回到家后牙也不刷,倒头就睡,最后什么也不记得。到底是为什么喝

    酒?真的喝醉了吗?这简直是在浪费金钱和人生——虽然我明白这点。

    那天晚上也一样,我被喝酒高手杉浦女士摆了一道。关于当时的情形,唯有谈话内容我记不清了(我宁愿相信这并非因为醉酒,而

    是十五年的时间太过久远),但最初像狗一样老实的我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无聊的

    话,像个笨蛋一样傻笑,老板也一起大笑。我们一直在那家店喝,我在厕所里自觉

    已经大醉,正琢磨是不是要主动说出“差不多该结账了”,对方已经在外面帮我付

    账了。

    被摆了一道。完全成了对方的盛情招待,成了对方请客。

    我这只喝醉的狗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说“那下次一定让我来”,就那样没能回

    请,杉浦女士就远赴他界了。这是我一生的悔恨。

    下次一个人再来这家店吧,然后连杉浦女士那份一起吃饱喝足,再回忆她的一

    举一动。当然,要先在那破破烂烂的澡堂洗净身体。

    对了,也去一趟刚才那家荞麦面店吧,就算是代替杉浦女士去一趟。

    澄澈的蓝天下,我走在武藏关的街道上,想起了有关杉浦女士的许多片段。杉

    浦女士智慧而幽默,但却不擅拿捏与近旁的人之间的距离。即使受到大家喜爱,她

    也始终隐藏着某种透明的寂寞。这份寂寞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

    “我们这一代,好像四十岁就会寿终正寝了。”她还曾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她

    又多活了好几年。

    好几年,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眨眼之间。时间这类东西实在毫无意义,但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只有时间才是活着的记号。

    杉浦女士明明画过那么有趣的漫画,却早早结束漫画家生涯,过早地宣布隐

    居,随后沉浸在热爱的江户文献中度过了余生。我们曾笑着说“太帅了”,但杉浦

    女士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病情,于是放弃了漫画家这份过劳的工作。这是我在

    她去世后才知道的。

    如今想到这点,我的胸口依然针扎般作痛。

    在车站周围闲逛了一圈后,我跨过石神井川上的桥,来到就在桥边的目的地,和比我稍年轻的店主商量演唱会的事。店主个性纯朴,充满幽默感,我们很快就谈得热火朝天。

    商量完毕后,我喝着生啤,不由自主地说起了杉浦女士。店主一惊。“日向子

    女士经常来这家店呢!”

    我装作惊讶地应了一声,但不知为何丝毫不觉得奇怪。

    “她总是坐在吧台那边的座位喝兑水的烧酒。”

    我不禁想,今天果然是被杉浦女士叫来的。

    只要买到好鱼,店主就会给杉浦女士打电话。每次都是杉浦女士的母亲接听后

    转达,然后杉浦女士就会趁开门不久还没什么客人的时候独自前来,一通吃喝后早

    早回家。她真的一直都没变,只不过喝的酒变成了兑入少量水的烧酒,这让人格外

    心痛。

    杉浦女士一直以来喝的那瓶烧酒被当作宝物保存在店里。店主让我“一定要来

    一杯”,于是我选择了加冰。

    真好喝。

    谢谢你,杉浦女士。

    “这家店也还不错吧?我已经不能喝了,所以你快喝吧,久住君[2]。”

    对了,她一直叫我“久住君”。聊着聊着,她时而说出这个称呼,总让我感到

    某种微妙的不自然。我不明白其中到底蕴含着什么,但在我看来,那应该是杉浦日

    向子女士像针尖一样细小尖锐的、对“生”的情感表达。而我想要的答案,似乎就

    隐藏在这个称呼的不协调感里。我好想再见她一面。

    商谈结束,我微醉地乘公共汽车回家,顺道去了一趟吉祥寺的CD店,发现Ry

    Cooder的新唱片已经出了。我心里一惊,杉浦女士非常喜欢Ry Cooder,所以我们

    才聊得来。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回到工作室后一边播放一边翻看寄来的杂志,发现随笔作家中野翠女士写了杉浦女士的故事。

    杉浦日向子女士似乎从那个世界给我送来了某些信息。她以前想要告诉我什么,现在又想要告诉我什么,我如今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

    没有停止思考。但那应该不是让我去思考,而是让我去充分感受。

    仿佛灵魂一般,如今就存在于我身边。

    [1]“荞麦面爱好者联盟”原文为“ソバ好き連”,简称“ソ連”,与“苏联”的日语写法相同。

    [2]在日本,“君”可用在姓或名后,有表示亲切之意。京

    七个醉客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桥有家从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手工扫帚店。用扫帚菜制成的江户扫

    帚,就是海螺小姐追赶把鱼叼跑的虎斑猫时挥舞的和式扫帚。

    我来这家店,是为了买工作室用的扫帚。

    我正在用刀具制作剪贴画,工作中会产生很多碎纸,反复拿出吸尘器实在麻

    烦,就想用扫帚和簸箕,每次只打扫桌子下方就好。

    店里有各种各样的江户扫帚,数量惊人。我看了一会儿,年轻的店员拿出一小块长宽分别约为六十厘米和三十厘米的薄榻榻米,说:“请扫扫看。”

    竟然能试扫!

    在乐器店试弹吉他倒是常有的事。郑重其事地试用扫帚确实有点奇怪,但动作

    笨拙地扫了两下,竟然感到心情舒畅。

    扫帚的手感很好,接触榻榻米的部分干燥清爽,那份感觉从竹质的扫帚把传到

    掌心。细微的震动纤细而清凉,无法形容的愉悦让人想一直扫下去。

    到底该怎么描述呢?啊,榻榻米。啊,日本。就是这种新鲜的怀旧感。

    所有用具都有使用时的感觉,但我从未想过还有“扫帚的扫地感觉”。吸尘器

    的“吸力”不由得空洞起来,好像仅仅是一组数据,而扫帚扫地的感觉中有种无法

    用数值表达的快乐。这么舒适,而且舒适的结果是房间能变得干净,我立刻就爱上

    了扫帚这种用具。

    “啊,总觉得不一样呢……完全不一样。”我情不自禁地说道,然后看了一眼价

    格:四万日元。

    啊哦啊哦啊哦,这么贵吗?但东西本身很好,精心保养的话能用五十年。五十

    年,那就是一百了。我,不,老夫正好百岁。要是能活到那时就好了。

    我情不自禁想要买一把。但冷静下来一想,工作室铺的不是榻榻米,而是木地

    板。我这么一说,店员为我推荐了棕榈扫帚。

    从历史上看,棕榈扫帚比扫帚菜做成的扫帚更古老。江户扫帚是为了把尘土扫

    出去,而棕榈扫帚是为了把尘土收集起来,所以扫的方式截然不同。让扫帚完全接

    触地板,唰地把尘土扫到一起,这种使用方法上的差别让我瞪大了眼睛。在不扬尘

    的情况下收集起尘土,扫起来也另有一番安静的感觉。

    最终,我买了一把一千八百二十五日元的棕榈扫帚与和纸制作的茶色簸箕。觉

    得买到了好东西,我兴奋不已,随后又去了INAX画廊下面的书店(那里全是建筑和

    美术方面想买的书,被我称为“破财图书中心”),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于是我走进了京桥站附近的咖啡厅。我吃了一份牛肉丁盖浇饭。

    如果有咖喱饭和牛肉丁盖浇饭,我几乎百分之百会选择咖喱饭,但这次我少见

    地点了后者。也许是扫帚带来的效果,让我想要做出少见的选择。

    我总觉得牛肉丁盖浇饭就像咖喱饭的兄弟,但两者毫无血缘关系。据说牛肉丁

    盖浇饭是从碎牛肉米饭讹传过来的,发源地是欧洲,无论是气候还是文化,都和咖

    喱饭的发源地印度截然不同。

    只吃了三口,我就后悔了,果然还是咖喱饭更好。大脑明白这不是咖喱饭,身

    体却控制不住地认为这是“不辣的咖喱”,拒绝着大脑的思考(这种事也是有的

    吧)。

    不过既然点了,我还是努力想感受牛肉丁盖浇饭的美丽。可无论怎么吃,不满

    足的感觉还是源源不断地从舌根涌出。吃得越多,我就越怀念那份辛辣,怀念那强

    烈的香气。我想见到咖喱,想见到后就扒拉进嘴里。

    我摇了摇头。这并不是牛肉丁盖浇饭的错。冷静一想,是我所爱的米饭的错。

    碎牛肉并不应该浇在米饭上,而是应该与面包一起吃。它难道不是炖牛肉的同伴

    吗?

    没错,究竟是谁把这个浇在饭上的?是谁让牛肉丁盖浇饭独立成一道料理的?

    是日本人。不好意思,不是别人。

    我不可思议地接受了这一发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牛肉丁盖浇饭,随后吃完

    了它。接下来,我时而望向身旁已经包装好的、只能看到图案的扫帚,悠闲地喝起

    了咖啡。

    这时,七个上班族走进店里。无论从眼睛、耳朵还是鼻子上,都能看出他们已

    经醉了。

    他们大笑着蜂拥而入,每个人的脸都一样红,声音高亢。从我旁边走过时,一

    股经过胃消化后再次喷出的酸溜溜的酒臭飘了过来。

    他们看起来很像常客,恐怕经常光顾这家店。没等服务员领位,他们就径直走到店面深处,在两张并排的桌旁哗啦哗啦占领了阵地。随后他们大声叫来服务员,点了啤酒,又陆续要了比萨饼、炸鸡块等。

    其中两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还有两个人五十多岁,剩下三人应该已经过了六

    十岁。从态度和说话的样子来看,他们恐怕是同一家公司的职员。在某场聚会后,他们热闹了一番,又来到这里继续喝第二场。

    我没做过公司职员,所以并不知道上班族在这种时候会聊些什么。我从书包里

    拿出笔记本,试着快速记录下他们的话。

    如今重读一遍,用圆珠笔写下的字难看而潦草,有些地方已经认不出来,但有

    趣的内容还是让我决定在这里誊写试试。

    “所以如果是今川义元就能赢德川家康。”

    “我知道啊。”

    “我果然不适合苏维埃。”

    “苏联!”

    “怀念。”

    “地球是蓝的。”

    “我是海鸥。”

    “哇,出来了啊,哈哈哈。”

    以那几个六十多岁的人为中心,大家各说各的,但也并非全然不听对方在说什

    么。这一点和大婶们完全不同。大婶们在闲谈时总是说着“哎呀是吗”“啊,真糟

    糕啊”,却完全不听对方的话,只是依次说着自己想说的事,就像唱卡拉OK一样。

    而大叔们则会一边简单评论对方的话,一边伺机插嘴,属于联合演出。

    “我好想让我老婆试着管理管理警视厅啊。”

    “啊哈哈哈,要抱着算盘睡觉吗?”“偶尔吧。”

    “佐藤先生真严格啊。”

    突然,看起来最年轻的人站了起来,向斜对面那个貌似最年长的人深深鞠了一

    躬。后者不知为何一脸失望。其他人开始跟着起哄。

    “菅原先生!我都想和佐藤先生一起拜托你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是!”

    “喂,喂。”

    “是!我要调到本部了。”

    “啊——啊——”

    “是!拜托了!”

    “好了,你快坐吧。话是有些难听,不过对不起,你还早十年呢。”

    “是!”

    “先发制人。”

    “是!先发制人!”

    “慢了可不行,攻击就是最大的攻击……这可是坐在那里的科长教的啊。”

    “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突然说要回去的是五十多岁的人。他看起来确实困了,却被安抚下来。

    “最好别回去,最好别回去。”

    “前辈那里很烦人吧。”“就是!”

    “没错,你要是能帮我们控制住,就能成领袖呢。”

    “对、对。”

    “说得没错。”

    “左先生,拜托了啊。来,跟我握个手吧。”

    “不是划清界限,而是要拍手庆祝吗?”

    “因为接下来就要接受指导,拍手庆祝了啊。”

    “不好意思。”

    “要是用剑道的话说,这个人就是师父。”

    “我得先观察才能做决定啊。”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时站时坐,最后还是离开座位,来到最年长的男人旁

    边,往地上一跪,开始边说“拜托了”边俯身行礼。这一幕就发生在咖啡厅的地毯

    上。

    最年长的男人见状摇了摇头。“我可不喜欢这样。”

    “这没什么不喜欢的,不是在工作上,而是从人生上拜托了。”

    “……”

    “虽然会给您添麻烦。”

    “说句实话,你之前又怎么样呢?”

    “对不起,我一直在喝酒。”

    “……”“能喝就好,能喝就好。”

    “哈哈哈,就是这么回事。”

    “能喝就好。”

    周围传来一片“能喝就好”的嘲笑声。

    这些举动到底算什么呢?女性应该没有这样的场面吧。而且女性若是和举行这

    种“能喝就好仪式”的家伙们一起工作,大概会又困难又痛苦吧。

    另外,喝不了酒的男性又该怎么办呢?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明白了就站起来。那样就明白了,会明白呢。”

    “会明白呢。”

    “好。”

    “彼此彼此!”

    最年长的男人突然向跪拜在地的男人伸出了手。

    “好——就这么定了!”

    有两三个人拍起手来。在这家店点啤酒,提供的是罐装啤酒和杯子。另一个六

    十多岁的人高高举起啤酒罐。

    “好,以前都是瓶装,这次既然是罐装,那就平摊!”

    “好主意!”

    “平摊!”

    “平摊再平摊!”

    “所以平摊。”“现在在说和呢。”

    “和、和、和,和有三个。”

    “要是三和肥皂[1]就糟糕了,会倒闭的。”

    “笨蛋,当然不一样,是不能起泡的。”

    “真棒!”

    说到这里,七个人一齐使劲鼓掌。

    “擦肩而过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大前辈!菅原先生!请赐予我智慧吧。”

    “我知道啦,好了,坐下吧。”

    “……泡、泡,我可说不出那种话。”

    “大家都说不出来啊!”

    “对不起,我,心情太好了。”

    “第一高中的老师嘛。一高一高一高!”

    “我输了,我去不了一高。是日大嘛,日大二高。”

    “是想法之一呢。”

    “一高这个想法,来一个。”

    “左先生!干杯!”

    “……”

    “左先生!一口气喝光吧!”“用中国话说是‘ganbei’啊。”

    “话要是没得说就完了,要是没得说。”

    “按你这么说,到早上都完不了呢。”

    聊着聊着,那个没有下跪的四十多岁男人走向收银台结账,睡眼惺忪的五十多

    岁男人踢了一脚座位也站了起来,猛地冲了出去。

    “不不不不,我都说不行了,不行啊。”

    “没问题啊,好了好了,没问题。”

    “不行了不行了。不好意思,请给我开发票!”

    “没关系,我很清楚的,所以不好意思,已经够了。”

    “你给我闭嘴,快拿发票!日期和名字都不用填。”

    “倒是给我坐好啊。”

    我想,外国人无法看懂这仪式般莫名其妙的举动。对我来说也是,他们到底有

    哪些话是认真的,我完全无法把握。和这种国家的男人们打仗一定很麻烦。

    “佐佐木先生,今天非常感谢。”

    “喂,要走啦!”

    不知何时,男人们已经聚集到了收银台前。

    “今天非常感谢,我已经很明白了。”

    “说什么呢,天不是才刚黑吗?”

    “什么啊,还要去吗?”

    “接下来是新宿,新宿。”“好,那就决定了!决定了!就去新宿!”

    “哎——”

    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二十分钟。他们就像暴风雨一样,点的比萨饼等食物剩了

    很多。

    这到底算什么啊?

    我想到了雄性野生动物的集体行动:角和身体的相互碰撞,威胁与靠近,骑在

    对方身上显示地位。他们的行为与这一切如此相似。

    一群人离开了。店内又恢复了安静,从天花板流淌下的背景音乐逐渐清晰入

    耳。女服务员站在刚才七个人所在的桌旁,收拾着空啤酒罐。空罐发出咔啦咔啦的

    刺耳声音,渐渐汇拢到了一起。

    [1]日本肥皂品牌,原制造商曾一度倒闭。有

    汤面日

    时我会觉得自己就要感冒了,浑身发冷。

    下午在家里用电脑写文章写得非常起劲,连时间都抛在脑后,完全沉

    溺在敲打键盘中,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屋里没开灯,已经有些昏暗,身

    上不知怎的阵阵发冷,肚子也饿了。从十一点吃过早午餐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东

    西。头部隐隐作痛,我心想不好,必须吃点东西。但现在才五点,吃晚饭还有些

    早。有营养,能温暖身体,还有充足水分的东西,就是汤面。

    我觉得能想到汤面的自己很了不起。这和晚秋的气温、就要感冒的身体不是正

    相配吗?

    不是拉面,而是汤面。汤面,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松软而温柔的气息,但又充

    满弹性。它和最近那些在用油、调味和面条上都胡乱强调自我主张的拉面完全不

    同,在那种店里,我理想中的汤面根本就不会存在。

    汤面应该在这样的店里:戴眼镜的白发老板顶着带皱褶的白色旧厨帽,说一

    句“欢迎光临”,静静地迎接我的到来。

    而那种全员穿着印有店铺标志的黑色T恤、戴着黑色头巾、大吼“来啦,新到客

    人一位”迎客的店,我可不想让那里的长发年轻店员给我做汤面。

    老板应该穿着内衣式的圆领衫,灰色的棉质长裤上系着脏兮兮的围裙,脚踩带

    裂缝的旧拖鞋。店中绝对没有“特制鲷鱼高汤盐味拉面(限定二十碗)”之类的菜

    单,也不会零零散散地写什么没有添加剂、内蒙古盐或天然秋刀鱼高汤。店里也会

    提供炒饭、炒面、饺子、炒蔬菜盖饭等,并且使用味精。如果点酒,店员就会从架

    子上拿下正好一合[1]的玻璃瓶装日本酒,原封不动地和杯子一起送上,当然是常温

    的。绍兴酒倒也有,是想尽力装成中华料理店的样子吗?

    但我想要的绝不是八百九十日元的特制汤面,而只是单纯的六百日元的汤面

    (顺便说一句,拉面是四百五十日元)。

    店里绝不是统一装修成红黑色调。冰箱上摆着画质很差的电视,吧台下方摞着

    沾满油污的、三个月前的《女性SEVEN》杂志。

    “来份汤面。”

    隔着吧台一点餐,坐在吧台内圆椅子上看体育报纸的老板啪的一声叠好报纸站

    起身,从老花镜上方瞥了这边一眼,平静地重复一句:“汤面一份。”

    他绝不会像穿着黑色T恤、裹着黑色头巾的店员那样连声高喊:“好,汤面一碗

    点单啦!”“好——汤面一碗!”那种高声呼喊到底算什么?与其说是为了客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真吵。还

    有他们在给面条控水时的夸张动作又算什么?不那样做就不行吗?看起来只像是虚

    张声势的表演。

    我不由自主地认为,在八百五十日元一碗的拉面中,肯定包含了店员的T恤费

    用、在T恤上印刷标志的费用、印花头巾的费用和控水的表演费用。我可不是为了吃

    什么印花头巾而来的。我难道跟印花头巾有仇吗?不,没有,我并不恨头巾。

    这都是关于我希望在车站前某家脏兮兮的、合我心意的中华料理店吃汤面的想

    法。听朋友说,横滨线的中山站似乎真有一家这样的店。

    理想中的形象有是有,但现实中我昨天去的是站前大楼地下餐饮街上一家面向

    家庭的普通拉面店。我没在这里吃过拉面(也不是特别想吃),但汤面就是普通的

    汤面,味道还是不错的。

    汤面中包含着炒蔬菜这一拉面中没有的热闹过程。在中式炒锅中依次放入猪肉

    片、胡萝卜、白菜和韭菜,唰唰翻炒起来很有意思,那种声音令人愉悦。放进圆白

    菜,再加上豆芽,场面就会越来越热闹。此时加入汤汁,蔬菜的精华眼看着渗出

    来,汤也越来越美味。

    首先把汤盛到碗里,将另外煮好的面条放入汤中,接下来将各种蔬菜盛到面的

    上方,就完成了。热气弥漫在堆成小山的蔬菜上,让人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圆白菜、豆芽、洋葱、胡萝卜和韭菜,昨天还加了小白菜和木耳,但我也很喜

    欢那种以豆芽为主的白花花的汤面,不加那些五彩斑斓的东西也可以。

    面完全被蔬菜遮盖。撒上大量胡椒,将蔬菜在汤中浸过后夹起来,呼呼地吹一

    吹,等热气散开后便放入口中。很烫,但很好吃,被盐味汤汁的鲜美包裹的豆芽美

    味异常。没错,身体追求的就是这个。正确,太正确了!

    豆芽的爽脆口感仍略微留在口中,绝妙无比,不油腻这一点也让似乎患了感冒

    的五脏六腑非常舒服。很高兴芝麻香油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过头,而且我也想稍后再

    自行放辣油。

    蔬菜的小山吃到快要崩塌时,我把面从下方拽出来,全新的热气呼地升起。面没法像拉面那样拽出很长,所以只吃露出来的部分。略带黏性又充满弹力的面和盐

    味蔬菜汤形成绝妙的搭配,着实好吃,身体充满了获得照料的充实感。

    感冒恐怕只能从身体里逃走了吧,是被汤面推出去的。啊,想到汤面真是太好

    了!我咔嚓咔嚓地嚼着蔬菜,吸溜吸溜地扒着面条,热气腾腾,回味无穷。

    就是这个,别无他选。毫无疑问,能想到这点的我实在了不起——我又说了一

    遍。

    用调羹喝了口汤。啊,好喝!汤里浸满了蔬菜的甜味,而引出它的正是盐味。

    汤面和拉面完全不同,在吃的过程中,汤的味道会渐渐发生细微变化,炒过的蔬菜

    不断将味道融进汤里。这么一想,我感觉精神更好了。

    接下来,我将面和蔬菜一同放进嘴里。面的少许黏弹和蔬菜爽脆的口感在口中

    碰撞,无法形容的大战带来了全新的美味。潜藏在蔬菜中的猪肉并不像拉面中的叉

    烧肉那样傲慢逼人,它就像蔬菜的伙伴,不动声色地扮演它的角色。这该说是像加

    入了日本国籍的外国运动员吗?将汤面团队带向胜利的猪肉接受了对英雄的采

    访。“非常感谢。我已经是蔬菜了。”那是比蔬菜更像蔬菜的肉。

    吃到这里,我浇了一圈醋,场景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中途加醋是我的习惯,而

    不是一开始就加。一倒醋,整碗面的味道就会再次紧致起来,刺激着日常的口味。

    略吃两口,再滴上辣油,便是又一次重置。

    面和蔬菜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浑浊的汤中,用筷子找出来吃的过程越来越像寻

    宝。哦,面还有这么多。发现豆芽了。哦,是圆白菜的菜心吗?不管了,吃了吧。

    木耳怎么还有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只剩下汤了,我用调羹喝了起来。对身体好,对身体好——我一边像

    念咒语一样想,一边喝了进去。也曾一度想剩下一些,但动作停不下来。喝着喝

    着,碗底隐约露出,一粒粒黑胡椒清晰可见,可我仍然无法停手。最后,我放下调

    羹,双手端起面碗,连胡椒一起哧溜哧溜喝干了最后一滴汤。啊——真好喝!我吃

    饱了。这是我的心里话。

    拿过杯子喝了口水,不知为何,连水都变得好喝起来。啊,真暖和,连汗都慢慢冒了出来。

    来到外面,秋天冰凉的空气沁人心脾,头疼和寒战已经不知去向,体内充满了

    善待身体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多亏昨天的汤面,今天的我连“感冒”的“感”字都感觉不到了。

    [1]日本的容积单位,1合约为180亳升。在

    老爷子的晚餐

    吉祥寺的车站大楼里,有一家无论何时都热闹非凡的面包店。

    店里设有咖啡座,可以点一杯咖啡,享用刚买的面包。我也经常这么

    做。

    那天也一样,下午五点半买完东西,我想吃点咖喱面包配咖啡,便顺道去了一

    趟。店内很拥挤,三台收银机前都各排着五六名客人。我用托盘托着一个咖喱面包,正好排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身后。

    老爷子身高大约一米五五,穿着黑色的长款羊毛大衣。白发剃得很短,但并没

    有秃。我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托盘,上面放着饭团、豆馅面包和夹着巧克力的三角

    形法式吐司。吐司是我刚才看到过的夹心面包,“一点点法式”[1]的名字说出来让

    人很难为情,一个一百四十日元。

    这家店的法式吐司是用鸡蛋、牛奶、砂糖和黄油包裹后烤制的,“一点点法

    式”是在其中夹上巧克力。与“一点点”的清爽利索相比,巧克力馅厚达一厘米。

    我正在想这些肯定是带回家吃的,结果老爷子在收银台前点了一杯冰咖啡。要

    在店里吃吗?时间有些早,但从分量上看,应该是晚饭。

    是独居吗?

    在如此人来人往的车站里的面包店,冰咖啡、饭团、豆馅面包和巧克力法式吐

    司,就是老爷子的晚饭吗?

    我的胸口有些抽痛。

    那天是十二月十九日。腊月的热闹中充满了躁动的喧嚣,每次自动门一打开,这种氛围就会流入店中。老爷子托盘上的冰咖啡里满是碎冰,怎么看都冰冷彻骨。

    我点了热咖啡,付了钱,走向咖啡座。那里有四张小桌子和一个吧台席,与收

    银台的热闹正相反,也许是时间原因,几乎没有人使用。

    我在与老爷子隔了一张桌子的位置坐下,背靠墙壁,而老爷子背对店内,就在

    我的斜对面。

    这时,我第一次看到了老爷子的脸。他显得颇有修养,充满智慧,额头和眼睛

    周围刻着深深的皱纹,黑眼珠又大又亮。从纵向看,他脸的下半部分像被啪嚓一下

    压扁了一样有些萎缩,嘴边布满细细的褶皱,让人不禁想象他的大部分牙齿或许已

    经掉了,而且并没有镶假牙。

    我在咖啡里加了牛奶,用湿纸巾擦了擦手。老爷子也用湿纸巾仔细地擦了遍

    手,目光一直盯着饭团,然后他就像按下暂停按钮一样静止不动了。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由得凝视着他。待他一动,我立刻就明白了。他是在读饭

    团的玻璃纸包装上关于打开方法的图解。饭团的包装方式和便利店里的一样。

    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剥掉白色细绳状的塑料膜,略微一想,便一边转动饭团,一

    边将所有包装都取了下来。然后,他把包装用的玻璃纸推到桌子边缘,将包裹在酥

    脆的海苔中的饭团放在托盘上。

    此时,老爷子的注意力暂时离开了饭团,往冰咖啡里扔了两块树胶糖。

    我父亲也是如此,老年人还真是意外地喜欢甜食。

    啊,又加了两小盒牛奶。

    饭团和冰咖啡不是完全不搭调吗?这么一想,我嘴里立刻出现了一种难吃的感

    觉。父亲也是如此不拘小节。

    我想起了自己的咖喱面包,于是吃了一口。牙齿留下的半月形截面中可以清楚

    地看到黄色的咖喱,那颜色和香气让我感到自己比想象得更饿。咖喱面包表面香

    脆,咖喱的香味和些许辛辣混合在一起,猛地勾起了食欲,让我再次认识到咖喱那

    强大的魅力。面包本身也烤得很透,充满柔软的弹性。

    一个咖喱面包突然就变得不够了,我不知怎的有些担心,但喝了口咖啡后又稍

    微平静下来。看了看老爷子,他并没有碰树胶糖和牛奶各加了两份的冰咖啡,而是

    双手拿着饭团,像行礼一样正对着它,咬了一大口。

    那是什么饭团呢?

    老爷子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继续豪爽地吃着饭团,让我想到了日本猴子。这

    时,老爷子终于抬起头,闭着嘴继续咀嚼。嘴部每蠕动一下,不仅下巴,就连下半

    张脸都上下斜着做出激烈的运动。当运动停止后,老爷子没有喝咖啡,而是喝了一

    口杯子里的水。难道是将嚼到某种程度的食物用水送下去吗?饭团里夹的似乎是鲣

    鱼干。

    我咬了一大口咖喱面包,充分品尝后咽下肚,又啜了口美味的咖啡,目光就再

    也无法从老爷子身上离开了。老爷子就像在操作工业革命时期的机器,下半张脸骨碌骨碌咔嗒咔嗒地连续运

    动,随后便咕咚一口咽下饭团。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就着冰咖啡吃饭团。

    接下来,老爷子开始用吸管使劲搅拌冰咖啡。我父亲也一样,总是不厌其烦地

    搅拌咖啡,每天早上勺子刺啦刺啦擦过杯底的刺耳声音曾让青春期的我烦躁不已。

    老爷子也相当固执地搅拌着咖啡。冰块咔啦咔啦地撞击着玻璃杯,但我早就过了青

    春期,已经不会再烦躁了。

    搅拌完毕,老爷子没有喝,而是双手拿起巧克力法式吐司,张大了嘴,从三角

    形吐司的一角大口咬了下去。随后,他就像横纲[2]在相扑比赛入场后平举双臂慢慢

    起身时一样,紧盯着对方抬起脸。

    这时,暂停按钮再次被按下。他的上半张脸也像被压扁一样,眼睛旁边皱纹密

    布,嘴里还咬着面包就陷入了静止状态。这是怎么了?

    我正想着,暂停就被解除了,老爷子开始用手拉出嚼过的面包。面包从口中缓

    缓露出,老爷子的鼻子上也聚满皱纹,皱着眉头目视前方,继续向外拉面包,整个

    过程就像拔河一样,不过面包最终还是全部出来了。

    完全没有嚼碎。这个法式吐司比看起来强韧得多。老爷子的门牙果然几乎都掉

    光了。

    面包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夹在中间的巧克力啪嗒啪嗒掉在了桌上,外层似乎是

    凝固的。老爷子注意到了这一点,腾出拿面包的右手,用食指一片片粘起巧克力碎

    片送入口中。

    收拾干净后,老爷子将已经松散变形的吐司一角再次放进嘴里。他右侧上下的

    槽牙似乎还在。就像猴子用牙剥甘蔗皮一样(虽然没见过),他将吐司深深塞进口

    腔右侧,斜过皱巴巴的脸,猛地拉出了面包。

    我不由得在心里说:加油。不过这加油的对象实在太奇怪了,也可以说是我心

    中恶魔的声援。

    变形的吐司渐渐出来了,但这次似乎多少在口中留下了一些。老爷子的下半张

    脸激烈地蠕动着,下巴扭曲。第一印象中那智慧的模样已经消失,一切举止都显得有失体统。

    吃吐司告一段落后,老爷子用吸管喝了几口冰咖啡,右手食指又开始捡食巧克

    力,手指在嘴和桌子之间往返,谨慎再谨慎。

    随后,老爷子又把吐司放进嘴里,再度挑战。他的目光空虚呆滞,咀嚼时仿佛

    都在颤抖。面包被缓缓拖出,巧克力撒了下来。这已经不是在品味是否好吃了。在

    老爷子的奋斗中,吐司到处都是断裂、塌陷和拉伸,曾经的直角三角形溃不成形,有气无力。

    老爷子咀嚼着咬下来的少量吐司,再次去捡巧克力。他左手里的吐司无力地垂

    向桌面,我不禁想起了一张照片上的姥鲨尸体,那是被太平洋上一艘货船误当作长

    颈龙打捞上来的。

    老爷子就让姥鲨那样挨在桌面上,仔细地捡起碎巧克力放进嘴里。

    明明不用,那种事情明明不用做,请不要再捡桌子上那么细小的巧克力碎屑

    了。不,在艰难的奋斗中,可能只有那巧克力细微的甘甜才是乐趣与美味。我头脑

    中大笑的恶魔已经消失了。

    不知不觉,我吃完了咖喱面包。喝干剩下的咖啡后,空空的肚子已经被某种别

    的东西填满了。

    如果这就是老人今天的晚餐,那么这菜单里可是没有一样热乎的东西。接下来

    他要回去的家里有人等他吗?还是没人呢?上了年纪,也会有肚子空荡荡的时候,然后便独自来到这里,吃下自己选择的东西,和我一样。

    我率先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老爷子的托盘里还剩豆馅面包。还没有碰过的面包圆滚滚、滑溜溜的,带着些

    光亮。

    [1]原文意为“巧克力法式吐司”。词中“巧克力”的发音在日语中与“一点点”相似。

    [2]日本相扑运动员最高级别的称号。母

    萩饼与军队

    亲今年七十八岁了。她在山梨县的山间小镇长大,上女校的时候经历

    了太平洋战争。

    去年偶尔回父母家时,正好赶上彼岸会[1],母亲做了萩饼。小时候,我曾在晚

    饭时吃过好几次萩饼。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都是在彼岸会期间。不知为什么,记

    忆中都是把很大的萩饼放在饭碗里用筷子吃的画面。为什么会选择看起来那么费劲

    的吃法呢?萩饼有小豆的、芝麻的和黄豆面的,我喜欢最后一种。

    说到萩饼,母亲曾无数次给我讲过一段故事,那是她在战争时期上女校的回

    忆。当时,母亲和我的外祖父一起,去水户的偕乐园与她参军的哥哥会面。故事拉

    拉杂杂,没什么重点,但是在听来的有关食物的故事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也许因

    为这是生下我的人在青春时代的真实经历吧。

    “哥哥上中学五年级[2]时,有十八岁吧。他志愿去做了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是甲种的,当时应该是四年级。

    “预科练习生可是女学生们仰慕的对象呢。唰啦一下穿上带有七颗纽扣的藏青

    色制服,再坐上列车。一提到哥哥,我也多少有些自豪。那时我上女校一年级,还

    只有十五六岁。

    “那是在战争结束前两年,哥哥已经换上了冬天的制服,应该已经十月了吧。

    我和爸爸,也就是你死去的外公,我们两个人曾去水户的偕乐园见我哥哥。

    “在接受预科练习生的训练期间,当然不能回家,连寄给家里的信也都会被检

    查,所以也不可能在便笺上写‘几月几日会在偕乐园吃午饭,到时候能见面请来

    吧’之类的话然后寄出来。如果被发现写了那样的内容,就完蛋了。

    “但不知是怎么办到的,信真的寄来了呢。哥哥只是写了很短的信,问爸爸妈

    妈,你们都好吗。然后他又写了预科练习生们会参拜水户的某座寺庙,最后添了一

    句‘会在紧邻的偕乐园吃午饭’。这样的信是怎么寄出去的,是从哪里寄出去的,我很好奇,因为这样的内容肯定是要保密的。

    “听说在年轻的预科练习生们参加训练的地方,到了周日,就会有普通百姓专

    门照顾他们,哥哥大概就是拜托那样的人帮他寄的信吧。毕竟当时也没有电话。

    “于是到了信里写的那天,我和爸爸就从山梨的家里去了茨城的水户。哥哥是

    长子,在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中,他最疼我这个大妹妹。

    “当时的车票可没那么好买。我们提前好几天就去车站排队,终于买到了两

    张。为了中午到达水户,我记得我们坐的是早上四五点的头班火车。来到车站的时

    候,周围还漆黑一片。当然,那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车。不过就算那么早,开往东京的火车还是挤得不得了。我们没地方坐,就一直站着,换车后也一样,一直站到

    了水户。

    “你外婆,也就是我妈妈,临行前一晚做了很多豆馅萩饼,不但包括我哥哥的

    那份,还说如果哥哥的朋友在场,也让他们一起吃。我记得好像做了二十个大个萩

    饼吧。我家是开店的,糯米和小豆都有。

    “然后我们在午前就到了水户,那里有好几百个士兵呢。大家都穿着七颗纽扣

    的藏青色制服,裹着白色绑腿,戴着叫什么来着,就是警察戴的那种上面很平、有

    帽檐的帽子,深深地压在眼睛上。站里站外全是那样的人。

    “信上并没有写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真能在这些人当中见到哥哥吗,我一下子

    不安起来。本来我们就没给他回信,说我们今天要来,所以哥哥应该也不知道我们

    是不是来了,可能也正坐立不安,不知道该不该抱有期待吧。

    “于是我们先出了站,来到偕乐园的入口一带,站在路边等着。当地人恐怕也

    都出门了,还有些人可能是从附近的县来的,总之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真是人

    山人海。大家都想见儿子或兄弟一面吧。我们就那么等着,看哥哥会不会从这人墙

    的缝隙前走过。

    “不一会儿,车站的那些士兵呼啦一下就过来了,有好几百人。我和爸爸简直

    把眼睛瞪得像盘子那么大,可是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都

    看不见脸,而且一言不发地走得很快。我们拼命找,但完全看不到。

    “结果,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偶然,就在那人潮中,我找到了哥哥。我刚一惊,哥哥也在那一瞬间看向了这边,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啊,看到了!’我告诉爸爸,爸爸也问我‘在哪里’,可是他们不可能停

    下脚步,渐渐地就走远了。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哥哥在,我和爸爸就追着那群士兵进

    了偕乐园。

    “偕乐园是什么结构,又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和爸爸

    走来走去拼命寻找。预科练习生们在园内似乎也是自由活动的。

    “后来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是谁找到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们见面了。毕竟哥哥可能不知何时就会被招进特攻队,被迫坐上零式战机啊。他才十八岁,和如

    今的十八岁孩子完全不一样,当然,那时的环境也决定了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哥

    哥还是太年轻了,也有那个年龄的孤独感吧。

    “于是,爸爸、哥哥和我钻进了公园一角也不知是草还是矮树丛生的地方。到

    头来还是没办法毫无顾忌地见面,那时就是那样的氛围。所以,大家都一声不吭,偷偷摸摸地坐在树丛里,谁都不说话。不过等我们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有了好多像

    我们这样的父母与子女,都坐在树丛里,打开便当之类的东西正在吃。

    “见到了一直想见的哥哥,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哥哥问爸爸‘妈妈还好

    吗’,爸爸说很好,又说弟弟、妹妹以及邻居家的某某人都很好。我心里堆满了想

    要说的话,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句也没说出来。最终我说的是‘接下来你要

    做什么呢’。

    “听我一问,哥哥低下头不说话了。恐怕是不能说吧,因为那都是绝对的秘

    密。当我意识到‘啊,问错了’时,都已经晚了,整个氛围都消沉了。

    “这时爸爸说:‘来,做了萩饼呢,吃吧。’然后拿出了用报纸包着的萩饼。

    哥哥‘嗯’了一声,点点头,吃了起来。吃了一口,哥哥便说真好吃,爸爸说了

    句‘是吗’,也开始吃。我也吃了,是妈妈做的大个萩饼。你还记得吗?外婆做的

    萩饼很大吧?

    “我们什么也没说,三个人只是吃萩饼,就坐在树丛里。但我完全咽不下去,只是咬一点放在嘴里嚼。嚼着嚼着我就哭了,止都止不住。抬头一看,头上的天空

    很蓝。哥哥一个劲地吃,吃了有八九个。爸爸笑着说:‘吃那么多肚子会坏的,又

    该被骂了。’可是哥哥只是默默地吃着,什么也不说。

    “突然,像警报一样的声音响了,已经不得不走了。是啊,我们见面的时间可

    能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哥哥对爸爸说,同一个镇上的某某和某某也挺好,让爸爸转

    告他们的家人。爸爸说‘是吗,我知道了,那把这个给那些朋友吧’,把剩下的萩

    饼交给了哥哥。

    “就这样,我们走出树丛后就告别了。哥哥走出去后又吃起了萩饼。他一边吃

    一边走,回头向我们微微鞠躬,然后给我们留下了吃萩饼的背影。我看着哥哥的背影逐渐变小,只是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我知道不能哭,所以没有出声,可是眼泪完

    全止不住。

    “哥哥恐怕吃了十个或是十二个萩饼吧。现在想起来很奇怪呢,他真的那么能

    吃吗?为了不粘在一起,每个萩饼下面都垫了薄纸,那小小的纸片从哥哥手里飘

    落,在风中飞来飞去,那样子该怎么形容呢,是悲伤还是别的呢?至今我也无法忘

    记,哥哥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萩饼的呢?

    “那时哥哥提到的朋友大都坐着零式战机死去了,活着回来的除了哥哥,就只

    有两个人。

    “你见过吧,你舅舅那时的照片?穿着作战服乘上零式战机,脖子上系着雪白

    的围巾。当时他看起来威风凛凛,真是我的骄傲。现在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就像

    中了酒精的毒一样,每天从早喝到晚。

    “我总是在想,战后已经过了五十年,当时又有谁能想到世界变成了如今这个

    样子呢?”

    [1]在春分日和秋分日前后举行的念经、扫墓等佛教活动,每次各七天。

    [2]日本旧制中学是五年制。寿

    不像样的寿喜烧

    喜烧是散发着浪人气息的料理。有说法认为,寿喜烧的名字来源于过

    去人们用农具中的铁锹[1]当作锅。这样的说法洋溢着野趣,加重了浪人

    的气息。

    用热气腾腾的、甜辣味的肉蘸着冰凉的生鸡蛋吃,那份温度与口感都让人欲罢

    不能。将没有充分混合的蛋清哧溜哧溜地吸入口中,也是一大乐趣。寿喜烧搭配的

    生鸡蛋真是绝顶美味。

    生鸡蛋的代表性吃法是生鸡蛋拌饭,这点我心里很清楚,那毫无疑问是美味,但寿喜烧的生鸡蛋也同样好吃。如果没有生鸡蛋,我就不会吃寿喜烧。而且每次吃

    寿喜烧,我都一定要用两个生鸡蛋。要是不能再来一个,我的寿喜烧就会在那一瞬

    间被毫不留情地终结。

    被生鸡蛋包裹的肉总有种谦逊的感觉,威风已然不在,但牛肉特有的美味和咀

    嚼时充沛的肉汁并不会有所减损。肉这种东西,是能够唤醒人类的动物本能的食

    物。这种野性的现实被名为生鸡蛋的另一种野生物体中和,实在美妙绝伦。

    然后再看看配角的真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温柔和缓。

    寿喜烧里的魔芋丝也非常好吃,和关东煮中的完全不同,上面挂着肉汁,稍微

    透着酱油味,和生鸡蛋十分相配。纤细弯曲的魔芋丝和黏稠的鸡蛋混在一起,口感

    异常舒服。

    豆腐是展现日式纤细的极致,但只有在寿喜烧中,烤豆腐的坚韧和粗犷是必需

    的。嫩豆腐太软,完全没办法撑起这样的场面。这也许是因为寿喜烧算是一种非常

    粗野的料理吧。粗野,虽然还不到野蛮的地步。

    我非常喜欢豆腐,但是在寿喜烧中,豆腐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配菜。用余光一

    瞥,说一句“有烤豆腐吗,好”,豆腐就是这样的角色。我确实是在耍威风,但这

    里的“好”语气并不轻,而是信任的话语。平时不怎么说出口,但还是希望它就在

    那里。万一发生意外,如果烤豆腐在那里,我就会很有底气,豆腐上的焦痕看起来

    十分可靠。你能为我守在这里,烤豆腐,你就是寿喜烧的看守人。

    然后是茼蒿。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茼蒿,就是在吃寿喜烧的时候。那时我还是

    个孩子,觉得茼蒿又苦又有青草味,但又觉得那肯定是大人的味道,大人会觉得好

    吃。后来我不知不觉成了大人,茼蒿成了我的大爱,在寿喜烧中不可或缺。如果没

    有,我就会变得满心郁闷。

    茼蒿承担了寿喜烧的色与香。绿色在寿喜烧的锅中风景里格外重要,如果没有

    那份绿,整个锅就会变成老掉牙的颜色。而它强烈的香味不输给肉,又能衬托出肉

    的美味,再加上出色的口感,真是才貌兼备的好女人。

    啊,写着写着,我都想吃饭了。大葱也不错。一定要是斜切的白色长葱。只有在这种时候,青葱、小葱和胡葱

    都不行,在肉汁中渐渐变软的白葱才好吃。

    火锅里的葱很容易变黏,而烤肉中的葱外表很快就会变得焦黑,里面却还未断

    生,辛辣呛人,很多人都敬而远之。与此相对,寿喜烧里的葱正处于中间的状态,虽然也有黏糊糊的、啪嗒一下掉下来的时候,但依旧保留着些许爽脆的口感,又已

    经开始变软,带着肉的香味,简直恰到好处。

    对我来说,配菜有这些就够了。其他的,比如白菜,没有也无所谓。香菇也没

    有必要。如果要放,还是金针菇更好。

    有时也会放切成薄片的笋,口感格外舒服。看到笋在锅里,我就会不由得惊

    叹。笋是配菜中最貌美的一个,不过也因此有些装腔作势,还是不要为好。

    面筋有时也会出现。我知道面筋里面饱含汤汁,十分美味,但口感太过飘忽不

    定:说你呢,别拖拖拉拉的,给我干脆点!今天你就回去吧,不需要你了!

    写了这么多,我变得无论如何都想要吃顿寿喜烧,便在刚才去了一趟许久未去

    的寿喜烧专营店。我邀请了最近对我多有关照的两位年轻女士,三人一起去了那

    里。

    太好吃了!

    我们先点了三人份,因为太好吃,又追加了三人份的肉和蔬菜,结果肚子比预

    想中饱得要快,最终没能吃完。与其说这是浪费,不如说是很不像样。

    身为堂堂男子汉,我万分不甘。正因为非常美味,这份不甘又增加了几分。明

    明从早上起,我就有吃寿喜烧的打算,而且中午也只吃了一碗油炸豆腐荞麦面。女

    士剩下无所谓,但男人不行。如果是浪人,恐怕把肚子剖开也要全部吃光。我可真

    是个懦弱的人。

    于是我和女服务员商量,对方问我是否可以先把剩下的食材煮熟放进容器,和

    米饭一起做成寿喜烧便当带回家。我一惊,还有这样的办法吗?

    我把寿喜烧便当送给了一个朋友,他在我工作地附近的一家音乐工作室工作。前一天他刚丢了钱包,里面放着他的全部财产。寿喜烧便当让他格外兴奋,真是太

    好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懊恼不已。我为什么没能吃完寿喜烧?从结果上来看是可喜

    可贺的,但回到家后,我仍然嘀嘀咕咕地继续思考。这么不像样的寿喜烧,我怎么

    也接受不了。

    最后,躺在被窝里,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切都是女服务员的错。最初她为

    我们煮的时候还不错,后来每次查看情况时,她也都会放些肉或蔬菜,再撒上糖,加上汤,还要调整火力大小,但这种忙忙碌碌打乱了我的用餐节奏。她放入肉和蔬

    菜的速度远远快过我消化的速度,于是饱腹感来得比预想中早了许多。最初她做准

    备时,要是我能干脆地说一句“接下来我们自己来”就好了。

    最开始狼吞虎咽,然后稍微减慢速度,在谈笑中一点点品尝,寿喜烧果然还是

    要这样吃,虽然这种吃法会让男人看起来有些软弱。炖煮过头变成茶色的魔芋丝蘸

    着鸡蛋实在美味,而这次并没有呈现出茶色的状态。

    肉也一样,煮过头了就会更显绝妙。所以我时常会把肉藏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

    方长时间炖煮,比如放在锅边的魔芋丝或茼蒿下方,聊天时也能时刻监视。一旦出

    现要暴露的迹象,我就会慌忙装作要夹别的东西的样子,伸出筷子保护我的肉,若

    无其事地把它移到别的隐蔽处。煮过头的肉就这样在暗中成熟,当我默默夹起来,蘸着鸡蛋放进嘴里时,那份不可言说的欣喜便会涌上心头。充分入味的肉与其说是

    肉质紧实,不如说是已经变硬,但这才是我的绝妙美味。这就是一边说着笑话,一

    边佯装不知做出的煮过头的肉。

    就这样,我在角力中失败了,没有完成自己的寿喜烧。我的寿喜烧不应该交由

    女服务员全权处理。

    不过,邀请两位年轻女士去吃寿喜烧,这也许就是个错误。如果浪人看见,恐

    怕会嫌弃地皱起眉头。真是无地自容。

    就让我们四五个汉子围在锅旁,一边用茶碗大口喝酒,一边尽情地挥洒男人的

    臭汗与野蛮,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威风凛凛的寿喜烧吧。[1]在日语中,“寿喜烧”读作sukiyaki,“铁锹”读作suki。浪人的独酌日记早

    ×月×日 被认为遭到绑架的男人

    上醒来,我发现自己没换衣服就睡倒在工作室的沙发上。是中央线列

    车奔走的声音把我吵醒的。

    昨天,我在神田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末班车前才返回工作室。查看完邮件后,也许是安心感让我紧张全无,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时如果直接回家睡觉就好了。

    但是为了治愈那份疲倦(?),我独自去了常去的居酒屋。那原本是不应该

    的,可我咕咚咕咚灌下啤酒,又喝了一两杯凉的日本酒。

    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睡在沙发上了,狭小的沙发让身体备感疼痛。

    我慌忙走出工作室,骑上自行车回了家。时间是清晨五点。我换上睡衣,又睡

    了一觉。

    九点起床准备去工作室,我发现书包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看来是忘在工作室了,虽然这种事从未发生过。然而,来到工作室,我依然没

    有找到书包。这可糟了!笔记本和原稿之类的都在里面。但不知为什么,我向来都

    放在书包里的钱包从一大早就在牛仔裤口袋里。

    我再次骑车返回家中寻找,不过还是一无所获。到底在哪里?我能想到的只有

    那家居酒屋。可只有钱包没有书包又是怎么回事?

    我惴惴不安地等着居酒屋开门。过了傍晚五点,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拨通了居

    酒屋的电话。

    “啊……我是久住。”

    老板立刻用奇妙的声音说:“啊,是你啊。怎么了?”我未加考虑便说:“呃,我没落东西吧?”

    “落了啊。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到底怎么了?”

    “哎?”我的大脑瞬间一片混乱。难道我喝醉后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昨天你回去前说你去取趟钱包,去去就来,但再也没回来,在场的客人们都

    很担心你呢,都问刚才的客人到底怎么了。”

    啊!我的记忆突然回来了。没错,我正准备付款,发现没带钱包,觉得应该是

    落在工作室了,便把书包放在店里,跑了回去。

    我平时都会骑车,但那时下着小雨,店铺又近,便把车放在了工作室。

    这样的奔跑似乎再糟糕不过了,冰凉的日本酒一下子上了头,我完全忘记了回

    到工作室后的情形。

    但钱包在口袋里,证明它恐怕就是在工作室里的桌上。我把钱包揣进口袋,然

    后又干什么了呢?是想稍微躺一下吗?为什么?结果就那样昏睡过去了。

    倒是快回去啊!

    听老板说,大家都在谈论我是不是被卷入了什么案件,比如被绑架了,或是被

    黑帮揍了一顿倒在路边。打烊后,老板一直等我等到凌晨四点,真是对不住。书包

    还在真是太好了,但我实在抬不起头。

    我已经没脸再见那时在场的客人了。酒

    ×月×日 爱说谎的男人

    馆的客人里,不时会有爱说谎的男人,也就是骗子。

    过去我在父母家附近的小酒馆独饮时,曾有个留着长发的美少年跟我

    搭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是漫画家吧?我在读您的漫画,一直想和您打声招呼。

    其实我也在画漫画,画的是少女漫画,只是不怎么受欢迎。”

    对方的态度很认真,于是我就跟他聊了一会儿漫画。不过我几乎没有读过少女

    漫画,因此也就是聊聊绘画的材料和技巧之类的话题。从那以后,每次在那家店碰

    面,我们都会闲聊几句。

    后来,他开始和在那家店认识的女孩交往。但是两人不到半年就分手了,他也

    突然不再来了。

    “其实他谎话连篇,什么漫画家之类的,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个靠父母供养的

    无业游民。”

    当那个女孩如此告诉我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对于他的漫画家身份,我一直深

    信不疑。

    “不知那该叫妄想症还是什么,在咖啡厅里吃着肉桂吐司,突然就开始啪嗒啪

    嗒掉眼泪,说什么‘想到了以前交往过的女孩’,说了很多那个已经去世的女孩的

    故事,但全都是骗人的,和他之前说过的住址和工作完全不一样。”

    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啊。

    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店中,我都遇到过这样的骗子。如果把无关紧要的谎言也

    算在内,那么每家酒馆里似乎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的人。

    有个骗子曾经把乐器带到店里,自称是音乐人,在音乐工作室里负责演奏低音乐器。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

    有人觉得他“怎么看都很可疑”,于是趁他不在时,常客们总结了他的言行举

    止,觉得他并不像是靠音乐吃饭的。

    有一次,微醺的他说了句“下次我会去洛杉矶给某歌手录配乐”,一个常客觉

    得时机终于到来,立刻询问是什么时候,他也当即说出了日期。大家纷纷表示“哎

    呀,好厉害”,他每次来到店里,就会有人追问“就快要去洛杉矶了吧”或“买点

    礼物啊”。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怎么碰到过他。

    那时,所有常客都已经知道他是经营赛马的地下赌场的,但他本人并未注意

    到。于是他就这样“去了洛杉矶”,然而就在录音工作本应如火如荼的时期,仍有

    个常客在车站看见过他,真是破绽百出。

    后来,他明明直接过来就好,却从“成田”打来电话,说“现在已经回来了,直接来店里”。常客们聚到一起等待,看着他拖着大旅行包、礼物和乐器走入店

    中。为了忍住不笑,所有人都拼了老命。礼物是每个人一份牛肉干。

    店里拥挤不堪,于是店主问:“这包有些碍事,放到那边可以吗?”酒兴正高

    的他立刻回答:“啊,不好意思,没问题。”店主一拿起包,轻飘飘的,里面似乎

    什么也没有。这真是不折不扣的漏洞百出。绞尽脑汁地说了很多旅行见闻后,他终

    于筋疲力尽地回去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店里,也许是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氛

    围。

    我总觉得他十分可怜,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声名狼藉的诈骗犯,也有其他店铺已

    经禁止他出入。

    还有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男人,自称摄影师,无论何时都拿着部大相机为客人

    拍照,但没有一个人收到过他的照片。

    还有个年轻人,自称是西武铁道集团堤氏家族的一员,和皇族也是远亲,毕业

    于剑桥大学,开着福特水星车。但是一查到底后,发现他就住在一家寿司店二楼没

    有浴室的公寓里。

    这些人的特征是独自前来喝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此外他们在一家店不会待超过两年,应该是去别的店铺了。

    说得好听点,他们说谎似乎是为了和大家成为朋友。他们并不想用谎言来自

    夸,只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才那么做,一听有人说起吉他,自己便也不由得说出

    了“我也有把马丁D28”。

    要说可怜,这也的确是群可怜的人。但向靠这种方式认识的谨慎的客人借钱并

    且一去不还,一旦变成这种事态,可就不能只当笑话说说而已了。

    我若是在酒馆撒谎,恐怕最后会难受得连夜逃走吧。我

    ×月×日 阻塞交谈的人

    到神保町办事,没想到很痛快就办完了,便想着是否去一趟总是独自

    喝咖啡的“Sabouru”,或到雅致的居酒屋“兵六”喝一杯再回家。

    若干家这样的店汇集的街区总让我感到十分开心,而且神保町也有旧书店街。

    买上好几本书,走进熟悉的店,独自边翻书边喝啤酒,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神保

    町,我爱你。

    沿着靖国通向前走,不经意间遇到了几年前曾经共事的编辑。这是一位四十多

    岁、极其认真的男士,我们站着聊了几句,他问我要不要去喝点啤酒。要是平时,我肯定会说“正合我意”,但这次不一样。这位编辑是个好人,但我很不擅长应付

    他。不过我本来也打算喝一杯,便说了句“可以吗”,向啤酒馆“Luncheon”走

    去。

    说到为什么不擅长应付他,因为我们曾经有绞尽脑汁却无话可说的时候。他总

    体来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忽然想到上次把原稿交给他后,我们来的也是这家啤

    酒馆。

    我们点了啤酒。等待啤酒送上桌的几分钟就已经颇为漫长了,只要有啤酒就

    好,我想。我们两人都不抽烟,因此也愈显无聊。

    “你忙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算忙,昨天已经校对完毕了。”

    “是吗,那就是告一段落了。”

    “嗯。”

    到了这里,对话就停下了。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

    啤酒送了上来。我们并没有碰杯,只是举起酒杯说了句“辛苦了”。我咕咚喝了一口,啊——

    沉默再次降临。

    上次画的是肖像画,画了很多张棒球选手的肖像素描。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交给

    我这种工作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画肖像,但棒球选手的话……

    于是我试着提了一句:“松井真厉害啊。”

    “很厉害呢。”

    到此结束,对话五秒。

    “你弟弟还好吗?”

    终于由他提起了话题,可为什么突然说到我弟弟?

    “嗯,很好。”

    “你们BBQ还在什么地方做连载吗?”

    “最近在一家叫A的初中生报纸上画短篇,每周一次。”

    “这样啊。”

    对话结束。他看起来对此没什么兴趣,而且我和弟弟的组合名字是“QBB”。

    BBQ是barbecue的简称,可我并没有纠正他。

    就这样喝了一杯啤酒。他比我稍微快些喝完,于是问我:“下一杯要喝什

    么?”

    这家店的黑啤酒和混合酒也很好喝,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点了一杯生啤。

    对了,这个人虽然不善言谈,却很喜欢喝酒。这点倒还好。

    一陷入沉默,他便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他在思考什么呢?是工作上的烦恼吗?

    不,他大概什么都没想。但与他面对面的我实在烦闷难忍,只觉得呼吸困难。最终,我们各自喝了三杯,账单全部用出版社的经费支付。这倒不错,但我真

    是喝累了。

    十二点前来到吉祥寺,在熟悉的居酒屋里喝一杯冰冷的日本酒,我终于放松下

    来。

    默默喝酒还是一个人最好。昨

    ×月×日 金宝番茄汤

    晚,我和常客们在酒馆聊起了金宝番茄汤,那款汤甚至成了安迪·沃

    霍尔六十八年人生中波普艺术代表作的主题。真的很好喝吗?店里没有人

    喝过。

    二十岁出头时,我曾在吉祥寺的纪之国屋超市找到了实物。当时我多少心存感

    激:啊,是那画的原型!但当时我还年轻,并没有买下来。要是放到现在,我会因

    为有趣而立刻买下,然后尝一尝味道。

    仔细一想,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二十五年,我竟然还没有尝过,这真的好吗?于

    是我今天就买了一罐,又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

    烹饪方法就写在罐子侧面,用我也能看懂的英语写着“兑入与此罐大小相同的

    一罐水,加热后即可做汤”。

    倒出里面的汤汁,空罐就会变成量杯,可以把水加在里面。这种简明易懂的合

    理设计很有美国风格。附着在罐子内侧的剩余汤汁也能融入水中,一滴不剩,罐子

    也能同时清理干净。原来如此,真是聪明。但是,感慨归感慨,我仍不愿意对安迪

    报以掌声。

    “你看看,用空罐装水什么的……”

    “是不是该说有点简陋呢?”

    “这毕竟是空罐吧?我可不愿意。”

    “那用杯子之类的装不就好了嘛。”

    “是啊!”

    “外国人在这方面真是不过脑子呢。”

    “真不像样子呢。我妈要是看到一定会生气的。”“我家也一样呢。”

    “过去的人就是这样啊。”

    “没错没错,不是经常穿着鞋就往床上一躺嘛。”

    “据说也不怎么洗澡。”

    “所以法国的香水才那么多啊。”

    “真让人不舒服啊。”

    我曾听见大妈大婶们如此闲聊。

    但我还是遵照美国的做法,按写的内容做了一碗汤。

    我打开罐子,把汤汁倒入锅中(相当黏稠),在空罐里倒了一半水。这时罐内

    还黏附着不少汤汁,于是我转动罐子,想用离心力和水流将罐内清洗干净。但是透

    过浑浊的水一看,内壁仍然残留着不少汤汁。我又加了些水,几乎装满了整个罐

    子,然后用烹饪时专用的长筷子咔哧咔哧地刮了一通,罐子的内壁变得一干二净。

    将清洗后变浑的水加入锅中的汤里,这样的感觉果然让人多少有些抵触,这可

    绝对不能让客人看见。不过外国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利用离心力清洗也好,用长

    筷子刮蹭也罢,这不知该说是我们的愚痴,还是穷酸气,很可能会被嘲笑。

    我用汤勺充分搅拌了加过水的汤汁,又点火加热。在汤汁即将煮沸时,我关上

    火,把汤汁倒入马克杯中,试着喝了一口。

    真难喝!完全说不上美味,满嘴都是粗糙的番茄味。

    沃霍尔喜欢这种东西吗(据说他小时候每天早上都喝,长大后也很喜欢)?

    汤汁毫不新鲜,尽管这是理所当然。而且也没有丝毫醇厚的感觉。

    我从流理台下方的抽屉里拿出干罗勒,稍微撒了一些,但毫无意义。于是我又

    磨了些黑胡椒撒上去,可仍旧是杯水车薪。啊,太难吃了!

    憧憬,品尝,失望——这种无聊感简直与喝燕麦粥时一样。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至今仍作为必备产品出售呢?真的有人吃吗?这样可不行

    啊。

    我突然对往空罐中注水的方式感到不满,将空罐完全用作量杯的偷懒手段让我

    怒上心头。日本那些出色的料理人就算不想浪费东西,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和

    用面包直接擦拭罐装黄油的底部独自享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用一罐水可以使成品的味道更好,从结果上来说就是调整了汤汁的浓度。比起

    味道,这样的设计是从合理性、便利度和简单度入手的。这样的理念不可能做出美

    味的东西,里面完全没有料理人的诚意。不过,我难道就是那种能满怀诚意的人

    吗?

    我又失望又生气,但加了水的汤汁已经可以装满两个罐子了,扔掉实在太可

    惜。想了想到底怎么办,我决定一鼓作气做一份咖喱。

    用橄榄油炒香大蒜,加入姜丝和小茴香,哗啦一下倒入切好的洋葱丝,炒透后

    放入胡萝卜,顺便也把家里有的芹菜放了进去。由于怕麻烦,切好的鸡肉我也直接

    扔进了锅里,然后加上之前的番茄汁一起炖煮。此后,我又加了清汤、金针菇和蟹

    味菇,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手边没有卤汁,于是我用平底锅炒了些SB牌的

    红罐咖喱粉和少量面粉来代替,做成的咖喱带着粗点心店里咖喱仙贝的气味。不过

    这样一来,房间里,不,整个家里就全都飘满了咖喱仙贝的味道,虽然这不算太

    糟。最后大量加入切成方形的圆白菜是我的做法,再撒上印度风味的混合香辛料继

    续炖煮。

    至于做好的咖喱……美味得出乎意料,既有粗点心店的咖喱仙贝那种略显呛人的

    香气和辛辣,又有种未曾品尝过的奇妙味道,不知该说是清淡的、有果香的还是柔

    和的。但我应该做不出第二次了,因为我不会再买金宝番茄汤了。

    总之咖喱饭很好吃。我一口气吃完,又咕咚咕咚灌下杯里的水。“哈!”这样

    就心满意足了。永别了,安迪。深

    ×月×日 夜总会女招待和她的两位客人

    夜,我正坐在一家便宜的寿司店的吧台旁喝酒,一个声音突然飞进我

    的耳朵。“我啊,是这世界上性格最差的人了。”

    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后面的四人席旁坐着一个明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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